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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巴的“吃土精神”

  转眼又是早春,布达拉宫后的龙王塘园林里,比去年又多了一层新绿。

  仓央嘉措的那一把旁门的钥匙,是没有人敢没收的。土登的权力已经是公开的名存实亡了。只有老黄狗一如既往地怀着对于六世****的爱,一如既往地卧在那里。

  白天,仓央嘉措穿着华丽的俗装,带着他的不必要再去摆脱的随从,在龙王塘搭起华丽的圆帐,和于琼卓嘎、塔坚乃一起跳舞,唱酒歌。有时,明月出山了,兴致仍未尽,就和于琼卓嘎在林卡中过夜。

  夜间,他单独去酒店的时候是不声张的,只有塔坚乃一人在必要时迎送他。土登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怀着敌意,也怀着为第巴立新功的迫切心情,等待着第巴的命令。

  第巴桑结甲措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为六世****牵线找女人的是塔坚乃,为六世****配制房门钥匙的也是塔坚乃。此外,他还得到了仓央嘉措的几首新作。一首是: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一首是:

  这个月过了,

  下个月来了;

  在吉祥明月的上旬,

  我们将重聚一道。

  还有一首是: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对柳树钟情;

  只要双双同心,

  鹞鹰也无隙可乘!

  第巴抚着抄来的诗稿,又慨叹了许久。

  第巴明白,柳树就是于琼卓嘎,小鸟就是六世****。他呢,则不得不承认是在扮演鹞鹰的角色了!

  启明星亮了,又一个黑夜将尽。塔坚乃伴送仓央嘉措回宫,见他进了旁门,才放心地转身顺着坡道往回走。布达拉宫后面的坡道不像前面的大路那样,没有巨大条石砌成的台阶,也没有回头线。它有些像通往戍楼的马道;而由于北面是护墙,南面是宫墙,则又像是甬道。只要体力好,上去下来都是很快的。塔坚乃忽然想到妻子仓木决这几天随时有生孩子的可能,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尽到做丈夫的义务,也为了能及时享受到做父亲的愉快,他加快了脚步,连蹦带跳地向山下奔去。

  突然,从宫墙脚下的排水洞口“嗖”地蹿出一道黑影。塔坚乃一时间看不清是人是鬼,似乎那黑影的面部还戴有一张唱戏用的假面具。待他去抽腰刀时,那黑影已经贴近到他的身边……他感到五脏六腑一下子化成了冰块,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被一场神山的大雪崩深埋了。他隐约地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

  六世****刚刚锁好旁门向寝宫走去,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惨叫从坡道方向传来,他不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却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他敏感到是发生了某种不幸,急忙转身跑回旁门,重又打开了铜锁,借着星光巡视着坡道。

  塔坚乃像卧佛般地躺在地上,鲜血顺着坡道向下流淌。仓央嘉措见他十分喜爱的知心朋友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悲恸欲绝!他扑倒在塔坚乃的身边,捧起那热乎乎的头。塔坚乃那一双不闭的眼睛闪着强光。十多年来,从门隅到拉萨,从田野到土屋,从肉店到酒店,从林卡到佛宫,它一直这样闪着、闪着……多么热情,多么诚恳,多么爽朗的眼睛啊!它比佛前的酥油灯明亮百倍!它是雨后的阳光,黑夜的星光,十五的月光,是专为照耀他仓央嘉措的生活的天空而出现的。如今,居然要永远地熄灭了,在深深的友谊的大海上沉没了,只剩下一片黑色的波涛……

  他的滚烫的泪水滴在滚烫的血水中,一起向宫下流淌。好半天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双手举向天空,高喊着:“快来人哪!”

  过了一会儿,土登揉着惺忪的睡眼首先走来,仔细看了看尸体,大惊失色地说:“这不是塔坚乃先生吗?太不幸了!”然后又合十着双手说,“谢天谢地,佛爷无恙。”

  天渐渐亮了,喇嘛们也渐渐赶到了现场。人们低声议论着,但是谁也提供不出凶手的线索。仓央嘉措当即传谕:为超度塔坚乃诵经三日,以****的亲属的规格举行葬礼。然后才在众人的护送下,踉踉跄跄地回宫去了。

  仓木决在听到丈夫被害的噩耗以后,哭得昏了过去。她一醒过来,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抄起肉店的快刀就要自杀。朋友们有的兜肩抱住她,有的抓住她的手腕,好不容易才把刀夺下来。他们百般劝解她,终是无用。后来只好从酒店里请来他们敬佩、信任的女人——央宗。

  央宗拍着仓木决的肚子说:“为了你这快要出生的孩子也得活下去!让你的孩子代替他阿爸活在世上吧。”

  仓木决恍然大悟了,抱住央宗说:“对呀,我怎么光想着那个大东西,把这个小东西忘了呢?阿佳央宗,多亏你提醒了我,不然的话,大家笑我没出息、懦弱,死后也升不了天,都在其次,可怜的塔坚乃可就完完全全地没有了。”

  “咱们认作干姐妹吧。”央宗提议说,“让我们做一对互相帮助的女店主。”

  第二天,仓央嘉措含着眼泪来看望了朋友的遗孀,留给她许多银子,并且告诉她:“我一定要求第巴尽快地查出凶手,为塔坚乃报仇!”

  仓木决说:“往后,就全靠你、阿佳央宗和朋友们了。”她瘫软在坐垫上,那样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没有骨刺的鱼,或者一碗溶化了的酥油。可惜她这种既不使人厌烦也不使人恐惧的神态,塔坚乃在生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她对丈夫的爱,是用近似于虐待狂的方式来表现的。

  “宕桑汪波,我怎么也想不通,塔坚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从没有害人的心肠,对朋友很讲义气,也没听说和什么人吵过嘴,打过架,他得罪了谁呢?妨碍了谁呢?……”仓木决流着泪诉说着,直视着对方请求解答。

  “是啊,是啊,我也不知道。”仓央嘉措皱紧了眉头,沉思着。

  “我还有个想不通的事,他为什么偏偏死在那个地方?他是个俗人,又不认识一个喇嘛,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和布达拉宫有啥关系哟?”

  “我……也不知道。请放心吧,我一定给他报仇就是了!”

  仓央嘉措往回走着,怀着对这位嫂子深深的负疚之情——虽然塔坚乃的护送不是他的要求,而且他曾多次拒绝过。还有一件事也使他深怀歉意,即曾经写过一首讥讽仓木决的诗。这首诗写道:

  无论是虎狗豹狗,

  喂熟了它就不咬;

  家中的花斑母虎,

  熟了却越发凶暴。

  仓木决哪里像什么母老虎呢?他悔不该听信了塔坚乃在受到妻子训斥之后的一面之词,太急于为朋友抱不平了。介入人家的家务事,十有八九是费力不讨好的,不是多此一举,就是留下笑柄,或者后悔莫及。

  聪敏的仓央嘉措对于人类的丑恶和残暴的一面是迟钝的。

  对于塔坚乃的死,他经过了千思百想才怀疑到了第巴桑结甲措的身上。他想,要叫小鸟和柳树——他和于琼卓嘎——分开的,只有他,他就是那只鹞鹰。这只鹞鹰不能直接捕捉小鸟,因为没有仓央嘉措这只“小鸟”,第巴也就不成其为鹞鹰,而只会变成风雨中的公鸡了吧?是的,他只有在“小鸟”的周围或者“柳树”上才好显示他的力量。

  作为诗人的仓央嘉措,自知不是作为政治家的桑结甲措的对手。再者,人家因为留心他,抓到了他破坏教规的把柄;他却因为不留心人家,没掌握人家搞什么阴谋的证据。况且他并不想与第巴争权,何苦去和第巴正面冲突呢?如果冲突起来,第巴顾忌到****的地位,当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会使第巴手下新得的爪牙、旧有的耳目和闲得无聊的人们活跃起来,使那些以损人为本领、以害人为乐趣的无赖又有了嘁嘁喳喳的内容,有了密谋钻营和邀功请赏的机会。这一点,他是不愿意向他们提供的。他认为,不提供浑水就是对摸鱼者的最大惩罚。

  但他毕竟是一位****,死者又是他的好友,而且把鲜血流淌在护送他回宫的路上。可怜的嫂子仓木决和未出生的侄子都期待着他去报仇,他是决不能不查凶手的。他决定请他的卦师帮他寻找凶手。

  他的卦师很快就把凶手查了出来。令他吃惊的是,凶手就是夜间从宫墙的排水洞钻出去又钻了回来的土登。第巴桑结命令在逮捕土登的时候,先用那把从背后刺杀塔坚乃的刀割掉他的舌头,因为据悉他曾对佛爷出言不逊。当天,土登就被正法了。这件事,就此了结。

  第巴的豪华的客厅里,一位肥胖的稀客、远来的下级正幸蒙召见。他向第巴汇报了工布地区近年来的社会情况、农业收成和财政收支,等等。第巴全都细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满意,最后,热情地对他说:“龙夏先生,你很能干。只要有我在,你的一切权力都会得到噶丹颇章政府有力的支持和保护。还有什么私事要办一办吗?办好了再回去吧。”

  龙夏为能得到第巴这样的赏识而大感意外,把腰弯成九十度,吐了吐舌头说:“雄狮要雪山来保护,猛虎靠森林来隐藏。河小浪大,是仗着高山的雪水;官小势大,是仗着上司的支持。我龙夏一定效忠第巴,在用得上我的时候,我会使出九头牦牛的力气!”

  “谢谢。慢走!”第巴欠了欠身子。

  龙夏刚退出客厅,一个神秘的人从隔壁的房中走了出来,把龙夏拉在一边,小声地问:“龙夏先生,你这次到拉萨来带了几个侍从?”

  “三个,一文两武。你问这个干什么?”

  “三个,足够了。哎,几年以前你是不是有个奴隶叫于琼卓嘎?”

  “是的是的,她逃跑了,到现在也没有下落。”

  “她就在此地。”神秘人物说。

  “啊,你是说让我把她抓回去?”

  “奴隶逃跑是违反法规的,你当然有权抓她回去。”

  “对对。说实话,我早就想叫她伺候我了。可她一跑,我就没有办法了,心想这么大个西藏,要去找个小姑娘,岂不是骑在马上找蚂蚁吗?没料到鱼儿蹦得再高也还是落在了网里。请快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山下央宗的酒店里。”

  “请问你的尊贵的名字,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不要想知道我的姓名,也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不然……”神秘人物的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

  “我懂,我懂,请放心,请放心!”龙夏鞠着躬后退到楼梯口,几乎摔了下去。一个转身,他那驮着二百多斤肥肉的皮靴子响着打夯一样的节奏,下楼去了。

  自从塔坚乃被杀以后,仓央嘉措也像是从背后挨了沉重的一击,感到有一种无法治愈的痛楚。像是为了忠于朋友的遗愿似的,他更加频繁地、大胆地、不分昼夜地独自出入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相会。也许是因为他的朋友死于穿袈裟的人之手吧,他竟然在任何场合都拒不再穿袈裟。他还写了这样两首诗,公然贴在寝宫的墙上: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情人的身心,

  没有谁能拆开!

  背后的凶恶龙魔。

  没有什么可怕;

  前面的香甜苹果,

  舍命也要摘它!

  他决定不再对于琼卓嘎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于琼卓嘎是那样尊重他,信任他,从不怀疑他的来历,也不追问他的身世,单凭这一点,也足够使他感激不尽,感动不已了。

  他在于琼卓嘎的房中来回地踱着步子,思想上又产生了顾虑,如果他宣称自己原来是化了名的达赖喇嘛,于琼卓嘎会怎么样呢?也许会因为震惊吓昏过去,也许会因为怕违佛法不敢再和他来往,也许会因为结婚无望而伤心地离去,也许会不相信,说我是在开玩笑……不管怎样,是到了告诉她的时候了,因为爱情的果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两人的名字已经注在命运册上,有什么磨难都应当共同承担了。或是缘分已尽,或做终身伴侣,我再不能像皮鼓一样有两副面容了。既然爱她,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知道了真情以后的选择呢?不,她早就选择好了,天塌了也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此刻的仓央嘉措已经不需要什么主见和判断能力了,他只是要说他认为应当说的话罢了。

  于琼卓嘎的眼神随着他的身形来回转动着,终于忍不住了:“你呀,想说什么或者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听从,都可以回答,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来,坐下谈吧。”

  仓央嘉措没有就坐,望着窗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于琼卓嘎平静地回答。

  “知道?”仓央嘉措惊奇地转过身来望着她,“不会的,你怎么能知道呢?”

  “外面的传言比你能够听到的要多得多,我的心眼儿也比你估计的聪明得多,不对吗?”

  “那你说我究竟是谁?”

  “你就是你。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我才不管你是乞丐还是国王,是叫宕桑汪波还是叫仓——央——嘉——措。”于琼卓嘎故意把他的真名字拉着长音,孩子般地朝他微笑着。

  “你知道我是达赖喇嘛?”

  “我不是说出了你的真名了吗?”

  “那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也没告诉我呀。”

  “你不嫌我的地位太尊贵吗?”

  “我只怕你不像一个普通的人。”

  “不恨我隐瞒了你?”

  “你只是隐瞒了身份,可没有隐瞒你的心呐!”

  “我是不能结婚的,我对不起你,不能娶你……”

  “别这样说。不相爱,娶了有什么用?若相爱,不娶也会幸福!”

  “于琼卓嘎!”仓央嘉措喊了一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发辫上,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于琼卓嘎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落着,打在他的手上,像一串珍珠闪光。

  第二天上午,仓央嘉措又向酒店走去。望见布达拉宫前的四方柱形的石碑下围了一群人,他又动了好奇心。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一阵六弦琴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唱起了歌。他倾耳细听,那歌词正是他早期的诗作。他不禁想起了次旦堆古,莫非是他流浪到了拉萨?他急忙挤进人群一看,唱歌人他从未见过,背也不驼,显然不是次旦堆古。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嘘唏赞叹之声,有人默默地记诵着歌词。唱歌人抓住时机,停止了弹唱,转着圈向听众要钱。仓央措嘉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等待他走近时送他。这时,一位中年妇女一边给钱一边问他:“真感动人!是谁编的歌词?”

  “有几首是我写的,有几首是集体创作。”唱歌人谦虚地鞠着躬回答说。

  仓央嘉措把银子揣回怀中,扭头走了。

  远远地,他就望见了央宗。女店主好像早就站在门前急切等待他的到来。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更使他意外的是,央宗一望见他,竟然躬着腰跑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哭泣着说:“佛爷呀!饶恕我的罪过吧!”

  仓央嘉措急忙扶她起来:“有话进去说。”

  酒店的门是掩着的,今天显然没有营业。一张张木桌、一排排卡垫,都沉静得像深山幽谷中的石头。仓央嘉措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为什么央宗要乞求宽恕她的罪过呢?他望了一眼央宗,这才发现她那贴着乱发的脸上,从前额到耳根有一道红肿的鞭痕。

  仓央嘉措心上一阵痛楚,上前掠开她脸上的乱发:“阿妈央宗,快请坐下,慢慢说,是谁欺侮你了?”

  央宗却不敢就坐,躬着身连连回答:“是,是。昨天晚间,我在于琼卓嘎的房中聊天。她告诉我说,您不是宕桑汪波,您就是达赖喇嘛。我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什么地方怠慢了您,犯了对佛爷不敬的大罪;高兴的是您经常赐福我这小小的酒店,您还喜爱着我的干女儿,这是我们用生命也换不来的荣幸啊!我们娘儿俩说呀,说呀,一直说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当是您来了,不敢让您在门外久站,急忙奔去开门。咳,都怨我!他们……”

  “他们是强盗?”

  “他们一共三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着一对眼睛,手里都提着马鞭,有一个还提着牛毛绳子。什么话也没讲,一把推开我闯进了于琼卓嘎的卧房,堵上了她的嘴,捆住了她的手和脚就往外抬。我扑上去,扯住女儿的衣服死不松手。他们一顿鞭子把我抽倒在地,就……就把女儿抢走了。我爬起来往外追,只见有一个官府老爷穿戴的人骑在马上,指挥那三个人都上了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于琼卓嘎被撂到最前面的一匹马上……”

  央宗说到这里,又跪倒在仓央嘉措的脚下哭了起来。接着,她昏过去了。

  整个酒店寂静得像倒塌了多年的古庙。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这庙里剩下的唯一的一根柱子。

  他听到于琼卓嘎的声音从遥远的马背上传来:“你是至高无上的****呀!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心爱的人啊?”

  塔坚乃死别时的眼睛,土登狡诈的眼睛,第巴阴郁的眼睛,拉藏汗斜视的眼睛,多吉失明的眼睛,于琼卓嘎多情的眼睛,释迦牟尼佛像微笑的眼睛,班禅师傅无可奈何的眼睛……这一切,都围住他旋转着、旋转着,越转越快……

  “剩下的柱子”也倒在了酒店的地上。

  被激怒得发狂的六世****急着召见第巴,一连等了四五天,第巴桑结才进宫来,气喘吁吁地连连道歉,说是因公到外地去了一趟,刚刚赶回拉萨,饭都没吃就跑来聆听佛爷的旨意了。

  “你知不知道于琼卓嘎现在何处?”六世指着第巴的鼻子追问。

  “哪个于琼卓嘎?”第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酒店的于琼卓嘎!”

  “哪个酒店?”

  “央宗的酒店。”

  “那些地方我从来不去,也没有人向我报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你是不是第巴?”

  “是的。”

  “是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首领?”

  “是的,佛爷。”

  “他们随便抓人,你管不管?”

  “当然应该管。不过,如果抓的是盗贼、凶手什么的,或者是逃跑的奴隶、欠债人之类,法规则是允许的。听佛爷的意思,好像是于琼卓嘎被抓走了,但不知是哪家老爷抓走了她,理由又是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唉!俗语说:‘只有一张嘴,吃糌粑就不能吹笛子。’我实在太忙了,这类事情应当由地方官员来过问。”

  “他们?兔子能拉车,要骏马干什么?告诉你,我和于琼卓嘎关系非同一般,你一定要亲自给我把她找回来!”六世开始怒吼了。

  “佛爷,请息怒,请冷静。”第巴桑结像一个干涸了的海子,扔进多重的石头也溅不起浪花来,“现在的形势不大好啊,我们都像是门槛上的豌豆——滚进滚出还不一定。外面的传言很多。牛的犄角易躲,人的舌头难防啊。您虽然是尊贵的****,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您不会不知道这句谚语:‘蚂蚁聚在一起,连狮子也会被叮死’……”

  “死?”六世冷笑了一声,“人不想到死,虽聪明也是傻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明白,像塔坚乃那样。”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刀子和绳子从睡铺下面掏出来,往第巴面前一丢:“如果你不去查找于琼卓嘎的下落,我就自杀,上吊!”

  桑结甲措吓得跳起来,赶忙把刀子和绳子拾起来揣在怀里,躬身应诺说:“我去查,一定尽力去查!”

  正在这时,盖丹进来禀报说有个喇嘛要求见****。仓央嘉措还没有回话,第巴桑结就连忙说请。他巴不得此刻能有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话题,把他从尴尬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他急忙擦了擦汗,坐回到卡垫上去,装做正和****议事的样子。

  来访者叫来龙吉仲,是第一次求见****。当他见到六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教主。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仓央嘉措竟然穿着俗人的蓝缎子衣服,留着长发,几个手指上都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总之,完全不像是僧人。

  他呈上了一封信,退立在一边等候询问和谕旨。

  仓央嘉措打开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至尊的****佛:

  我极想去布达拉朝见您,但由于年老体弱,力不从心。今世怕无缘得识佛面了……

  我尊敬您,因为您是五世的转世;我热爱您,因为您是伟大的诗人。正是出于这种感情,我又替您担心,担心您将红教的根芽萌发于黄教的宫中,让平民的歌舞萦绕于教主的座前。

  您的诗歌已如无足之风,无翼之云,走遍山川,飞越南北,不分男女贵贱,尽皆传诵。它的情理文采,我只能暗中赞叹,虽想唱和,却不能,也不敢。

  外界对您有不少传言。据我看来,众生对您并无不敬,近知有首新歌在拉萨传唱,其歌词原是您的作品,众生略加改动,一变而为对您的赞颂:

  在布达拉宫,

  他是日增·仓央嘉措;

  在拉萨,在“雪”〔1〕,

  他是快乐的小伙。

  谚语说:水面虽然平静,也得留神暗礁。又说:老虎的花纹在皮外,人的花纹在心里。听说,有个蒙古的大官就编了下面的几句来辱骂您:

  黄边黑心的乌云,

  是霜雹的成因;

  非僧非俗的沙弥,

  是佛教的敌人。

  我想,这首歌表面上是指向您的,但恐怕还有更为复杂的背景。或者设想得更可怕些,它透出的该不是‘笛声变成箭声,乳海变成血海’的不吉祥的信息吧?

  请您多思,愿您保重!

  敬献哈达一条。

  您的弟子叩拜

  仓央嘉措看完了来信,惨然一笑。沉思良久之后,问来龙吉仲:“写信人是谁?”

  “他不愿在这张纸上留下名字。”来龙吉仲回答,“但他嘱咐我说,如果佛爷要问,可以口头禀告,他就是敏珠活佛。”

  “我知道他。”第巴怀着敬意插话说,“他是位山南的高僧,也是五世当年的诗文密友。今天,我才知道他依然健在……”他很想知道信的内容,但不便索取。

  仓央嘉措把来信揣在怀里,取出纸笔,写了下面的回信:

  尊敬的活佛阁下:

  到处在散布传播,

  腻烦的流言飞语;

  我心中爱恋的情人啊,

  眼睁睁地望着她消失。

  心爱的意抄拉姆,

  本是我猎人捕获的:

  却被权高势重的官家,

  诺桑甲鲁抢去〔1〕!

  核桃,可以砸着吃,

  桃子,可以嚼着吃;

  今年结的酸青苹果,

  实在没有法子吃!

  这就是目前我所想的事情。别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我衷心感谢你的劝诫。也许一切平安,也许已经晚了。

  回敬一条哈达。

  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把信交给来龙吉仲,从墙上取下弓箭,丢下第巴和送信人,带领着一群随从到公园去了。

  第巴桑结满怀的苦恼毫不掩饰地堆积在脸上。来龙吉仲真不想再增添第巴的忧愁,但是此次前来的任务才完成了一半,还有重要的话要对第巴说。

  “郎色喇嘛好吗?”桑结想起了那个二十年前常来替敏珠活佛送信的人。

  “我不认识郎色。我只是偶然地见到了敏珠活佛。”

  “活佛对我个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正是我要向您转达的,他很关心您的未来,正如关心西藏的安宁。他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什么消息?”桑结急问。

  “拉藏汗不止一次地向皇帝奏报,说您和噶尔丹一样是一个野心家,说他父亲达赖汗的死是您下的毒,说六世****的放荡行为是您引诱的。说您专横,独揽西藏的政教……”

  “啪”的一声,桑结的手拍在桌面上,像护法神似的站了起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请第巴冷静。”来龙吉仲显然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对于第巴的发怒并不惊慌。他接着说,“敏珠活佛希望您不要贸然采取任何行动,一切听从皇帝的裁决,以免给众生带来不幸。他还说,老虎的凶猛,狐狸的狡黠,孔雀的虚荣,都是当首领的人断不可取的。他说,这可能是他生前最后的几句话了……”来龙吉仲哭泣起来。

  “我现在决心学一个历史人物,那就是20岁时当了乃东的万户长,帕莫竹巴王朝的创立者绛曲坚赞!”桑结甲措冷峻的脸上放出了坚毅的光彩,“当时,萨迦王朝的军队俘虏了他,给他戴上一顶牦牛尾巴做的帽子,让他跟在一辆牛车后面走着,对他进行百般侮辱。”桑结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又摇了摇扁扁的脑袋,继续说:“绛曲坚赞被押解到萨迦附近的镇子上,许多人从门窗里探出头来讥笑他,向他扔土块。他不但不害怕,不躲避,反而仰起头,张开嘴来接土块。他笑着说:‘是的,我正在吃萨迦的土,不久我就要吃掉萨迦了!’后来怎么样呢?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誓愿,建立了统治西藏264年的帕竹王朝。他关押了蒙古王公们支持的大臣,改变了蒙古王公们沿用的规矩,而惠宗皇帝妥欢帖睦尔还是封他为大司徒。”

  桑结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几乎是在呼喊地说:“你可以告诉敏珠活佛,告诉全藏的人,如果必要,我也能吃拉萨的土!让他们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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