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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渌水流觞

  纳兰容若与当时诸多纨绔子弟不同的是,他不热衷于富贵荣华,不流连风月、偎红依翠,而是在学问上狠下工夫,把更多的精力投入钻研经史、赋诗填词中去。

  为了广泛地交流学术,从而更增长学识,扩大视野,他便与在京的江南名士马云翎等人和北方的师友张纯修等人结成了“渌水亭诗社”。大家常常聚集在成亲王府后花园的渌水亭里,研究经史,赋诗填词,谈古论今。

  渌水亭是自怡园诸多亭榭中最大的一座亭子,建在假山上,碧绿的琉璃瓦,朱红的明柱,梁上醉八仙的彩画,脊上三国人物的浮雕,都十分精致。亭中摆着一方石桌与十数石鼓小凳。鸟瞰亭下,但见碧波荡漾的湖水,湖上几叶小舟,荡桨往来,时而传出短笛声。湖水源于什刹海,湖海之间,有一小溪,溪流淙淙。湖畔周围,一行依依的垂柳,柳枝摇摇摆摆,飘飘荡荡,柳丝拂水,涟漪层起,林中鸟语雀鸣,悦人耳目。亭下水中盛开着一片荷花,茎撑绿伞,梗擎红灯,金鱼戏水,青蛙伴唱,荷上蜂飞蝶舞,一派天然图画,令人不饮自醉。

  纳兰容若最喜欢渌水亭,亭子的名就是他亲自命的,就连他编著的第一部书和他组建的诗社都是用“渌水亭”为名。这天,纳兰容若做东道主邀请诗朋酒侣,他与众友人相携登临渌水亭。

  大家在亭上观一阵景致之后,便见厨役一面跑着,一面吆喝道:“开席!”纳兰容若倡议不以辈分和官职大小,而是按年龄大小依次落座。昆山的叶方蔼和苏州的陈慎微的年龄最大,坐在首席,长洲的韩英是容若的同门学友,还比他大两岁,纳兰容若自然坐在下首。众诗朋酒友频频举杯劝饮,兴趣盎然。

  纳兰容若饮了一口酒,说:“诸位诗友难得一聚,饮酒赋诗,不可无酒令助兴。”

  经他这一提,大家顿时活跃起来。

  南海的梁佩兰兴奋地抢着问:“行个什么令?你快说!”

  “嗯,慢着!”沉稳的德清的蔡启说,“若是二人对酌,划拳行令倒容易,这么多人行酒令,须有个牵头的人。”

  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纳兰容若身上。由于这位年少的才子天资聪颖,学识渊博,名冠群儒,威信特高,诗人们都推举他为诗社中的领袖。这席间行酒令的事自然也是让他掌握了。纳兰容若虽然谦让,大家还是坚持叫他主持。

  “那好,”纳兰容若说,“就先来个‘唐诗飞觞’吧。此令每句诗中均含数字,诸位诗友依次吟诗时轮到第几位,数字中就需带几,不成则罚酒一杯。”接着他又说,“叶世伯的年龄最高,就先从您那儿开始,邻襟儿吟咏。”

  叶方蔼稍假思索,吟道:“梅花柳絮一时新,”陈慎微已想好一句,云:“柳暖花春二月天。”蔡启也已想出一句,道:“愿陪鸾鹤回三山。”梁佩兰翻了翻眼珠子,接着道:“罗帐四垂红烛背。”阳人张纯修的眸子一转,暗想,怪不得一个大男人,起个妇人名,净拣闺房的文章作。他只好违心地随着唱道:“刺绣五纹添弱线。”秀水的朱彝尊无奈也得跟着赋闺房的诗,他的思路一下跑到床上去了:“床上翠屏开六扇。”

  无锡的秦对岩把思路引出闺房门,云:“门前才下七香车。”韩接着道:“秋傍翠蛾深八字。”无锡的马云翎不假思索地道:“宝扇迎归九华帐。”纳兰容若已等了半天,他脱口唱道:“闺里佳人年十余。”

  正好轮了一匝,这个令儿谁也没被罚着。容若摇摇头,觉得不妥。马云翎与在座的相比算是年岁较小的一位,年轻好胜,他对此令感到乏味,便急着要换一个“拆字令”。纳兰容若征得大家的同意,说:“这个令要依四柱(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增减变化,合成一个新字,不成则罚。”接着他便开始行令,说:“旧管是个天字,新收一个竹字,便合成了笑字。开除了人字。”韩接口道:“实在是个‘竺’字。”大家点点头。

  容若换一个令,说:“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一个木字,便合成了榭字。开除了身字。”他的话音一落,叶方蔼接道:“实在是个‘村’字。”众人又点点头。

  容若又换一个令,说:“旧管是个一字,新收一个史字,便合成了吏字。开除了口字。”张纯修的舌头都硬了,脱口而出:“实在是个‘文’字。”他的脸喝得红红的。人家有心眼的都悠着喝,留着酒量以防万一。可是他狂放成性,一切都不放在眼里,捧起酒杯,一仰脖儿就亮底。

  “啊?那不分明是个‘丈’字吗?”众人大哗,异口同声地说,“罚酒!罚酒!”

  纳兰容若见张纯修已有醉意,抢先操起酒壶为他斟了七分杯。

  朱彝尊不依,在一旁敲边鼓地说:“谁要偏向他,就罚谁三杯!”说着,他从容若的手中夺过酒壶,给张纯修斟了满满一杯。

  张纯修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拍着胸脯,毫不在乎地说:“男人怕喝酒,白在世上走。喝,这算什么!”说着,便又一仰脖儿,干了杯。大家都叹服他的雅量。

  梁佩兰幸灾乐祸地竖起大拇指,笑着说:“张老弟,你不仅是文魁,还是一位酒魁呢!”

  张纯修的舌头硬得吐字都不清了,说:“我不管什么文魁武魁,要喝便一醉方休。”

  容若劝阻道:“酒要喝得尽兴,却不可过量,酒多会伤身呢!”

  陈慎微年纪较大,又没多大酒量,很怕挨罚,便有意引开话题,说:“光行酒令与诗社的宗旨不符,还是赋诗才对。”几位年长的诗友都纷纷响应陈慎微的倡议,蔡启更表示赞同。

  秦对岩说:“先赋限韵诗吧。”这种诗出自宋朝的寇莱公,它的规定是,咏一具体事物时严格地限韵,其蹩脚处在于所限的韵字一定要与所咏的事物大相径庭,以此试验赋诗者的才华。秦对岩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同意,接着他又说:“我出个咏舟限‘车’字。”半晌不见有人牵头。

  容若已打好了腹稿,可他欲言又止,暗想:在座的最数自己年龄小,不宜出风头,应像师友蔡启那样谦虚谨慎,便把腹稿憋在肚里。韩英却沉吟有顷,咏道:

  浅浅潺潺二尺余,轻舟来往兴何如,

  回头岸上春泥滑,愁杀疲牛老破车。

  众诗友听了品评道:诗倒是依着限韵咏的,只是“老破”的字样,显得未免俗了点。

  马云翎暗想:这限韵诗倒是使人不难吟咏出来,不妨琢磨个冷僻的题目,试探纳兰容若这位才子一下。于是,他煞费苦心,左思右想,考虑出“咏浪花限‘红’字”这么个题目来,自觉心里没底,便越过韩、秦对岩的座位,请朱彝尊帮助斟酌。朱彝尊是位赋诗的高手,他接过来一看,便皱紧双眉,想:浪花原是“白”的,却限个“红”字韵,岂不难为人?他不知马云翎的用意,看了看,就递给他了,并没表态。马云翎对自己出的题,原本心里就没底,朱彝尊不表态,就越加没了把握。但由于他要考考容若的心切,终于抛了出去。大家沉默了许久,不见有敢响应的人。马云翎沉不住气了,便点将,说:“容若贤弟可否一试?”马云翎的话音一落,众诗友的眼光就都投到容若的脸上。纳兰容若从容不迫地说:“诸位诗友,容若献丑了。”他略一思索,吟道:

  一江清水浸碧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马云翎心里正美滋滋地等着看容若的笑话,不料,他却把这个“红”字韵用得出人意料的巧妙。他吟得朗朗上口,当最后一句诗的“红”字音一落,就博得大家的喝彩。朱彝尊的声音最高,他说:“不仅韵押得巧,而且诗的意境也颇深远!”听朱彝尊这么一评论,马云翎虽然没言语,心中倒是服了气。可是韩不免产生了妒意。

  纳兰容若并不满意自己这首诗作。他以为由于限韵赋诗,没能发挥出自己真正的诗才,因说道:“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他不喜欢把赋诗当成文字游戏,一味地追求“步韵”、“和韵”,尤其反对“限韵”。他认为:“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他主张诗人应该根据自己的心,依据自己对世事的感受去写诗。他觉得没有真情实感、没有自己面目的诗人是不值得赞成的。他以为“诗人要直抒性灵,毫无矫饰,应该如行云流水,行止随时;天籁噫嘘,洪纤礼节”。当时,能提出“情”在诗中的作用这一见解实属罕见。这番宏论引起在座诗友们强烈的关注,唯独韩见纳兰容若在诗社里出了风头,着实感到不自在。

  韩与纳兰容若同时就学于徐乾学门下,又都是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同中顺天乡试举人。翌年举行癸丑科会试,容若因病未得参加殿试,功亏一篑,落了第。而韩则一帆风顺,这一年会试殿试均第一,高中状元。在座诗友中他是唯一的状元,怎能甘心服容若。于是,他想使出自己最拿手的本事,一来逞才于诗社,二来难为一下容若,让他折服于自己的手下,便向容若发难:“贤弟,你我赛诗吧。”说着,他朝亭外看看,日将归山,就在一页纸上赋诗一首:

  霞晚照松青对座,古柯乔木复荫荫。

  花开一对仙桃小,鹤舞长天碧霭深。

  遮岭片云飞渡涧,过桥危径曲通林。

  蛙鸣乱草烟溪满,户人凉风好奏琴。

  然后拿给容若,说:“容若贤弟,你是否也能赋一首?”纳兰容若接在手中一看,心想:“这有何出奇的,不就是一首七言诗吗?况且看不出过人的诗才。”操起笔来就要写。

  韩见容若对自己的诗作都没读完,就持不屑一顾的态度,便阻止他,道:“请你仔细吟咏,而后再动笔也不为迟。”

  纳兰容若放下笔,把韩的诗作重新看一遍之后,颠倒过来又一瞧,也可成诵,才发现原来是一首回文诗。他原本不喜欢这类文字游戏,也从来没写过回文诗,可是他已清楚地看出韩此番来者不善,学友执意要难为自己。既然如此,他不得不违心地露一手给他看看,于是,他就着渌水亭周围的景物也赋了一首回文诗:

  台高接影云山远,漠漠烟溪碧绕廊。

  回浪细翻平柳岸,小舟轻荡乱花塘。

  樽泻露清珠晓,簟枕浮光素月凉。

  苔径覆篁新过雨,晚蝉鸣处动荷香。

  韩拿过容若的诗作,颠来倒去地吟咏都成文,甚至要从鸡蛋里挑骨头,也没找出一点毛病。他服了,众诗友也无不佩服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公子的本事。

  这次诗社兴会直到二更鼓敲过才散去,大家十分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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