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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燕尔新婚

  一天傍晚,明珠趁纳兰容若不当值,把他叫到书房,先言不由衷地打听一下他在御前侍卫的情况,接着语音变得温和地说:“冬郎,你已是二十出头的人,该成家立业了。”

  他想,雪梅表妹含恨离世,自己满怀愁绪无处排遣,哪有心思成家呀!虽然整天在圣上面前忙于王事,可是梅表妹的影像一直没有消失过。若不是阿玛和额娘把梅表妹骗进宫,她如何会寻短见。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心生一股怨恨。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平和地回答阿玛说:“孩儿刚涉仕途,一心奔着前程,未曾想过。”

  “冬郎,”阿玛干脆地说,“你想过也罢,没想过也罢,反正三年前我和你额娘商量,把你跟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小姐定了亲。业已过了彩礼,就等择个吉日办喜事了。”

  容若半天才说:“可是我喜欢的是表妹……”

  阿玛轻声喝道:“可她已经死了。再不许你讲她,上头知道了是欺君犯上的罪!”

  他再不敢说什么,无可奈何,只有服从。

  吉日良辰已到,纳兰容若成婚这天,成亲王府非常热闹。府门前的鼓乐吹吹打打,吹鼓手仰颈吹奏唢呐,脸涨得通红,脖上暴出蚯蚓般的青筋。比着献艺,争奇斗胜。

  三间朱红兽头的府门大开,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个个面带喜色。明珠的夫人和几位侧福晋身着盛装华服,个个带着丫鬟,热情地接待官员们的眷属,应接不暇。

  明珠在宦海混了二十多年,如今又做了当朝的宰相,上头有皇帝的宠眷,手下有数不尽的门生故吏,凡是沾亲带故有点瓜葛牵连的,谁个不借此由头来攀亲结贵,凑凑趣儿?光喜帖子就印了两千余张,撒出后,前来贺喜送礼的比肩接踵,络绎不绝,还没等到晌午,偌大一座王府的院里,各种珍贵的礼物,早就垛得积院盈庭。

  纳兰容若见阿玛借自己办喜事之机,又大肆敛财,只觉心中涌起说不出的苦闷烦恼。

  安图则忙得不可开交。将近中午的时候,他出来看看,王府门前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轿,都排到两头的街口儿了,足有三里地远。这时,只听前面有人高喊着:“让道!”

  安图抬头一看,却见几顶八抬大轿朝王府来。他知道是哪些重臣来贺喜,急忙转身跨进府门,往明珠爷住的上房飞跑来禀报:“老爷,他们来了,快去迎一迎。”

  明珠从早晨到现在接待一伙又一伙,累得腰酸腿软,忙里偷闲,刚想歇歇腿,安图一报,忙不迭地走出来,索额图、熊赐履二位中堂和高士奇大人已经下了轿,走到府门口,明珠忙抱拳揖礼,笑道:“难为三位百忙中光临,请上房坐!”

  “恭喜你了,明珠大人!”索额图声音洪亮地笑着说。

  熊赐履也笑呵呵地说:“今年娶儿媳,明年抱孙子,真有福气!”

  明珠乐得眼睛眯成两道缝儿,频频颔首,回道:“同喜,同喜!同福,同福!”

  明珠把三位引进书房,大家一落座,已献上香茗。高士奇揭开碗盖儿,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儿,啜了一口,环顾周围的墙壁,说:“主子赐的字儿在哪儿?让我们也一饱眼福!”

  明珠忙起座,把三位引入正堂,虔诚地说:“主子真是恩德浩荡,只是容若哪里敢当!请看,已悬挂在堂上洁净的地方了,还没来得及请人制匾,只是先裱了一下。”大家抬头看时,见正堂中间高悬着用明黄绢裱过偌大一个遒劲的“”字。几位大人交口称赞那字儿的妙处。明珠站在一旁,满面红光,沾沾自喜。

  这天,纳兰容若身着婚礼盛装,尤显得英俊潇洒。拜天地的时候到了,在一片笙歌索及说说笑笑的鼎沸声中,新郎、新娘由傧相、伴娘搀着并排姗姗地走进正厅。让纳兰容若心急的是直到现在自己还没一睹卢小姐的芳容。开始,趁人不注意,他只朝卢小姐溜了几眼。过一会儿,他一双眼睛索性盯住新娘身上。只见她身材颀长,腰儿如柳,浑身匀称,脚步轻稳,袅袅婷婷,一身的魅力。

  明珠见儿子与卢小姐拜完了天地,叫过大管家安图,道:“开席!”

  于是二百多桌的盛宴,从上房大厅排到两厢耳房,两千多朝野官员,簪缨贵胄、亲朋故友,觥筹交错,划拳行令,说笑打诨,热闹非凡,一直到入更才散席。

  纳兰容若与阿玛把朝中重臣及大小官员一一送出府门,这才兴冲冲地步入新房。洞房之夜,红烛高照,只有陪嫁的丫鬟秋萍服侍在卢小姐身旁。纳兰容若却见新娘仍然蒙着盖头,静静地端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安静得像一尊观音菩萨像,不禁产生出一种揭秘的好奇心:这位卢小姐的模样到底怎样?是美若天仙,还是奇丑无比,能不能像卢兴祖那肿眼泡儿,那一脸媚相?若是那样可糟了!让人好担心哪!多么想快揭开盖头看看。

  比在考场答卷还紧张,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卢小姐面前。她仿佛察觉到了,顿时,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他伸出发颤的手去掀盖头,刚触到盖头的下角儿,竟然感到她的鼻息,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蓦地就把手缩了回来,他怕,在皇帝面前也没感到这么害怕,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镇静了一会儿,他又鼓起勇气去掀那盖头,可两只手臂像中了风似的,木木的怎么也抬不起来。两手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地掀起盖头的下角,屏住一口气,忽地把盖头揭下去。卢小姐圆睁秀目,迅疾地往纳兰容若的脸上扫了一眼,便急忙垂下眼睑,感到手脚不知往哪放,浑身不自然,就在这一瞬间,四目交接,不约而同,都惊叹得一颤。

  她看到夫君竟是一位如此英俊的美男子,心中不禁暗喜。

  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新娘的脸上看:眉,是柳叶眉,眼,是杏核眼,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和梅表妹一样,眉弯目秀,顾盼神飞。鼻梁也是高高的,两片嘴唇薄薄的;所不同的是,卢小姐的前额圆圆的,耳垂大大的,便又仔细地瞧着,心中琢磨着:“卢小姐生得是一副贵夫人相啊!算是我三生有幸,娶了这么一位称心的福晋!”他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现在终于放下来。

  卢小姐是名门闺秀,从不出深闺,更谈不上有男人这么贪婪地端详她,像纳兰容若这样,目光灼灼,死死地盯住不放,没完没了地看,真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卢小姐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低垂粉颈,两腮红红的。

  一时间,洞房寂静,红烛高烧,二人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动,谁也不肯先开口,沉默良久,新郎正要凑前,试探新娘的心怀,蓦然间,新房的门被推开,忽地拥进一群人来,卢小姐急忙把脸转向一边。

  原来是一帮表弟表妹、侄男侄女来闹洞房,逗新媳妇。他们把小两口拉在中间,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取乐,逗得人们不时地哄堂大笑。一直闹到夜半,还是容若的弟弟揆叙心疼哥哥嫂子,便把话题岔开,说:“风传新媳妇从小就操琴习字,诵读诗文,何不让她赋诗。”这才把人们的话题引过来,异口同声地让新娘子必出一佳句,不然,不离开洞房。当时,有人拿过纸砚来。卢小姐羞羞答答地想推却,欲言又止,迫于无奈,便索性挽起袖口,提起狼毫蘸饱墨水,略一思索,在纸上刷刷点点挥就一首:

  谢天谢地谢诸君,侬本无才哪会吟?

  记得东坡诗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看了,都啧啧赞羡。新郎看看,也暗自叹赏新妇的聪慧敏捷,他暗想:“她分明是用这首诗委婉地撵人家啊!”揆叙趁势连说带笑地把闹房的人们哄走了。

  洞房里这会儿可清静下来了。纳兰容若坐在新娘的身边,含笑不语,出神地看着她。端庄、俊美的卢小姐,不愧为大家闺秀,确有林下之风,温文尔雅,依然安稳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唯是双颊微红。纳兰容若的胆子愈来愈壮了,他伸过手去握她那白皙、细腻的玉腕;她的心怦然一动,扭过头儿来,含情脉脉、羞涩万般地瞥了他一眼。继而他又抚摸到她的手,那白净鲜嫩的纤指,真像古代小说中描写二八佳人的玉指。他珍爱得悄悄地送到唇边亲了一口,瞧着她,问:“天南地北,千里迢迢,你不想家吗?”

  卢小姐抬起头儿,二人相视一笑。她说:“有点儿。可从今晚起,妾身就是您的人了,死活也要跟夫君一辈子。”

  真想不到这位名门千金能说出这样深情的话来,让人心中温暖。他倏地把她挽入怀中,她仰目甜甜地一笑,两颊泛起红晕,风情万种,缠绵之态,令人尤觉心旌摇动,摄人魂魄。纳兰容若欠身“噗”的一声把红烛吹灭,拥入帐中……

  一夜的风流,悱恻缠绵。

  第二天清晨,秋萍到姑爷跟前施了礼,走进新房洒扫,见小姐也已起床,慵懒地坐在床沿上,主仆相视嫣然一笑。秋萍向小姐请了安,一边扫地,一边殷切地笑问道:“小姐一夜睡得可香甜?”

  小姐满面绯红,秋萍问得本无他意,可小姐却疑她一语双关,便睨她一眼道:“闭上你那嘴,再跟我调皮,看我拧你!”秋萍听小姐一骂,才感悟到,主仆都不由得笑起来。二人正笑间,姑爷擦着脸走进来。

  机灵的秋萍忙拿话岔开,说:“拜完天地已坐过福了,不用再坐了,快下床,好给您梳洗打扮。”

  卢小姐洗把脸坐在梳妆台前,秋萍麻利地拔下小姐头上的金钗、玉饰,散开一缕青丝,用玉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不一会儿,秋萍就把小姐一头黑发梳得云鬟雾鬓,又为小姐的玉容轻施了脂粉。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卢小姐经秋萍这一梳洗打扮,像一朵出水芙蓉似的,洁净无瑕。

  “去,快去给老爷、夫人请早安吧,天不早了。”秋萍催促着。

  “慢!”不想,姑爷从后边过来,扶着小姐又坐在梳妆台前,从爱妻的发结上拔下一只金钗重新插好,然后让秋萍看。这只金钗斜插,再配以横插的玉簪比原来好看得多,确有画龙点睛之效。

  这时,纳兰容若看着爱妻的身材颀长,柳腰款摆。这苗条的身段儿实在是非凡的美,因联想到丁香,于是来了诗兴,便叫秋萍捧来文房四宝,他挥毫赋诗一首:

  芳谱称佳客,仙株也姓丁。

  鹤翎风细细,鸡舌气冥冥。

  紫胜心中结,银耳上星。

  深闺多韵事,名媛借余馨。

  容若放下笔,夫妻相视一笑。秋萍说:“看您把我家小姐夸的……快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吧,恩爱的日子长着呢!”小两口这才推开门去上房给双亲请早安。

  纳兰容若每晚烛下攻读,卢小姐都陪伴在他身边。她也是知书明礼的才女,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他往书案前一坐,她便会悄悄地为他泡茶、熏香、找书、研墨。寒冬,她会为他披衣,升脚炉;暑日,她会为他执扇、驱蚊;倦了,她会用双手摩摩他的颈项,捶捶他的腰背。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地去做,从不打扰他的思路,只要他不回房去睡,她就一直默默地服侍他。

  他感激!一颗心总是甜甜的,暖暖的。

  有时他读完书或写罢字,也和她切磋学问。一日傍晚,红烛高照,卢小姐低垂粉颈,把卷正读得出神。纳兰容若走到爱妻身边,双手轻轻地抚在肩上,关切问道:“读什么书?如此聚精会神?”

  卢小姐忙离座答道:“适才从书架看到《西厢》,早年听说过,惜乎不曾一阅,今得一读,真不愧为才子之笔,但未免形容尖锐、刻薄些。”

  容若笑着说:“惟其才子,笔墨才能尖薄。”转而,又问,“为何不读点古文?”

  卢小姐因问:“历代古文哪家为最?”

  容若答道:“匡衡、刘向应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该取其博大;韩昌黎可取其浑厚;柳宗元宜取其峭丽……诸子百家各有可取,就在于你如何领会了。”

  卢小姐说:“女子要读通古文很不容易;唯独学诗,妾身才稍有领悟。”

  容若说:“诗的宗师当推李、杜。卿最青睐哪一位?”

  卢小姐大发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得精纯,李白的诗狂逸。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潇洒。”

  容若说:“诗家多推崇杜工部。卿为何仰慕李太白呢?”

  卢小姐说:“因为李白的诗,颇有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喜欢。之所以如此说,并非以为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各人领会不同,爱杜诗的心浅,喜李诗之心深而已。”

  容若笑着说:“殊不料卢小姐乃是李白的知己。”

  卢小姐说:“妾身还有一位启蒙恩师白乐天,时感于怀。”

  容若笑说:“奇哉!李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恩师,我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究竟有何缘分呢?”

  卢小姐笑道:“白(别)字有缘,将来恐怕白(别)字连篇呢?”二人相视一笑。

  容若说:“卿既知诗,亦当知赋。”

  卢小姐说:“《楚辞》为赋之祖,妾身才疏学浅,很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唯觉司马相如为最。”

  容若戏言道:“当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爱私奔,大概不在于琴而在于此吧?”彼此又一阵大笑。

  这番宏议实际是纳兰容若对卢小姐的一次考试。可是敦厚的卢小姐却始终没觉得。形式自然,成绩真实。他觉得妻子不仅模样俊美,还熟读经史。应该庆幸,他娶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好福晋。

  沉醉燕尔新婚甜美的蜜月里,他曾瞒着爱妻情不自禁地赋了几首少年夫妻韵事的《艳歌》。今晚,他从书案的抽屉里诡秘地拿出来给爱妻看: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

  欢近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细语耳延似属丝,月明书院可相思。

  墙头无限新开桂,不为儿家折一枝。

  洛阳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少年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好一个“相逢长在二更时”,好一个“一宵才得半风流”,好一个“无限深情为郎尽”,卢小姐羞得两颊倏地红潮翻滚,把诗稿撇到案上,第一次扑到夫君的怀里,双手半晌半晌地捂住脸,不出声。纳兰容若挤挤眼,去分开她的手,一对明亮的眸子闪动着,睨他一眼,啐他一口,薄嗔哂笑地说:“什么相府贵胄?什么文人学士?什么名门才子?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臭男人,终日琢磨风月韵事,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搂住爱妻,戏言道:“相逢何必等在二更时,无限深情此时也可为郎尽!”

  “不嘛,我怕!”

  她紧紧地依偎在夫君的怀里,此刻,紫薇才觉得纳兰容若真个完全是她的了,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钟情的男人了。

  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即定儿女终身婚姻大事的时代里,青年男女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就是说青年男女的爱情往往是在洞房花烛夜揭去盖头的一刹那和朝夕共处一段日子之后才建立的。纳兰容若与卢紫薇何尝不也是婚后才开始酿造一份甜蜜的爱恋呢!

  这对少年夫妻正在蜜月里,热恋得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时候,圣上忽然降旨,命纳兰容若扈驾东巡。他一时左右为难,不去吧,君命难违;去吧,难舍难分。

  卢紫薇听说后,不免怅然落泪,可是善解人意的她,拭去腮边的泪水不仅强颜劝勉夫君欣然从驾出巡,还替他整好行装,临行,又千叮咛万嘱咐道:“出门在外,无人调护。夫君,起居饮食,务须经心!”

  容若走出府门外,她仍恋恋不舍地望着夫君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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