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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521年5月4日

  德国,爱森纳赫城外的树林中

  马丁·路德的马车行驶在爱森纳赫的一条道路上,他们正是在返回维滕堡的途中。随行的教会成员和大学教授紧张地环顾四周,全心戒备,希望他们最恐惧的事情已经在沃尔姆斯了结。马丁·路德此时异常平静,他闭着眼睛,双手抓住简陋的车厢两侧维持平衡。

  “主啊,”他低头祷告,“我只求你引导查理五世,使他遵守关于安全通行的诺言。主啊,我不是为自己求,而是为了这些与我同行的弟兄们。父啊,保护你的仆人,赐福给他们。求你阻挡那恶者……”

  “什么声音?”有人惊恐地低声说道。马丁·路德从祷告中抬起头来,仔细倾听。他也听到了。踩踏在坚实的路面上的低沉的、闷雷似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我们怎么办?”有个人惊慌地问。

  “跑!”另外一个人说,“我们跑到树林里藏起来。快,路德,我们可以……”

  “不,”马丁·路德说,“这些人不是冲你们来的。他们只想得到我,我是不会逃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我。我求你们了。”他知道这些人明白,他所说的是对的。根本无路可逃,无处可藏。他们当中没有一人提剑战斗过,所以与装备精良的骑兵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且现在采取任何行动都来不及了。

  骑兵们席卷而来,迅速包围了这些神职人员。“他在那里!”一个骑兵说,“那就是马丁·路德。下来,马上下来!”但是马丁·路德动弹不得。一名骑兵奔驰而过,一把将他拖出马车,掼在地上。

  马丁·路德一句话也没说。

  突然,乔治·斯帕拉廷出乎意料地站在了马车的座位上,他昂首挺胸,勇敢地指着正在叫骂的暴徒,厉声斥责道:“你们这群卑鄙的猪!横行霸道的蟊贼!你们怎敢冒犯这些上帝的使者。皇帝查理五世已经授予我们安全通行证,你们竟敢无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诺言,擅自行动吗?!”

  骑兵队长举起一只手,好像是要乔治住口,说道:“真是一篇不错的讲道,但是这是我们和路德先生之间的事,与其他人无干,你们可以走了。”于是他命令手下的一名士兵把马丁·路德放到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马上,这又招致了勇敢的乔治连珠炮般的怒骂。马丁·路德在马背上坐好后,队长和他手下的骑兵随即勒转马头,瞬间消失在树林里,只有乔治的咒骂声仍在他们的耳畔回响。

  弗雷德里克对马丁·路德的“绑架”一举得手。除了身上有些青紫的肿块和自尊心受到一点挫伤外,他一切都好。而从一开始就参与这个妙计的乔治·斯帕拉廷一下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勇敢的学者,他的传奇故事将在几年里被人们传颂。

  马丁·路德和绑架他的人骑着马走了整整一天,他们故意绕路,往往走到一处又按原路折回,以掩盖他们的行迹,还不时穿越没有道路的丛林。天气很热,与这五月初的节气不太相称。他们一直没有下马休息,饿了就吃点面包和肉干,渴了就解下绑在马鞍上的水袋大灌一气。终于,午夜时分,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冬青树林,出现在一片开阔地上。

  “到了,神甫,”队长说,“这就是你的新家。”马丁·路德抬头望去,著名的瓦特古堡厚重的围墙就呈现在眼前。

  “这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队长,”马丁·路德一边骑马前行,一边说道,“上帝不许我称之为‘家’。”

  1921年5月5日

  皇帝的会客室

  查理五世用胳膊肘撑着桌子,头埋在双手里。他在半夜被人叫醒,被告知前一天马丁·路德在返回维滕堡的路上被不明身份的士兵绑架。皇帝手下的一名士兵在维滕堡附近见过马丁·路德的同党,得知了这一消息,便迅速回到沃尔姆斯向他禀告。吉罗拉莫·阿里安德因在熟睡中被唤醒、为他一无所知的事情接受皇帝的质问而感到气恼和沮丧。现在他站在皇帝面前,试图保持沉默。

  “我的问题很简单,”查理五世对着桌面,第三次问到这个问题,“谁把他带走了?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我说过,陛下……”阿里安德咬牙说道。

  “你说的话我听到了!”查理五世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咆哮道,“他们不是我的人。我就知道你又是这句话!不要再让我听到‘他们不是我的人’这句搪塞的话。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他们把马丁·路德怎么样了!”

  阿里安德清了清喉咙,继续保持镇定:“我已经派了助手通知弗雷德里克有关绑架的事。”

  “弗雷德里克?为什么?”查理五世问道。

  阿里安德接着说:“我想应该尽快让他知道,否则他可能会怀疑我们与马丁·路德的失踪有关。”

  “是吗?”查理五世半眯着眼睛,冷笑着说,这冷笑让阿里安德感到毛骨悚然。

  “是的,陛下。他是马丁·路德的保护人,所以我想……”

  “这正是问题所在,”查理五世打断了他,“你根本就没动脑子!”

  “陛下?”阿里安德不解地问。

  “你都已经说出来了,可是你还不明白。弗雷德里克是马丁·路德的保护人。你说你把他失踪的事通知给弗雷德里克?我看你还不如去对狐狸说突然有很多鸡不见了。”

  阿里安德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即惊得目瞪口呆。“弗雷德里克绑架了自己的人?”他喃喃地说。

  “当然是他干的。他把我们都当傻瓜一样耍了。”

  “哦,”阿里安德感到头晕目眩,他问道,“我可以坐下吗,陛下?”

  “那儿。”查理五世示意他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阿里安德感激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查理五世接着说:“但是调查这件事很难。弗雷德里克知道我不敢因为这么一件荒谬的事而指控他。我也不能冒这个险。他太有权势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很可能是花钱用雇佣兵把马丁·路德绑架到了某个地方。”查理五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背对着阿里安德,倚在石头壁炉上方的架子上,自言自语地说,“我早该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

  阿里安德抬起头来:“我想说不定他们也是马丁·路德的敌人,陛下?”他尽量显得乐观,“那样的话我们一切的麻烦就都没有了。”

  查理五世摇了摇头:“不,如果他们想要他死,当场就可以杀死他。他们一定是把他带到某处藏匿起来了,我敢肯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阿里安德,这时他更加冷静了。“这么说,现在马丁·路德受到了双重的囚禁。我把他囚禁在萨克森,弗雷德里克又把他囚禁在某个洞穴里,一生都不能见天日,在里面慢慢腐烂。真是好极了。”

  城堡的管理人是一名年老的骑士,弗雷德里克把这座几乎空荡荡的宏伟建筑托付给他看管。很快他就出现在巨大的城堡门口,将马丁·路德一行人迎进城堡。

  虽然瓦特古堡大名鼎鼎,但是马丁·路德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座城堡屡次出现在德国历史和有关沃旦的民间故事里。马丁·路德踩踏着有近五百年历史的青石路走向自己的房间。他穿过曾招待过贵族、骑士、诗人和音乐家的大厅,跨过大厅尽头一条奇形怪状的青石路,在这里停止脚步,想象当那些国王或表演者站在这里,环视大厅内几百名客人时会是什么感受。大厅上空仿佛出现了艾森巴赫的史诗《帕西法尔》中著名的叠句,轻舞飘动,从大厅巨大的穹顶垂下来,像一副以七彩光谱编织的织锦,历时弥久,永不消逝。

  再也不会有像艾森巴赫这样的大师了,马丁·路德心想。艾森巴赫对上帝在诸天之上的描写无人能及,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无所畏惧,诚实地寻求人类的真理以及人类与上帝的关系的真理。现在该由马丁·路德这样的穷神学家来继续这样的探索了。

  马丁·路德非常喜欢这首诗里帕西法尔是如何成长、成熟,以至最终荣为圣杯守护者的经历。他微笑起来。也许某一天上帝会使他成为圣杯的守护者。

  然后他又想,也许他已经被赋予这个使命了。

  飘逸的影像渐渐隐去,大厅刹那间又变成空荡荡的了。整个城堡都是沉寂的,只有猫头鹰和蝙蝠是它的房客,它们从城堡的天棚下掠过,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喧嚣。

  马丁·路德推门进屋,瘫倒在床上,累得连外衣也没力气脱下了。这时他听到了噼啪爆裂的声音,好像坚果撞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大厅里又突然响起隆隆的声音,就像是装啤酒的大木桶从楼梯上滚下来。

  “好啊,路西弗,”马丁·路德喃喃地对这个魔鬼说,“你以为在晚上弄出这些响动就会吓到我吗?哼!”他翻了个身。实在太累了,他需要睡眠。

  但是他却睡不着。

  瓦特堡又高又厚的围墙不能保护他摆脱掉那个如影随形的敌人。但这个敌人不是撒旦,而是他自己内心的一个声音,萦绕着他,谴责他。难道只有你才是聪明人吗,马丁?那个细小的声音又来了。难道这么多世纪以来教会一直是错误的吗?如果你不是那一位怎么办,马丁?如果你父亲是对的,如果你在闪电中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这个世界的,而不是天上的,你该怎么办?如果正如那个拿着星相书的女人所说,你的脑子是被闪电烧坏了,你又该怎么办?如果你的灵魂也被烧坏了呢?大厅里隆隆的声音止息了。马丁啊,马丁,会有多少人跟随你一道下地狱呢?

  * * * * * * * * *

  1521年5月6日

  沃尔姆斯皇帝的会客室

  阿里安德站在皇帝面前,踌躇满志。皇帝正在阅读他重新起草的反对马丁·路德的法令,读完拉丁文的又读德语的。乔纳森仍是阿里安德的助手,此时正站在门外等候。查理五世读完后,微笑着拿起羽毛笔,正要签署时又犹豫起来,然后把笔放下了。

  “不,”他说,“这样不行。”

  阿里安德用力咽了一下唾沫,闭上了眼睛。

  “我必须把它提交议会。”皇帝从桌上抬起头来,“我们可以接着处理议会的其他事务,然后在适当的时间颁布这条法令。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阿里安德。谢谢你出色的工作。”

  “陛下。”阿里安德鞠了一躬,从桌上拿起那两份文稿,就离开了。他与乔纳森一起回到了寓所,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乔纳森赶在前面为阿里安德开了门,阿里安德径直走了进去。乔纳森没有敲门,因为他知道此时艾克一定不在,这并不意外,因为只要有阿里安德在场,这位秘书长就尽量不露面。阿里安德迈着大步走进房间,打了一下响指——是召唤乔纳森随他进来。然后他猛地把文稿递到乔纳森鼻子下面。

  “他竟然不肯签署!”阿里安德气愤地说,好像这是乔纳森的错似的。“他竟然不肯签署!”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耸了耸肩,把文稿扔到桌子上。“什么也别问我。”他愁闷地说。“在他许下那些承诺之后。一无所得。”他气恼地搓了搓脸,好像这样就能够消除他的失望似的。“他本来就要签署了。他已经拿起了笔,就要签署了,然后又把笔放下了,说什么还要提交给议会!”他咒骂着把帽子使劲扔出去,“嗵”的一声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右脚,让乔纳森把他的靴子脱掉。

  乔纳森默默地走过来。他在心里感谢上帝,因为很快他就能回到维滕堡,不用再服侍这个自负的主教了。但是阿里安德不只是自负,他还是一个凶手——如果不是乔纳森把他杀害马丁·路德的阴谋通知给弗雷德里克,他就已经是凶手了。但他的良心仍为继续服侍这个几天前他所背叛的人感到隐隐的不安。

  阿里安德眯起了黑眼睛,观察乔纳森。“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乔纳森为他脱第一只鞋时他问道。

  乔纳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下,暗自希望他对这个人的嫌恶之情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乔纳森,神甫。”他说着又去脱第二只鞋。

  阿里安德讥讽了一声。“乔纳森,”他含混不清地说,似乎这个名字是一只让他十分厌恶的蟑螂,“鉴于你给我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好运,乔纳森神甫,我想你不必回维滕堡了。”

  “什么?”

  “别装了,神甫。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注视着马丁·路德的样子吗?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当马丁·路德陈述他那荒谬的观点时你面带微笑的表情吗?”

  “先生,我向你保证……”

  “是吗?不,神甫。你什么也保证不了。乔纳森神甫,你带给我的是背叛,是颜面扫地。我让你到沃尔姆斯来是帮助我除去胡斯的信徒马丁·路德,显然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你和路德都应该被驱逐。”

  乔纳森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我这个人太心慈手软了,”阿里安德接着说,“不错,心太软了,甚至对那些滥用我仁慈之心的人也是这样。这是对天生一颗饶恕之心的诅咒,神甫。所以我对你隐忍不言。”他叹息了一声,故作冷漠地扬了扬眉毛,然后头侧向一旁,双手自然叠放在大腿上。“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你也能看出来。我决定了,维滕堡不适合你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

  “先生?”乔纳森问道,他感觉要有祸事临头了。有人要成为眼前这人绝望之下的牺牲品了。

  阿里安德冷笑起来:“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你,上帝会赏赐那些帮助教会的人,不是吗?我敢肯定你到这来是希望得到一些好处,也许是新的职位?没错,我想是这样的,正好,我这里有一个最适合你的位子。莱谢瑙。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地方。它是康斯坦茨湖上的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古雅的小修道院,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充分发挥你的才能了。那里可比喧闹的维滕堡好上百倍,也不像以前那样距马丁·路德仅有一箭之地。你肯定和我一样憎恨马丁·路德。莱谢瑙也有很多伟人,或者说是很久以前梦想成为伟人的人,像你一样。”

  乔纳森的心如石头一样沉下来。莱谢瑙位于德国南部康斯坦茨湖的中心。有一次,他陪母亲到南方探亲,曾经走过那条连接岛上修道院和湖岸的数公里长的砌道。那个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就是那些老迈的僧侣和荒凉孤独的感觉。

  阿里安德站起身来,打开门,说:“会议结束后我就写一封调任信。现在,”他突然伸了个懒腰,假装打哈欠,“我累了,晚安,年轻人。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乔纳森再也没有说话,走出门去。他就是有话说也说不出来。他没有回头,因为他不想让阿里安德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轻轻掩上门后,他靠在被烟熏黑的墙壁上,不禁痛哭失声。

  结果证明,阿里安德对失败的担心纯属多余。弗雷德里克和路德维格回到各自的家后,会议开得波澜不惊,这让阿里安德无比兴奋。最后终于要给马丁·路德定罪了,看到查理五世抽出了《沃尔姆斯法令》,阿里安德高兴得眉开眼笑。法令结尾如下:

  “这个身着修士衣袍的魔鬼使一切古老的邪说死灰复燃并炮制了新的邪说。他否认司钥权,煽动平信徒用神职人员的鲜血洗手。他的邪说滋生出叛逆、纷争、战争、谋杀、劫掠、纵火和基督教世界的坍塌。他无视禁令和刀剑。他在民间造成的破坏更甚于对教会权力的破坏。尽管我们尽力挽救,他仍一意孤行,只承认他所阐释的《圣经》的权威。从4月15日起,我们给了他21天的时间。现在我们将各阶层的代表召集在一起。所有人都应承认马丁·路德是被定了罪的异教徒。禁令生效之日起,任何人都不准包庇他。他的所有追随者都当受到谴责,他的书都当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虽然皇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仍是一个严肃的场合,所以阿里安德竭力压制住想开怀大笑的欲望。查理五世在德语版的法令上签完字后,抬起头来对阿里安德微笑。

  “这下你满意了吧。”他的语气好像一个父亲终于给了馋嘴的孩子一块糖。

  “是的,陛下,”阿里安德柔声说道,奴颜婢膝地从皇帝手里接过法令,“教皇陛下会更满意,基督教世界也会更满意。”他端详着法令上的签字,失神了片刻,几乎欣喜若狂了。这张纸上的墨迹意味着马丁·路德和他的邪说的末日和统一的天主教的复兴。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意味着对他的祝福和教皇陛下对他更高的任命。他喜不自禁。

  当晚阿里安德在日记中写道:“我正想朗诵一首奥维德的赞歌时,突然想起来这是一个宗教场合。因此愿颂赞归于那无比怜悯的三位一体的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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