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1525年4月5日

　　维滕堡

　　凯瑟琳看着太阳慢慢地滑下了地平线。她离开房间西侧的窗口，回到光线柔和的暗影里。傍晚的温柔让她陷入沉思中。自从她来到维滕堡后，就住在莱辛巴赫夫妇家里，两人对她一直很好。现在，她需要理清头脑中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屋后的大花园是个完美的去处。其实，有一个决定她考虑了好几周，已经快要下定决心了。

　　“主啊，”她拿起围巾的时候心想，“帮助我今天作出决定吧，不然我会发疯的。请给我一些指导，给我一点迹象吧，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带领我走完最后这一小段路吧。”

　　黄昏是一天中她最喜爱的时间。打开门，一股清爽的微风扑面而来，携带着忍冬的芬芳和春季玫瑰即将绽放的信息。

　　凯瑟琳关上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从容悠闲地散着步，边走边看着周围的花草，闻着新翻过的泥土气息，欣赏着光脚之下那些平滑的石块。麦斯特·莱辛巴赫是一位法学家和经学家，所以才供得起这么美丽的花园。在他妻子的精心照料下，这个小世界里的一切都值得欣赏：奇花异草、各色土壤，甚至还有奇形怪状的石头。在傍晚的光线中，每一件事物都变得更柔和，更加吸引人。

　　凯瑟琳终于走到了花园后部她最喜爱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山丘，顶上有一把石雕的椅子，坐在椅子上可以一览可爱的南部景色。她坐下来，做梦似的盯着远方。在不远处，弯弯曲曲的像黑色玉带一样的易北河缓缓流过。穿过森林里的泥泞小路，就到了格里玛和她以前所在的尼姆琴修道院，她的家。她时常想起留在那里的姊妹们，想她们在科尔斯顿院长的铁腕统治之下过着怎样的日子。她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艾格尼丝姊妹。她是多么想念艾格尼丝啊。

　　莱辛巴赫夫人将马丁迎进门来，带他走到后门。她刚要开门喊凯瑟琳过来，马丁问是否可以让他们单独谈一谈。夫人答应了，但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转身离开继续去做家务了。马丁在橡木门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得再想想怎么对凯瑟琳提起那个有关她未来的敏感话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放松下来。“主啊，帮助她今天作出决定吧，否则我会发疯的。”他迅速做了一个祷告，然后拉开门，走进花园。

　　“凯特？”

　　凯瑟琳扭头一看。“神甫。”她微笑着说。

　　“我可以坐下吗？”马丁问道。

　　“请坐吧。”凯瑟琳往旁边挪了挪，让马丁坐下。

　　“我想可能会在这里找到你。”马丁随意地说着，在石椅边上坐下。凯瑟琳仍注视着远方的树林。两人沉默了近一分钟，但是马丁觉得好像过了一个小时。最后他终于找到话说了：“在想尼姆琴吗？”

　　“有时候我很想念它。”她微微皱起了眉，说道。她的目光仍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凯特，你想念的是朋友的陪伴。”马丁说。来之前他就告诉自己不要让谈话变成演讲，但是他已经在偏离方向了。他刚才在纠正她的话。这样不行，他得温和一些。

　　“当然，”他的声音像父亲一样让人感到温暖，“这是可以理解的。和几乎不认识的一家人住在一起，任何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但是我们在努力改变这种情况，不是吗？”他听起来像是在俯就她。为什么他只要对这个女人说上两句话，就会有一句让她皱起眉头呢？凯瑟琳一直望着远处。她的表情没有变，只是皱着的眉头好像又稍微深了一些。

　　马丁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只好重新开始。他要单刀直入，这是唯一的办法。“凯特，名单上的人我都联系遍了。我给我所认识的每一个符合条件的单身汉都写过信了，有的我还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大名，但是你全都拒绝了。”凯瑟琳一句话也没说，但是马丁好像看见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然后又放松了。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从来都不懂。哦，女人啊。

　　“凯特，我已经尽全力了。我知道帮你找一个好丈夫要花很长时间，但是现在农民和贵族势如水火，我没有，呃……

　　“凯特，我向你保证，”他紧接着说，“我当初建议你选莱本斯坦先生可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我明白你对他的看法，你认为他，呃……”

　　“令人讨厌。极其令人讨厌。”

　　“对，你是这么说的。而且我承认他有一点，嗯，可以说，对他的身高来说有一点胖，但是他在爱森纳赫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市民。凯特，我们面对现实吧，你都26岁了……”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凯瑟琳稍稍背转过身去。

　　“凯特？”

　　凯瑟琳不说话。

　　“凯特，你得帮帮我，我能做的都做了。”

　　她眨了眨眼睛。

　　他决定态度再坚决些。“凯特，你得作出决定。”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这种声音会让他的学生感到害怕，但不幸的是，对凯瑟琳并没有产生这种效果，只是让她的嘴角再度扬起。马丁刚要说话，她就打断了他。

　　“但是我已经决定了，神甫。”她看着他。她的表情并不是严厉的，或者责备的，她也没有生气。马丁曾花了几年的时间来解读学生们或者与他辩论的人的面部表情，但是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表情。他不知道这种表情的含义是什么。

　　“呃，很好。”他为她的突然转变感到吃惊。当然，他不应该这样吃惊的。他了解凯瑟琳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有坚强的意志，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太好了，希望我没有对你太严厉。”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说，“我感谢你的好意。”

　　她温柔地笑了，马丁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他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刺痒，就挠了一下。“如果你可以，呃，简单地告诉我是谁，”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你觉得方便的话，虽然我们不用等很久也会知道。”他皱了皱眉，慢慢摇了摇头，望着远处的森林，“我真的希望不是那个侯爵，他已经在和罗文斯坦伯爵的女儿交往了。但是不管怎样，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凯特……”

　　“我很奇怪阿姆斯多夫博士没有告诉你。”

　　“你说什么？”

　　阿姆斯多夫是一位老朋友，他同意充当凯特和马丁进行协商的联络人。其实他对马丁说过，凯瑟琳并不是故意不通情理，她愿意在他和马丁之间选一人做她的丈夫。马丁把它当成一种荒谬的想法，一笑而过。她当然是最不通情理的人了。这两个男人都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马丁已经42岁了，而且半个地球的人都想要他的脑袋。

　　“嗯，没关系，”凯瑟琳用一种表面淡然的态度继续说，“神甫，你可以把我嫁出去。”

　　马丁等着听她说完下面的话。但是她没有继续说，所以马丁插话了：“我会很高兴把你嫁出去，我的孩子，但是嫁给谁呢？阿姆斯多夫？他是个好人，一个好基督徒,最好的选择。没错，很好。也许有一点老，但是……”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

　　“我是说，对你这样年轻的女士来说。”他加了一句。

　　凯瑟琳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神情看着他。马丁若不是完全被弄糊涂了，看到她这种表情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凯瑟琳微微摇了摇头，撅起了嘴。

　　她终于开口了。她的话很平常，但就算是天上砸下来大石块也不会比这句话更让马丁震惊。“我要嫁给阁下你。”她简单地说。

　　马丁惊呆了。她直直地看着他。那种表情和刚才一样：忍住的笑容，快乐的淡然。他咽了一口唾沫。她盯着他，不肯移开目光。

　　艾克都比她仁慈。

　　他觉得自己在下沉——他的逻辑思维绝望地抓着理智的观点，就像溺水之人紧紧抓着稻草一样——还是沉入到那两只眼睛里去。他的大脑仅能想到的，就是他终于明白了她那种表情的含义。他突然完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