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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读书篇(1)

  一、守住一口井,直到挖出水来

  【题解】

  这两封信是曾国藩分别于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公元1842年10月21日)和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公元1843年7月3日)写给四位弟弟及单独写给六弟的。

  从现存的曾国藩家书看,前信是曾国藩在京为官期间写给弟弟们的第一封信。

  曾国藩弟兄五位,四个姐妹,他是兄弟辈里排行最大的。二弟曾国潢(1820-1886),原名国英,字澄侯,族中排行第四,故称四弟;三弟曾国华(1822-1858),字温甫,族中排行第六,故称六弟,出继为叔父曾骥云之子,后战死于三河镇;四弟曾国荃(1824-1890),字沅甫,号叔纯,又名子植,族中排行第九,故称九弟,是弟兄中功业仅次于曾国藩的一位;五弟曾国葆(1828-1862),字季洪,后更名贞干,多称为季弟,病逝于军中。

  夸张点说,曾国藩有一种很深的兄弟情结,正是在这封信中,他道破了原委:“我一生在伦理方面,只有在兄弟这一层上最感惭愧。因为父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教给了我,而我却没有能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全教给弟弟们,这是最大的不孝。”故此,曾国藩对弟弟的教育极其负责,甚至有些严苛。相反对自己的儿子倒温和许多。也许是因为四位弟弟年龄渐长、教育问题比较迫切的缘故吧?

  在这封信中,有关读书的思想比较丰富,诸如:刚日(即单日)读经,柔日(双日)读史的读书计划;有师友夹持着,即在一个相互影响、督促的读书环境中,即便是懦夫也会立志;做学问好比熬肉,须先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等,说得最深的则是关于乾与坤、乐与礼以及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且还以书法为例进行具体的阐释。

  但是说得最多,或者说相对集中的一个思想是专字。曾国藩是从读书的目的讲起的,他说读书只求两件事,一是增进道德;二是提升能力。对前者,他只是一带而过,重点讲后者,强调学业精通,他乐观地认为:只要学业精通,即便得不到功名,也自有谋生之路。而要学业精通,只有一个字:专。他赞成朋友吴子序的话:用功好比挖井,与其多挖而不出水,不如守住一口井,力求挖出水来。这正是对专字的形象诠释。为此他告诫弟弟们若志在经典,只须专攻一种经典;志在科举文体,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古文,须专看一家文集。万不可以兼营并务,兼营并务势必一无所能。他说:具体说来,既看《史记》,就绝不能看其他书;即便不读熟也可以,不论哪样的书,总是必须从头到尾通看一遍;看总集不如看专集;要学诗,先必须看一家的诗集,不要东翻西看;先必须学一种体裁,不能同时学每种体裁,因为懂得了一种体裁,别的体裁也便都明白了。

  此外还叮嘱六弟,对待别人,或师或友,都要尊重,否则就不会从别人身上学到东西。

  要业务精湛,只一个专字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丘发信之后,至今末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

  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已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静养。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

  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

  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摺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许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摺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借此课以磨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

  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漫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

  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

  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

  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并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鹜,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芽白菜子,家中种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兄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公元1842年10月21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估计九弟的行程,现在能到家了。从在任丘发了上封信后,直到今天没接到第二封信,十分挂念。不知一路上艰苦危险否?四弟、六弟参加院试,估计这时应有信来,而送公文的差人久不见来,实令人深深盼望。

  我的身体与九弟在京城的时候一样,总是因为耳鸣而苦恼。询问吴竹如,说是唯有静养,不是药物所能治愈的。而近来事务一天比一天多,我又向来性情浮躁,如何能静下来休养?计划搬进内城住,节省一半没必要往返的道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房子。我时常后悔,始终未能够全部改正缺点,使自己面貌一新。

  弟回老家以后,我定下单日读经、双日读史的计划。可读经却经常懒散沉不下心来。读《后汉书》,现已用红笔圈点过八本,虽然全都记不住,但比起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刻。九月十一日起在一起研习功课的人商定每次写一篇文章作一首诗,就在今天申刻用白折写好。我的文、诗全为大家所称赞,然而我在八股文方面没真才实学,虽然感激各位朋友赞许的深情,实则越发感到愧疚。等下次信使来,可捎几篇课文回家。我住在家里不想为考差作准备,就趁此机会练练笔力,也许不至临场尴尬吧。

  吴竹如近日与我交往很密切,一来便整天地在一起谈论,讲的都是关于身心国家的大道理。他说有个叫窦兰泉的人,学问很有见识而又最是淳朴。窦也认识我,目前还没有机会见面。竹如赞成我搬进城住,城内唐镜海先生可以做老师,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先生可以做朋友,有师友夹持着,即便懦夫也会立志。我想起朱子说过做学问好比熬肉,先必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我生平工夫全没用猛火煮过,虽稍有见识,也是从感悟中得来的。偶尔用功,也不过是兴之所致悠然玩索而已,就好像没有煮沸的汤,就赶紧用慢火温,将会越煮越不熟。于是急着想搬到城内,抛除一切杂想,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也催我快搬。而住在城外的朋友,我也有几位是经常见面的,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等。

  蕙西说过,“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很有这样的味道。每次见面都长谈舍不得离开。子序的为人,我至今不能说出他的人品,但他的见识最大也最精,曾教导我说:“用功好比挖井,与其挖好几口井而都不出水,不若守住一口,力求挖出水来,而用之不竭。”这话正说中我的毛病。我正是所谓挖井多但都不出水的那种人。

  何子贞与我谈书法,见解非常相投,他认为我真正明白书法的根本道理,千万不能自暴自弃。我常说天下万事万理,都出于《乾》、《坤》两卦。即便以写字来说,纯凭精神游走,大气鼓荡,脉络畅达,心潜沉于内而自由运转,这就是乾道。结构精巧,明与暗合乎法度,长与短做到适宜,这就是坤道。所有关于乾的,都是从神气上说;所有关于坤的,都是从形体上说。礼与乐不可以一刻从身上离开,就是这个道理。乐依据于乾,礼依据于坤。写字时悠然自得,力量充满內心,就是乐的含义;笔画起落转折,每一细微之处都合乎法度,就是礼的含义。偶与子贞谈到这些,子贞深以为然,并说他生平所下的功夫,全在于此。陈岱云和我处处痛痒相关,这九弟是知道的。

  写到这里,接到家信。得知四弟、六弟未能够入学,心中惆怅。但科名的有无和迟早,总是由前世缘分决定的,丝毫不能勉强。我们读书,求的只是两件事。一件事是增进道德,讲求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方法,以图得个无愧于此生;一件事是提升能力,练习记忆、诵读、词句、篇章的方法,以图养身糊口。增进道德一事,难以完全说清楚,至于提升能力以卫护自身,请允许我说说。

  卫护自身,最主要的是谋食。农民、工人、商人,是凭劳力来求取食物的;士人,是劳心来求取食物的。故而或吃朝廷的俸禄,或在乡间教书,或做有钱人的食客,或进入官幕充当宾僚,都必须计量自己的才学,足以自食其力而无愧。科举功名,是获得俸禄的阶梯,也必须计量自己的才学,能使自己今后不至于尸位素餐,由此而得到功名才不会有愧。

  功名这碗饭能否得到呢?通与不通,由老天做主,给与不给,由别人做主;而学业精与不精,则由我自己做主。但我没见过学业真正精通而始终吃不上饭的。

  农民真正尽力耕作,虽然有灾荒,但必定有丰年;商人真正蓄有货物,纵有积压滞留,但必定有流通的时候;士人真正精于学业,怎会终身得不到功名呢?即便终身得不到功名,又怎么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谋生呢?只是担心学业不精而已。

  要求得业务精湛,没有别的方法,只有一个专字而巳。谚语说:“艺多不养身”,说的就是不专。我掘井多而无泉水可饮,正是不专的过失所致。

  各位弟弟总须努力攻研专业。如果九弟志在习字,也不必把其他学业全都废弃,但每日练字时绝不能不提起精神去做,随时随事,都能有所触悟。四弟、六弟,我不知是否有专门的兴趣?如果志在穷究经典,那么就必须专攻一种经典;如果志在科举文体,那么就必须专看一家文稿;如果志在古文,那么就必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种诗道理也一样,作笔帖也是如此,万不可以兼营并务,兼营并务势必一无所能。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今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攻的学业,必须写明告诉我。写得详尽细致,哪怕是长篇累牍也没关系。这样我看了信,就能明白诸弟的志向与识见。凡是专修一业的人,必有心得,也必有疑义。各位弟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欣赏;有疑义,可以请我一起分析。况且书信写得详明,虽四千里外兄弟不亚于共处一室,这是何等的乐趣。

  我一生在伦理方面,只有在兄弟这一层上最感惭愧。因为父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教给了我,而我却没有能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全教给弟弟们,这是最大的不孝。九弟在京一年多,进步不大,每一想起,无地自容。往后给诸弟写信,总用此格纸,诸弟最好保存下来,每年装订成册。此中的好处,千万不可忽视。诸弟写信给我,也最好用同样格纸,便于装订。

  谢果堂先生离开京城后,给我寄来信和两首诗。谢先生已六十多岁,名望很重,与我会面,很快就彼此倾心,别后又念念不忘,可以想见老辈爱才的诚笃。现将先生的诗与我送先生的诗附后请阅,在乡间传播,让大家知道这位前辈是真正君子。

  我有一条大铜尺,多次寻找也没找到,九弟是不是把它带回去了?我每年给家中寄黄芽白菜籽,家中种了它以后收成怎样?你们在省城时买好了油漆没有?刷漆匠到底用谁?来信时请一并详细说明。兄国藩手具

  功课无一定法,只须专而已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仗实实可爱。

  信中有云,“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事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尔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尔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刊督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尔先须过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

  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尔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律诗,若在省,尔可就之求教。

  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帖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最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尔可从之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则仅作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顷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

  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 公元1843年7月3日)

  【译文】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的信,及两篇八股文,文笔十分可爱。

  信中谈到:“于兄弟则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这两句话蕴含了大道理。我做事,常常自认为出于至诚,可以天地为证,何妨直说直做。昨天收到四弟的信,才明白一家人虽是血缘之亲,有时也需要委婉行事,我错了,我错了!

  香海为人最好,我虽未与他一起长久居住,但相互了解很深,你可把他当兄长看。丁秩臣、王衡臣两位,我都未见过,大概是可以做你的老师的。或当做老师,或当做朋友,由你们自己慎重决择。如果真是仪貌威严可以效法,涵养质朴淳厚,知识精专广博,可把他当做老师;如果仅仅是博雅善文,交个朋友就可以了。不管是当做老师还是朋友,都应常存敬畏之心,敬重人家,不应看做与自己同等,渐渐怠慢轻贱人家,那是不会得到别人的教益的。

  你三月份来信中所定的课程太多,多了就不能专心,万万不可。后一封信说已向陈季牧借了《史记》,这是不能不熟读的书。你既看《史记》,就绝不能看其他书。研习学业没有固守的法则,但一定专一。我以前教各位弟弟,经常限定所学功课,近来感觉限定别人学啥课程,往往强人所难,倘若不是你们所愿意的,虽天天遵照执行,也还是没有益处。因此近来教弟弟的只有一个专字。专之外,又有几句话讲给弟弟,现特别用冷金笺写出,弟弟可以贴在座右,时时瞧看反省,并抄一副寄给家中三位弟弟。

  香海说学时文须学《东莱博议》,很对。你先必须用笔从头到尾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便不读熟也可以,不论哪样的书,总是必须从头到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这本书的大概内容,以及好在哪里都茫然不知。

  学诗从《中州集》入手也好。不过我认为看总集不如看专集。这事人人意见各异,嗜好不同。我的志趣,于五言古诗方面就喜爱读《文选》,于七言古诗方面就喜爱读韩昌黎集,于五言律诗方面就喜爱读杜甫的集子,七言律诗方面也最喜爱杜甫的诗。但苦于不能效仿, 因此也看元遗山集。我做诗最不擅长七律,其他诗体都有心得。可叹京城中没有可畅谈的。你要学诗,先必须看一家的诗集,不要东翻西看;先必须学一种体裁,不能同时学每种体裁。 因为懂得了一种体裁,别的体裁也便都明白了。凌笛舟最擅长作律诗,他若在省城,你可以前去请教拜访。

  习字临《千字文》也可以,但必须要有恒心。每天临帖一百个字,千万不可间断,则几年之后必成书法家。陈季牧最喜欢谈论书法,且思考深入,悟性强。我见他寄给岱云的信,确实是懂得书法的,可爱可畏。你可以随他切磋。这样好学的朋友,越多越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来,我今年身体不太好,不可过多费心,因此作诗极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认为不在陈卧子之下,但语词太激烈,不敢让人看。其他的也仅作了应酬诗几首,没啥可看的。过两天我写二首诗发给贤弟,你看看觉得怎样?

  京笔目前无法可寄,待到秋天再寄回,若现在没有笔用,暂且向陈季牧借一支,往后还他便可。

  兄国藩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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