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岳霖：你的温暖，我的纪念 (2)

　　除了这位公开的丽莲，金岳霖的女性朋友不多，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女性朋友，似乎就更是凤毛麟角。林徽因算一个，还有一个是陶孟和的妻子沈性仁。沈性仁生性淡泊，五四时期就在《新青年》上发表过翻译作品《遗扇记》，后来，她翻译的《房龙的故事》，更是风靡全国。沈性仁高雅、美丽，连林徽因都对她又羡又佩。金岳霖认为沈性仁是“佛家的居心儒家的生活”。抗战爆发后，沈性仁辗转南下，得了肺结核，最后病死在兰州。据说金岳霖接到沈性仁去世的消息后，“当时就像坐很快的电梯下很高的楼般一下子昏天黑地”。等稳下来时，“又看见性仁站在面前”。沈性仁去世前八天，还给金岳霖写过信，字里行间充满着“淡味”，还有幽默。金岳霖无法相信，仅仅八天，居然就天人永隔。为了纪念，金岳霖写了一篇《悼沈性仁》，飘逸且清纯、绵长又哀伤。

　　金岳霖往往能在女性朋友中找到知己，然而他们之间，又似乎只能是朋友。而丽莲虽然是正牌女友，但她又太西化，在精神和行为方式上，也的确洒脱。一阵风似的来了，一阵风似的走了。年轻的时候，金岳霖有这样一位女友，固然是桩美事。但等到年岁渐长，这种略带飘忽性的朋友关系，显然不能满足金岳霖的情感需要。更何况丽莲后来又走了。丽莲离开后，金岳霖又开始养鸡。他和丽莲在一起时，养鸡要用灌墨水笔的管子灌鱼肝油。在北平，他养的一对黑狼山鸡，公的长到九斤四两，母的也过了九斤。后来去昆明，金岳霖和梁思成一家住在龙头村，他依旧买了一只桃源的黄色毛退公鸡来养。他这个养鸡的习惯一直保持到解放后。金岳霖还喜欢斗蛐蛐。他在屋角摆一个大箩，里面放着许多小罐，罐里全是蛐蛐。他的用人老王，还曾被他派去抓蛐蛐。金还说，斗蛐蛐“这游戏涉及高度的技术、艺术、科学。要把蛐蛐养好、斗好，都需要有相当的科学”。鸡和蛐蛐都是他的宠物，在某种层面上，填补了他情感上的空白。

　　金岳霖是个“朋友控”，仅就居住这件事来说，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和朋友混在一起。他“逐林而居”的故事众所周知，有趣的是，抗战时期，在梁家从昆明搬到李庄后，金岳霖依旧没有单住，而是跑去钱端升家借住。抗战快要胜利时，他则和朱自清、李继侗、陈岱孙、陈福田一起住在昆明北门街唐家家庭戏院的后楼上。金岳霖说：“我虽然是光棍，我的朋友都是成家的。”在所有朋友中，他和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又走得最近。个中原因，不难体会。梁思成宽厚仁义，和金岳霖又是一个学校的同事，容留一个老实的单身汉做邻居，无可厚非。而林徽因，又是学术圈子里少有的拔尖女性。林徽因几乎符合了金岳霖所有的对女性的想象。思想上，林徽因接受的是西式的教育，自由、独立，还有点唯美倾向。学识上，林徽因的审美功力，几乎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在“民国嵇康”金岳霖这里，同样也是。林徽因是少有的能在精神层面，与金岳霖对话的女性。气质样貌上，林徽因清新脱俗，令人过目不忘。

　　金岳霖对于林徽因，有一种倾慕，但他强大的理智，又总是能让他在和林徽因、梁思成的关系中，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金岳霖是通过徐志摩认识林徽因的，他和徐家以及张家（张幼仪的家族）也是很好的朋友，去上海总是住在徐家。不过，这类小住，毕竟不能与他和梁家的比邻而居相比。从1932年到1937年夏天，金岳霖和梁家隔壁而住，就在北总布胡同，梁家住前院，大一些，他住后院，小一些。前后院是单门独户的，但却有小门连通。除了早饭，金岳霖全然和梁家混在一起。理智、寡言可信赖的金岳霖，成了梁家欢迎的客人，而事实上，很快，金岳霖便成了梁家的编外亲人。林徽因对金岳霖也颇为接受，他总能理解她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

　　金岳霖和林徽因相遇的时刻是很值得玩味的。20世纪30年代初，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北平。林徽因喜欢清谈，口才好，自身魅力又很是了得。她的文化沙龙“太太的客厅”很快就打出了名气，一批文人学者，仿佛百鸟朝凤一般，去林徽因的客厅“觐见”。1931年，徐志摩带着金岳霖来了。 可没想到，是年11月，徐志摩就因飞机失事去世了。徐志摩是林徽因精神上的知音。徐一死，林徽因的精神上和情感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梁思成说：

　　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金岳霖像一片阿司匹林，在徐志摩去世后，给予了林徽因一些痛的缓解，梁思成在精神上不能满足林徽因的部分，由金岳霖“顶替”。

　　金岳霖当然爱着林徽因。但这种爱到了最后，全成了一个人的修行。它仿佛成了一种理想的追寻，以及一种对于美本身的臣服。当然，林徽因也以真诚回馈金岳霖的爱。林徽因健谈，李健吾说：“当着她的谈锋，人人低头。”常常是，林徽因滔滔不绝，梁思成和金岳霖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微笑，两眼含光，连连点头称赏。林徽因最烦女人做家务，她更喜欢讨论些形而上的东西，在志气上，她更像是个男人，可是，她在社交上的空前成功，又恰恰因为她是个女人。看着心爱的女人挥斥方遒、舌灿生花，金岳霖和梁思成不是插不上嘴，而是主动噤声。不说话，点头微笑，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爱充满了竞争。金岳霖的介入，慢慢地，让原本平静的家庭有了波澜。毕竟他住得那么近，毕竟他在梁家出入如此频繁。我们应该相信，在某一段时间里，特别是梁思成外出的空窗期里，林徽因是苦恼的。她一生中最不能抵抗的，就是心与心的沟通。爱也好，恨也好，她都必须对自己诚实。一个很出名的桥段：某次，梁思成作田野考察，时间比较长，一回来，林徽因就哭丧着脸对他说，自己同时爱上两个人，不知道如何抉择。梁思成震惊不已。他把自己的条件和金岳霖的条件一条一条地比，自觉不如。经过一夜的纠结挣扎，他决定让林徽因自己作选择。他希望林徽因幸福。林徽因将此语传给金岳霖听，在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面前，金岳霖弃权了：“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如果这句句属实，那简直是一段绅士爱情的佳话。林徽因的坦诚、梁思成的宽容、金岳霖的成全，都让人感动。三个人自此成为终生好友，肝胆相照，一段三角关系找到了稳固的结合点，大家相安无事。

　　金岳霖懂得欣赏。金岳霖常常看到梁思成为了古建筑上的某个数据而在房顶上上下下，就为梁林夫妇编了一副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他乐得赞美梁思成，也乐得赞美林徽因。他很少表现出嫉妒心，大多数时候，他都乐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