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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金岳霖:你的温暖,我的纪念 (3)

  我常常觉得,金岳霖也许对于与林徽因保持这样一种距离,甘之如饴。他一直默默地关心一个人,爱一个人,因为得不到,所以可以一直爱下去。

  1937年,抗战爆发,大批知识分子南下,林徽因一家老小几经辗转,来到昆明。金岳霖富裕,则从东南亚辗转赴昆。林徽因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

  又说:

  这个春天,老金在我们房子的一边添盖了一间耳房,这样,整个北总布胡同集体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

  这间耳房只有十来平米,又小,又低,而且,它没有独立外开的门,金岳霖每次出门,都必须穿过梁家的主客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梁家已经把金岳霖认为家中的一分子。万水千山,世事纷扰,时光在流逝,风景在变幻,但人物关系却保持不变,温暖,可心。金岳霖完全可以找别的住处,他每天要去城里教书,路途遥远,常常是凌晨五点半就要从村子出发,如遇空袭,还要一路奔逃,到了下午五点,才东绕西绕回到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也没休息。有的只是一趟往返,和脚下歪歪扭扭许多路。但他愿意这样过。心中的信念,像一台永动机,驱使他来来往往。作为单身汉,他需要有一个精神家园。他付出他的爱,并在付出中得到内心的安宁与满足,无怨无悔。

  很快,梁思成、林徽因所在的中国营造学社要迁往长江上游的一个千年古镇李庄。金岳霖只能和林徽因告别。金岳霖说自己“一离开梁家,就像丢了魂似的”。 分隔两地,他们各自过着苦日子,身累,心累。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消耗。林徽因只能在菜籽油灯下写作,靠着被子工作,当掉金笔和手表买草鱼。好在乐观还有,超脱还有,林徽因、梁思成坚持不去美国,他们要与祖国共存亡。终于,金岳霖来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是那个活在客厅里的林徽因,形销骨立,面容苍白,好在,她的那双眼睛没有变,依旧有神,透着光。为了给林徽因补身体,金岳霖去市场上买了几只小鸡,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养鸡。他小心伺侯着鸡,期盼着鸡赶紧下蛋。

  李庄六年,是林徽因人生中最抑郁的一段时间。她工作,她阅读,她一日日与病魔抗争,与精神的委顿搏斗,她像一只负伤的飞鸟,竭力飞翔,不让自己掉下去,她维持着自己的高贵和斯文。金岳霖、梁思成都成为了支持她走下去的背景。梁思成背驼着,笑着。金岳霖穿过屋子去橱子里找吃的。金岳霖的到来总是能给林徽因带来慰藉和欢欣。林徽因在李庄生活了六个年头,金岳霖就在昆明和李庄之间,来来回回,断断续续,奔波了六个年头。他们互为火把,向彼此靠近,获取温暖,明亮的,高贵的。林徽因是个小小星球。她自转,金岳霖围着她公转。据说,在西南联大时期,每次躲避空袭,金岳霖都要拿着个小皮箱子,里面放着某位女性友人写给他的信。

  说起金岳霖对林徽因的感情,许多人常常用四个字来诠释:终身未娶。实际上,金岳霖一生中也许有过好几次“要娶”的念头。老家庭给他安排的亲事无从探究。金岳霖在美国留学时,有女友在国内,只不过后来分了手。而后,他和丽莲的交往,也是不了了之,有人说他们曾经有过孩子,又或许他们之间有过结婚的念头,终究不可考。晚年,他曾经和一位记者谈婚论嫁,也因健康的缘故,没能成双。婚姻于他,到底是别一城。他站在围城之外,眺望林徽因,格外有了一层神光。时间越久,林徽因完美的形象在他心里就越根深蒂固。不管林活着,或者死去,她都始终活在金岳霖心中。如此,我们便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林徽因生前死后,金岳霖都“终身不娶”,而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却隔七年便娶。梁思成曾经沧海,林徽因去世,他接受不了,需要另一个人来补充那可怕的虚空。而金岳霖呢,林徽因的去世,反倒使她成为美的偶像,永久留存,他无需再娶,他已然得到,今生无悔。

  1955年,林徽因与世长辞。金岳霖陷入深悲巨痛中,后半生,他似乎也没从这种悲伤中走出来。提起林徽因,他总是有点恍惚。人在戏中,戏梦人生。他自导自演,不能自拔,低回不已。有学生去办公室看他,他先不说话,然后突然哽咽:“林徽因走了。”接着,号啕大哭。1956年6月10日,金岳霖请了一帮朋友去北京饭店。众人诧然,不知金为何蓦然请客。酒席摆好,金岳霖才慢慢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她不在,生日过给他自己看,她的温暖,久久不散,笼罩在他身旁,他把这温暖拢聚起来,放在心间,作为纪念。

  金岳霖对林徽因,始终保持距离。林徽因是画中人,他则是看画的观众。他也许有过做画中仙的念头,估计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时候,金岳霖安于自身的位置。金岳霖用六个字解读徐志摩当年追求林徽因:不自量,不知趣。理由是:林徽因和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两人父亲都是研究系的。可是,金岳霖似乎始终不懂得,爱情本身就无界限。在爱情,谈爱情,在婚姻,谈婚姻。没必要混为一谈。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合,是理智的、完美的,与徐志摩曾经情感有纠葛,是另一层面的问题,无可厚非。金岳霖痴恋林徽因一生,尽管高雅,也令人叹惋。绅士式的隐忍与克制,背后也许是种揪心的痛,还有一些小小的软弱和对现实的逃避。

  金岳霖用五个字形容林徽因:极赞欲何词。林徽因追悼会上,金岳霖送上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极具热情,与林徽因贴合得很深。在贤良寺(追悼会现场),金岳霖的眼泪没有停过。到了晚年,金岳霖对林徽因的感情,不但未改,经过时间的沉淀,反倒更深浓。看到林徽因的照片,他会忽然激动,喃喃自语: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拿到林徽因的诗文样本,他摩挲着,爱不释手。林徽因的诗,他还能背诵……有人问他关于林徽因的种种,他只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深情,埋藏。

  晚年金岳霖和林徽因的后人一同度日,长幼有序,俨然一家,其乐融融。他时不时会提高嗓门问保姆,“从诫几时回来啊?”“从诫回来没有?”口气满是欣慰。他们喊他金爸。金岳霖早已融入梁家,无论是林徽因生前,还是死后。

  很激赏金岳霖在西南联大时的一张相片。一身西装,皮鞋上有尘土。他斜戴着西式帽子,一条围巾随意地绕在脖颈上,阳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刀刻斧凿般,坚毅又洒脱,仿佛一个骑士,随时准备赴命。

  金岳霖,一辈子,留过洋,入过党,写了三本书,爱过一个人,一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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