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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冰心:同行不同行,一个淡漠,一个热情 (3)

  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好一段凛然难犯的话,道德制高点占得稳稳的。可是,感情里的事,哪里有全然的对与错?成全,牺牲自己的成全,也是爱情的伟大之处。不是所有的爱都是平和而缓慢的。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爱之烈火在熊熊燃烧。冰心的“谈到女人”,以及究竟是“女人误他”还是“他误女人”,这话不由得引发了大家的考据癖。徐志摩的生命中,扯得上联系的,不过那几个,前妻张幼仪、现妻陆小曼、绯闻女友林徽因、红颜知己凌叔华。

  这其中,张幼仪既然已是前妻,又是被抛弃者,自然谈不上误了志摩。凌淑华嫁给陈西滢,与志摩只是好友,也谈不上误。剩下两个,只有陆、林二人。说陆小曼误了徐志摩,小曼没有二话,默默承受便罢,连小曼母亲都说,“你们两个,小曼害了志摩,志摩也害了小曼”。而且自志摩死后,小曼也是那么做的,清心寡欲,忏悔度日,表现无可指摘。另外剩下一个,就是林徽因了。徐志摩空难过后,林徽因本就承受不小的舆论压力。因为徐志摩是为了飞往北京听她的讲演,才不幸坠机的。冰心如此一说,也许是真心话,但客观效果却是火上浇油。

  写出精彩,活得传奇

  如此善于说理的、严肃的、有道德优越感的冰心,遇见林徽因,进而产生厌恶感,似乎也是属“顺理成章”。她们根本在人生观上立于两端。从前面冰心的自述可知,她面对生活,追求的是冷静,是自持,是恪守传统。林徽因追求的却是热情,是本着自己的心。一个是冰,一个是火,撞到一起,气场不合太正常不过。

  冰心少年成名,受万人仰慕,心气不会低。可林徽因往她身边一站,也不输阵。林徽因太耀眼了。冰心系出名门,林徽因同样是;冰心是名校女生,海归学者,林徽因同样是;冰心嫁得好,稳稳当当,林徽因同样是。而且林徽因婚后还不乏追求者,徐志摩对她有情有意,金岳霖在她家隔壁护花有道,总体看来,林徽因似乎更胜一筹。冰心学生时代就以才貌双全蜚声校园内外,最经典的一张照片里,冰心是尖下巴,鹅蛋脸微微丰起,婴儿肥恰到好处,一双丹凤眼朝前望着,淡淡的,仿佛有些失焦,反倒营造出一种朦胧美,她梳着短中分发式,抿着嘴,浅浅地笑。

  端得大家闺秀!可跟林徽因比起来,冰心自是逊色几成。从存世照片看,林徽因端得身材曼妙,面庞清秀精致,不笑似弱柳扶风,笑起来灿若桃李。怎样都别有一番韵致。 才学呢,冰心早就成名,但林徽因却后来居上,诗歌连着徐志摩,建筑连着梁思成,自由穿梭于文理领域,触手成春,兼之又会社交,落得一副好口碑,归国不出数年,名气比冰心还大。说冰心嫉妒倒有些过重,以冰心女士的胸怀修养,应该不会,但依照她对梁实秋再婚的态度来看,她眼中林徽因与诸多男子的“暧昧”,则不可饶恕。事看在眼里,话憋在嘴里,冰心是小火慢熬,就差一个触发点。

  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是繁盛的。那是一段短暂的雍容岁月。古都安稳平和的氛围,让一大批学院派作家、学者,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停驻于此。人多了,免不了有一些往来交游。扎堆小社团的出现,既偶然,也必然。这些聚会有些西方文化沙龙的意思。其实在头一个十年,徐志摩等人,就曾在西单牌楼石虎胡同7号组织过文艺俱乐部,那时候那里是北京松坡图书馆(专藏外文书籍),徐志摩曾在那里工作,那是新月派的前身。到了30年代,北平的文化沙龙是三峰并峙,一个是林徽因位于北总布胡同3号的家的“太太的客厅”,一个是朱光潜位于地安门慈慧殿3号的家每月一次的“读诗会”,一个是周作人的“苦雨斋”。这其中,当以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最为著名,每到星期六,各路名流群英荟萃,谈笑风生,作家沈从文、萧乾、卞之琳、李健吾,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张奚若,法学家、政治学家钱端升,经济学家陈岱孙,人类学、考古学家李济,社会学家陶孟和,还有美国汉学家费正清、费慰梅夫妇等等,都是林徽因的座上宾。

  “太太的客厅”这名号,是什么时候叫出来的,不可考。据卞之琳回忆,他第一次去林徽因在东城的住家,是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卞之琳的用语是“那好像是她在东城的住家”。可见此时“太太的客厅”还不甚出名。而萧乾则说:“1933年深秋,……两小时后,我就羞怯怯地随着沈从文从达子营跨进了总布胡同那间有名的‘太太的客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徽因。”那么,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名气鹊起,应该是在两个秋天之间。在传播业并不是十分发达的年代,仅仅两年,林徽因和她的沙龙,就在北平的文化圈攒足了人气。

  1933年9月2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林徽因作为京派文艺的枢纽人物,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惟其是脆嫩》。它相当于创刊宣言。有点表明文艺立场的意思。林把一篇小文章写得斗志昂扬:

  那么有创作冲动的笔锋,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联在一起,再来一次合作,逼着创造界又挺出了一个新鲜的萌芽!管它将来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个萌芽是一个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们大家才更要来爱护它。

  那口气,那气场,俨然文坛的自由女神。有些人大概不甚满意了。

  仅仅隔了三天,冰心便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投稿,写了那篇著名的《我们太太的客厅》,一边写一边发,硬是连载了九期,到10月25日《大公报》出刊全稿完成。文中的太太是个娇媚的交际花,“自己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先生是个银行家,想方设法讨太太的欢心,而且“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各色人等轮流上阵,粉墨登场,笔触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如此写来,虽然是小说,属于“虚构作品”,但明眼人难免要对号入座。在北平,又是太太的客厅,座上宾又是诗人、哲学家、政治学者、画家……其指向不可谓不明显。我们的太太始终有种姿态:高贵文雅、忸怩作态、虚情矫饰。

  林徽因对这件事的反应,是后来从李健吾那里露出来的:

  我记起她亲口讲起的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即《我们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考察庙宇回到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

  别人明里写一篇文章讥讽揶揄,她暗里送醋迎头还击,多么坦率、直接、热辣、幽默!正如李健吾所说,林徽因的脾气是:赤热、口快、性直、好强。送醋一桩公案,林小姐性情尽展。当然,这是暗里。

  明里,林徽因其实也有回应。只是那种回应是低调的、含蓄的,不是为自己,而更多的是为梁思成申辩。也许《我们太太的客厅》里先生的形象太过不堪。但又是小说,颇有“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意思。那时恰逢林梁从山西考察回来,在冰心的小说连载了几期后(想必林已经看到了报纸),林徽因于10月7日的《文艺副刊》第5期,发表一篇《闲谈关于古代建筑的一点消息(附梁思成君通讯四则)》。

  这篇小稿看似是在写梁思成去山西考察辽代木构建筑,实则是写一个对事业充满热情、可爱又和善的梁思成。写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梁思成几次提到对林的挂念,以及林走后,大家的工作大感不灵。文章结尾处,而且有句话还貌似双关,含而不露,却饱含深意:“这一段小小的新闻,抄用原来的通讯,似乎比较可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又可以保存朝拜这古塔的人的工作时的印象和经过,又可以省却写这段消息的人说出旁枝的话。”增加读者的兴趣?旁枝的话?外人看来无味,内行人恐怕却觉得意趣无穷。林徽因的犀利与大方,在一坛醋、一篇小稿之间,跃然而出。

  冰心女士想必少不了看到这一篇小稿。小说还在连载,但我们看到结尾处,却看见这样一段描写: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吧?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我们的先生”不再是猥琐的银行家,而成了温蔼、清癯的绅士。作者仿佛急于为“我们的先生”正名。

  而后,《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原型到底是谁,几乎成了一桩文坛公案。冰心到底写的是谁?当时尚是中学生的文洁若在《林徽因印象》一文中说:“我上初中后,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说集《冬儿姑娘》给我看,说书里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和诗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为原型写的。”李健吾回忆此事,提及林徽因送醋,说明林徽因自己也认为这篇小说是写自己的。傅斯年1942年4月18日写给朱家骅的信中提到林徽因,也有意把她与冰心相提并论:“其(指梁思成)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其实,冰心和林徽因二人渊源极深。她们祖籍都是福州。林徽因的堂叔林觉民,在黄花岗起义牺牲后,家里怕遭株连,变卖了福州杨头口的住宅大院,买家便是冰心的祖父。1919年冰心随父从山东烟台返乡,住的就是林觉民住过的这座院子。梁思成和冰心的丈夫吴文藻在清华是一个宿舍的同学,四人又都留学美利坚。两对情侣还曾一起在绮色佳的山水流连;冰心对林徽因的公公梁启超非常敬重。梁启超手书的“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冰心将其视为珍宝,一直带在身边,每到一地便悬于案头,直至离世。但即便如此,两人性格和处世态度的巨大差异,让她们的友谊无法维系。冰心的字典里,造作暧昧都是必须封杀的词语,而在林徽因看来,这只是真情真性的表现,真名士自风流,何必假仁假义,束缚了自己,又干涉了别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段公案,成为五四时代两种人生态度的奇异注脚。

  不过,林自己不发声。倒是她的后人耿耿于怀,放言反击。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在《空谷回音》中写道:

  从她极少量的文学评论文章中可以看出,她的创作绝不是一时的情绪冲动,要借诗文来抒发排遣,更不是某些人所说的,是“太太的客厅”里的无病呻吟,附庸风雅。……文人相轻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心理病态之一,其主要根源是嫉妒,是对他人才能和成就眼红,是一种精神狭隘症。

  冰心1987年写《入世才人灿若花》,介绍数十位有影响的女作家,提到林徽因时,夸赞得很节制:

  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

  赞也是点到为止,而且只提有真相为证的1925年一次坐实了的会面。

  1992年6月18日,因为王国藩起诉《穷棒子王国》作者古鉴兹侵犯名誉权的事,中国作协的张树英与舒乙曾拜访冰心,请她谈谈对此事的看法。冰心在谈了原告不应该对号入座后,便“不知道是她老人家因为激动,还是有意留下一句话,忽然讲到《我们太太的客厅》,冰心说:‘《太太的客厅》那篇,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客厅里挂的全是她的照片’。”

  后来,有学者走访冰心,顺便问到林徽因,满心希冀得悉珍贵史料,不料冰心冷冷地回答:“我不了解她。”

  刻意的回避,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多年以前,在文字上,冰心大获全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年以后,她又需要用回避的态度、冷淡的语言,来覆盖那些揶揄文字。

  而林徽因留给人们的,只是一坛自信的陈醋,一篇密码式的柔情的记叙文字。

  更有意思的是,正是冰心讽刺的这些诗人、学者,在抗战爆发后,却毅然南下,开始了一段艰苦卓越大迁徙。林徽因更是充分显示了一代学者的气节。尽管艰苦又卓绝,尽管肉身几近毁灭。

  而冰心呢,却是一张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它睡不好。

  冰心和林徽因:

  一个博爱又淡漠。

  一个犀利又热情。

  一个是用心与脑创造文学作品。

  一个是用生命和热情创造生活。

  一个是写出精彩。

  一个是活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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