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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心事重重

  如锋利的剪刀轻轻一划,一个平常的说话声把灰茫茫的睡眠猛然剪成两段。明亮的世界早已静静地守在自己身边。仓央嘉措微睁着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这从睡眠到现实的毫无过渡的变化。身体的惯性告诉他,他还在自己家里,可眼前的事实是生硬的:陌生的依旧是那么陌生。

  那句说话声来自一名侍从,他正在窗外和同伴小声交谈。他们听到仓央嘉措有了动静,就轻声地请示进来。仓央嘉措也轻声答了一声,门开了。五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侍从走进来,他们要和阳光一起,拉着自己,跑着进入新的一天。

  同样的阳光正照耀着拉萨的每一个角落。勤奋的人们早就已经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一家临街的磨坊门前,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也从破烂的草垫上起来,把两个破瓷碗摆在面前。他们虽然饥寒交迫,但好像仍然很快乐。老乞丐把用作枕头的一面破鼓拿在手里,有节奏地敲起来。小乞丐没有鼓,但手里有两块瓦片,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老乞丐,头跟着节奏一点一点,在其中一个固定的停顿结束时,用力敲打起手中的瓦片,两个本来很沉闷的声音相互应和,竟变得悦耳起来。

  路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声音。没有人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只知道他们以前不是乞丐,他们总是日复一日在那简单古朴的敲击声中唱起动听的歌,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老乞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生喜悦,在瓦片声的间隙中开始了他的歌:

  芸芸众生啊——佛祖怀中——忙忙碌碌啊——生死无情——

  “咚——咚咚!”老乞丐唱完一曲,又以鼓声结束。小乞丐则没有停,继续忘情地敲着瓦片。面前走过的人们个个默然,都不以为意。偶尔有几个老年人在他们的破碗里放上几块吃的。他们拿起来就吃,也不作答谢。

  阳光越来越强烈。房屋的阴影和亮白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乞丐身上越来越温暖,心里也因此越来越快乐。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远远地从街尽头的酒坊走来,她挑着一个小担子,担子两端各挂着一坛酒。她步态轻盈,酒坛顺着她的步子微微地摆动着。长及脚面的白裙边缘如一条浅浅波纹,自在地游弋着。一丝酒香轻轻地跟随着她。

  白衣姑娘每天都要经过这里。每当这个时候,小乞丐就会停下手中的瓦片,呆呆地看着她。今天,白衣姑娘的脸上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神情。她杏儿似的大眼睛里,透着只有最关心她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一丝甜蜜。

  老乞丐咳嗽一声,又敲着小鼓唱了起来,这首歌连小乞丐都没有听过,实际上他已经几十年不唱了:

  美丽的姑娘啊,

  你为何默默不语?

  有多少翩翩少年,

  为你伤心离去?

  小乞丐微微一笑,看了老乞丐一眼,又敲起瓦片来,在这脆脆的响声中,他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当年的风流少年,

  今日痴情如故!

  虽然他心上的人儿,

  早已心有所属!

  二人的歌声如此优美,超乎平常,竟惹得行人们都为之侧耳。白衣姑娘听完最后一句,心里怦然一动。歌中的话像一支支箭,射中她的心事。她脸颊一红,不禁停下了脚步。

  姑娘放下酒坛,白皙的小手在衣袋里一摸,拿出两块珍藏已久的甘糖,走到两个乞丐面前,每人的碗里放了一块。

  两个乞丐马上拿起糖放在了嘴里。一股醉人的甜味刹那间就流满全身。他们和姑娘相视一笑,似乎有什么事情在那一刻已经心领神会。

  白衣姑娘走了,留下一股酒香和淡淡的体香。

  她要把酒送到自己的小酒店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她是小酒店主人居松赤林的妹妹——拉萨最美丽、最沉默的姑娘仁曾旺姆。

  布达拉宫的偏殿里,仓央嘉措的五位经师早已稳稳就座。他们看着姗姗来迟的年轻的上师,心里都不禁微微叹息。

  经过了那阵深沉的睡眠,仓央嘉措已经精力充沛。他按照礼仪,向自己的各位新老师稽首致敬,几位经师也起身还礼。

  今天要学的经典早已摆放在他的长案上,那是一本用绸缎包裹着的《菩萨随许法》。大经师催促陈达杰用高昂的声音开始讲解,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已经受教于多吉和将巴顿珠多年的他,领悟力远胜过一般人。没等大经师讲完,那些神秘的经咒早已烂熟于心。青春的躁动加上心事重重,让他渐渐烦闷起来,但他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静静地听着。

  这时,殿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偷偷向里看了一下。这人正是将巴顿珠。他眉头紧锁,看着专注听讲的仓央嘉措,踌躇再三,还是把门又关上了。

  仓央嘉措眼睛的余光也看到了殿门那里光线的变化。他想回头,但大经师看出了他的意思,面色一沉。仓央嘉措只好又不动了。

  虽然一副专注的样子,但仓央嘉措的心早就飞了起来。他偷偷研究着大殿里各种陌生而华丽的构件。大经师的声音回旋在金银反射出来的灿烂阳光中,菩萨的千万年前的教诲仿佛就是从那阳光中散落下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经师的话结束了。其余的几位经师起身,请仓央嘉措述说心得。仓央嘉措庆幸自己的胡思乱想没有被察觉。同时,一股年轻人的好胜之气撞上脑门,他一张口,竟把刚读完一遍的经文洋洋洒洒地背了一遍,又丝丝入扣地谈了其中奥秘。大经师一开始还闭目静听,微微点头,后来越来越感到奇异,睁大眼睛看着仓央嘉措。等仓央嘉措说完,他忍不住高诵佛号,和其他经师相互庆贺道:“佛法无比,胜者果然天生灵慧,众生有福了!”“是啊!是啊!”其他几位经师也都很兴奋。不过,他们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仓央嘉措话语间的那股傲气,还有年轻人身上应有的那种躁动。他们当然不会介意这些,反而认为胜者必须要有这样的气魄和力量。

  仓央嘉措听着经师们赞扬的话,心中一阵得意。他毕竟是孩子,还不懂得虚荣心是什么,更别说去掩饰它。

  上午的讲经就这样结束了。仓央嘉措如释重负,他抑制着兴奋的心情拜过经师后,起身就往外走。他也不知道应该上哪里去,但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侍从跑在前面,给他打开殿门。外面的一切,包括空气都那么让人轻松,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然后想信步到宫殿里的各个地方走走。侍从们看出了他的意思,背着他耳语几句,脸上都现出紧张之色。仓央嘉措刚走到二门外边,就见一个高大苍老的人正站在那里,正是一直等在那里的将巴顿珠。

  仓央嘉措见到将巴顿珠,心里一热。终于见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了。他像往常那样上前施礼,将巴顿珠连忙止住,说:“胜者不可如此!”

  仓央嘉措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心里又是一凉。他发觉将巴顿珠愁容满面,似乎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心里猛然一沉,意识到不妙。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将巴顿珠大师发愁呢?况且明显是要向自己吐露什么万难开口的事情!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将巴顿珠的的胳膊问道:“大师,我母亲——”话刚出口,将巴顿珠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知道仓央嘉措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流着泪说:“胜者啊,众生不幸,你的母亲已经归天去了——”

  这句话如响雷轰顶,让刚刚轻松下来的仓央嘉措猝不及防,他木木地呆站在那里,好像已经被什么摄住了魂魄。突然,他大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向外面冲去。众人急了,赶紧拼命追赶。没跑出二十几步远,一个侍从就冲到仓央嘉措近前,一把抱住了他。仓央嘉措动弹不得,更加焦躁,其他的侍从跑过来,把他团团抱住。将巴顿珠走过来,劝解说:“胜者,我等自会料理,你要以众生为念……”仓央嘉措哪里还能听得进去?悲愤之中举起右手,照着抱住自己的一个侍从的脸狠狠地扇去,“啪——”地一声,侍从的脸先是煞白,马上又涨红了,一股血从嘴角淌出来。这是仓央嘉措第一次打人。面对鲜血,他有些愣了。那名侍从虽然被打,但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仓央嘉措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一样的半大孩子,心中不忍。他也不挣扎了,咕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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