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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灵祈祷

  仓央嘉措知道,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即使痛哭,换来的也只不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安慰。他虽然位居至尊,实际上只是一个囚徒。身前的光荣如此可笑,还不如家乡的一层尘土。

  母亲也离他而去。他成了孤儿,而且,是一个连说话都不能自由的孤儿。他还年轻,很想好好地活着,但活着的理由那么少,限制那么多,他提不起丝毫勇气。

  他试了很多次,趁侍卫们不注意偷偷地往外跑,但总是没走出几道门就被请了回来。布达拉宫禁卫森严,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佛爷出去呢?他的几次努力不过是使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多罢了。他哪里也不能去,干脆就坐在内室中疯了似的摔打东西,侍卫们不阻拦,跟在他后面默默地把被他摔碎的东西整理好。

  桑杰嘉措已经来看过他好几次,有一回甚至不惜给他下跪,请求他忘掉因身份而造成的行动限制。桑杰嘉措耐心地劝仓央嘉措,说会以最崇高的礼仪安葬他的母亲。仓央嘉措毕竟还太年轻,悲痛随着时间渐渐减弱,也随之对苦心的桑杰嘉措和侍卫们的怜悯增多起来。

  慢慢地,他不再做任何反抗。他像一个真正的喇嘛那样把全身的力气都奉献给大殿之上的佛祖菩萨,一天一天在经文中消磨释放自己。

  人之所以能活着,往往不是因为参透了生死,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忘记了生死是否有价值这样最本质的问题。年轻人仓央嘉措就这样默默地活着。个子慢慢长高,身材越来越瘦削,性情却越来越难以捉摸。

  桑杰嘉措见自己手中的这位新至尊越来越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自然心满意足。有他在手,各方的势力都不敢造次,自己的地位也就固若磐石。但让他心忧的是,女儿卓玛仿佛着了魔,中了毒,对什么都没了兴趣。他对此中内情心知肚明,于是暗暗寻访,务必要尽快给女儿定下亲事,断了她那荒唐的念头。

  春夏秋冬如此返复,姑娘仁曾旺姆已经18岁了,已经过了嫁人的最好年纪。哥哥的酒店里,媒婆来得越来越频繁,拉萨的大街上,痴痴看着她的男子越来越多,他们像看着一枚熟透的果子,都幻想它能落在自己手中。

  然而,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就连她最亲的哥哥和嫂子都不会明白。她守护着自己的秘密,每天享受着从那个秘密中满溢出来的甜蜜。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但也不相信这甜蜜会失去。她下定了决心,要用尽自己的一切,向那不可能的命运发起挑战。

  这几年的时间里,每当月亮刚刚现出一条月牙儿的时候,她就会顺着拉萨河一直走,到空寂无人的岸边,对着滔滔河水许愿,那誓词是她自己用心想出来的,那是一首祈祷的歌:

  圣洁的河水啊,

  请为我洗去命运的泥沙!

  若能得那相拥的缘分,

  我情愿远走天涯!

  每一次祈祷完毕的时候,河水仿佛都能听懂她的心愿,将一缕清凉注入她的内心。她还暗暗许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她连拉萨河都没有告诉:她要在拉萨河的岸边寻找一块最精美的宝石,当有一天她和他见面的时候,她就把那块宝石亲手放在他的怀里,把自己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告诉他,把自己的全部都交与他。

  一年一年过去,她几乎翻遍了每一块石头,但是,那块臆念中的精美的宝石一直没有找到。而月亮,每月都在圆缺,刚刚盈满,就又要亏蚀。

  慢慢地,哥哥和嫂子看明白了,自己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妹妹已经为情所困,只是她心里到底在思念着谁呢?

  深宫里的仓央嘉措,哪里知道有人正在夜夜思念着他?哪里知道那个人用青春饱满的身体,为他积存着谁也不曾知晓的千言万语?

  他已经20岁了,身体内动荡的洪水越来越难以抑制。深夜时,他会突然长啸一声,震动金色宫殿的檐宇,侍从们开始时还会惊慌地赶来,但后来也逐渐习惯了。父亲当年对着雪山唱的那些歌,他渐渐明白了其中含义。但是,他还没有遇到一个人,像那歌中的女子,让他一见倾心。他渴望那样的时刻,愿意为了那甜蜜的情爱付出一切。

  仓央嘉措旺盛的精力郁积得太多,必然要找一个出口发泄出来。而在深宫中他唯一能自主去做的事情就是拿起笔去写,用他天赋的才华把心头烦恼和对往事的怀念写成诗。仓央嘉措的情歌,作为中国历史上堪与所有大诗人比肩的经典,就这样一首首写成了。写诗本身所带来的快乐能让枯燥无聊的日子变得像流水一样滋润可人,也能让深夜袭上心头的思念和亲人的悲痛化成一缕缕甜蜜。诗歌,对后世的读者来说是经典,但在当时诗人看来,不过是对抗痛苦和时间流逝的工具罢了。

  这一切,只有比他还小一岁的贴身侍从桑吉知道。他们已经从当年的主仆变成了最知心的密友。桑吉敬慕自己的主人,他相信,主人不管想什么,都是高尚的,自己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去排解他的愁苦。

  每天晚上,桑吉都把白天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讲给仓央嘉措听,而仓央嘉措也会把自己偷偷写的诗念给桑吉听。桑吉没读过书,但他能感受到诗中那崇高的情感,也迷醉于那动人的韵律。他把那些诗悄悄记在心里,在无人的清晨和夜晚偷偷回忆。

  那些诗写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注定要成为诗人的伴侣,也注定引来万种相思:

  白白的月亮

  自东山之巅升起,

  少女的面容

  隐隐在我心里。

  去年种下的幼苗,

  今年已饱满成束。

  当初的翩翩少年,

  身体却像南弓一样弯曲!

  牙齿洁白的女子们

  笑语嘤嘤,

  其中的一个羞涩万分,

  偷偷看着我的面容。

  ……

  虽然他们在保守秘密,但美永远是世界上最难掩藏的东西。不久,这些诗就开始流传到宫里,进而流传到拉萨的大街小巷,流传到拉萨之外的市镇,渐渐被人们争相传唱起来。这快速的传播也许是必然的。桑吉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地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仓央嘉措。兴奋是因为原来人们都喜欢那些诗,和自己的感受一样,担忧则是因为那些诗有的是那么赤裸裸地赞美情欲,也许会给主人带来灾祸,要知道,他可是最受人尊敬的人啊!他天生就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一个木头人,不允许有半点尘世间的感情滋扰。

  人们对那些诗的喜爱让仓央嘉措始料未及。人们都知道,这些诗的作者就是崇高的至尊——他们年轻的仓央嘉措。那诗中的情爱冲破了佛门戒律,但可敬的是,没有一个人去关心这些,他们都只是不顾一切地迷醉于其中的美妙。就连寺中的喇嘛都那么喜欢那些诗,有人说,那诗中热烈的爱,实际上是对佛祖的赞颂,是禅悦的象征。有谁知道呢?仓央嘉措还从未感受到真正的情爱,他只是在用最原始的身体的力量在呼唤着那圣洁的爱的到来。

  拉萨女孩们都学会了那些诗。读那些诗的时候,唱那些歌的时候,人人都感觉,自己就是那诗中女子,歌中的女神。

  拉萨的男孩们也都学会了那些诗,人人都羡慕着那诗中的才情,他们已经开始用其中的话语去征服意中人的心。

  所有的人都在念诵那些诗,语言的力量足以超越命运、生死、贵贱,它激发出人对自己生命和感情的认识,提升凡俗的生活。

  当然,那些诗也如秋天的树叶一般,落到了两个痴情女孩的心里。

  至今不肯嫁人的卓玛,还是受到父亲无比的宠爱,但是,在和仓央嘉措的关系上,父亲下了严令,不允许她去靠近他,甚至不许她去远远看他。卓玛就这样也被一层牢牢的透明的枷锁禁锢了起来。她是一朵盛开的花,但却是一朵寂寞的无人能见的花,时光的流逝让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冷漠,但内心的挚爱却越来越炽烈。她会好长时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家具上的花纹一动不动,也会独自一人在庭院中仰望天空,看白云无声流转,蔚蓝的背景随着阳光的倾斜越来越暗淡,直到漫天星斗出现,在纯净的月光照耀下闪烁不停。慢慢地,她已经熟悉每一颗星星,知道转瞬即逝的流星怎样划过寂寞的夜空。

  她太爱他了,这毫无疑问,而爱的不可得让爱变得更加稳固。每一次能看到他的机会她都倍加珍惜,贪婪地看他,但每当能有这样的机会,她又总是因为激动和惊慌而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远去。她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一片苦心,于是只好在每个夜晚不倦地猜测,幻想。她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仓央嘉措生活得并不快乐。她从未见过在他脸上有一丝笑容浮现。当然,她见到他的机会太少了,而且在父亲的管理下越来越少。她也想过反抗,但她明白,反抗的结果不过是让自己的机会更少而已。她能做的只能是默默地抗议着,等待着。

  时光因为诗的来临而陡然一转,变得异常明亮起来。全家人,尤其是兄长们,早就懂得了她的心思。作为权力阴谋的参与者,他们和父亲桑杰嘉措保持一致,但在兄妹亲情上,他们也无比疼惜自己那从小就惹人怜爱的妹妹。当仓央嘉措的歌开始流传民间的时候,兄长派手下人一首首给她秘密送过来,他们知道,这一定能宽慰妹妹的心。

  读到第一首仓央嘉措的诗时,卓玛的心都快融化了,当纸上那些跳动的字句映入她眼帘,像一只只小蝌蚪游进她的内心,她浑身都瘫软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不管怎样,她明白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洞彻了心上人内心的全部所想。但是,那些诗中歌颂的情感又让她疑惑,诗人赞颂的女子是不是自己呢?他是否在意这个当年曾经和他一起唱歌的女孩呢?一想到这些,她又重新投入到无尽的猜测中。

  是的,有时她告诉自己,诗中的女子一定就是她,他也爱着自己,也像自己一样每天都在思恋,用写诗的方式来高喊出来。但总是在最确信的时候,她又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都不能见面,他是高高在上的至尊,他是经书中圣人一样的人,菩萨的化身,怎么会眷顾自己呢?一定有另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一定比自己更漂亮,像月亮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想到这里,她又会陷入比平时更沉重的悲伤,直到在疲倦中渐渐迷茫。

  但是,她的生活方式从此改变了。她每天都盼望读到他新作的诗,派人暗暗打听搜寻,一旦有了,就一笔笔把它们写在最精美的丝绢上,在深夜默默吟诵,仿佛这样就得到了心上人的怜爱。

  在河边寻觅宝石的仁曾旺姆,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了拉萨河的水流。与卓玛不同的是,她有自己的生活,即使内心充满思念,她仍要在酒店里勤恳劳作,很多时候,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爱,自己的苦恼。只有在拉萨河边,看着河水不倦地东流时,她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太孤单了,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明白自己的心,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自己的心。世上那些用痴迷眼睛看着她的男人没有一个能进入她的内心。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等待的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是一个彻底的幻梦,但只有在想这个梦的时候她才是开心的,即便这开心中混杂着太多的忧伤和纠结。

  那些诗来了,以最平常的方式。

  哥哥的小酒店里本来就是一个穷苦人聚集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寻找着普通人的欢乐。仓央嘉措的诗很快就流传到了这里。当一个人在酒桌旁用高昂的调子吟唱其中一首《东山上》时,酒店里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了。仁曾旺姆也惊呆了。她有一种幻觉,觉得这时她的梦中人仓央嘉措正在亲自和她对话,告慰她的爱恋。而当她知道这诗的作者正是仓央嘉措本人时,她更相信这种幻觉是真的了。她真想大声说:“听到了,我就在这里。”让声音传进那神秘的深宫里,但马上就感觉这个想法太天真。他真的在呼唤自己吗?不会的!他甚至根本不认识她!那诗中的女子一定是另有其人的!那个女子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这里,她哭了,哭得非常非常伤心。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减轻心中的爱恋,相反,她更加爱他了,而且这种爱已俨然到达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程度。她要挑战那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她吟诵着那些诗——它们不断从人们的口中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只要一听就不会忘记。

  渐渐地,她懂了,尤其是再次面对拉萨河边孤独的月亮的时候。她懂了,那些诗是最深的孤独化成的水。那些诗真的是用全部的身心发出的呼唤,在呼唤着自由的爱。她用自己的祈祷来回应那些诗,虽然这些祈祷永远不会传入他的耳朵里去。不过她越来越执拗地相信,他等待的那个人就是她,那些诗就是命运在呼唤着他们的某次相见。

  整个拉萨因为仓央嘉措的诗而变得活跃起来。在虔诚的宗教情怀和氛围中,这些诗的力量是惊人的。它们加深了人们对仓央嘉措的信仰,而这信仰回报给他们的是快乐。即使是最穷困的人也需要它们,需要这用自己的语言构筑的精神上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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