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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佛里去 (1)

  曲和多巴出发去往邬坚林,一路同行的还有两位高僧。一行三人,骑着快马一路南去。

  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摆,绿草的清香在周围荡漾。此刻,不仅平日里骄纵的风也变得驯服,就连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温和了许多。接连几天,天空中只有零散的云朵,这样湛蓝的天空犹如三人此刻的心境,明朗、畅快。

  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三人停了下来。曲和多巴照例拿出皮囊,那囊中装着他从拉萨带来的酒,用秋末的青稞酿制的烈酒。曲和多巴对河流自幼就有恐惧感。他四岁时,阿妈背着他趟一条漫过腰际的河,行至河中央时,飞来了一些马蜂,蜇伤了阿妈的手。他被失手扔进了河里,河水瞬时没过了他的身体,冰冷刺骨的感觉他终身难忘。

  曲和多巴喝了几口青稞酒,便牵着马渡河。光滑的鹅卵石一颗颗地从他脚下滑过,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把缰绳抓得更紧了,马却因为他的紧张开始晃动。曲和多巴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岸,眼看就要上岸了,马蹄却突然一滑,庞大的牲畜如一块巨石般重重地倒下了。由于马缰绳的牵扯,曲和多巴也被压进了河里。

  这是一次和童年记忆的交叠,曲和多巴在水中看不见阳光,周身一片冰冷,他伸出手呼救。后面的僧人迅速跑来将他拉了起来,他站起身后又去拉马,马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些行李被急流冲走,飘散在泛白的河面上。

  曲和多巴颤颤巍巍地走上岸,站在岸上又回头望了一眼,河水不急也不深。他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

  一位随行的僧人说道:“即便是蚂蚁,你若是惧怕它,它便是猛兽。恐惧不是事物给予你的,而是恐惧本身,我们必须要以肉身奋力抵抗,若是放弃,只能被冲走。”

  曲和多巴转头看向那僧人,心里感叹不已。这一刻,他在和他的命运对峙,它就站在他面前,他如尺蠖般前行,在剧烈的阳光下,终将爬入一片黑影。

  一行人到达邬坚林的时候,清晨的露珠正晶莹地挂在草尖上。因为刚下过一场小雨,整个邬坚林被一层薄雾覆盖着,远远望去,一片朦胧。晨钟响了,应该是寺中还没有睡醒的小喇嘛敲的。

  隆隆……隆隆……余音绵长不绝。

  扎西丹增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绝望与悲伤如影随形,在每一个有风的夜晚,呜呜低语。

  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扎西丹增的面颊已经塌了下去,颧骨高耸,然而眼睛却比先前更亮了,在酥油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光与泪交织,不舍地望向周围的每一件事物。

  那块氆氇手帕上的血渍已经结成了黑色的硬块,扎西丹增把它藏在了毛毯底下,他想让手帕彻底失掉血色,成为浓重的黑,这样悲伤便无从谈起了。

  密宗大师从酥油灯里读出了扎西丹增的命运。扎西丹增是个倔强的人,他猜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占卜的事情。

  他明白,一切都只是在拖延,结果早已经确定了。

  阿旺诺布四岁了,扎西丹增还是经常让他背民歌。他越来越懂事了,经常是放牛一回来,就到阿爸身边坐着。

  “阿爸,我捡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卓望阿叔说,这是吉祥的石头。”

  “阿爸,三央说要送我一匹枣红的小马。”

  “阿爸,今天的天特别蓝。”

  “阿爸,阿妈今天让我去摘野葱了。”

  “阿爸……”

  每当阿旺诺布说完这些转身离开的时候,扎西丹增都会轻抚一下自己的胸口。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锥心的痛,痛从胸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扎西丹增一直在笑着承受这些,他爱它们,爱他即将看不到的一切一切。

  他坚信,他的阿旺诺布即便没有他,也会如雄鹰一般,茁壮成长,自由自在地翱翔。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的时候,天空中的乌鸦如黑云般飘来,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曲和多巴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三央突然推门出来,正撞上了曲和多巴。他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三央像旋风一样掠过他的身体。他正想训斥一下这冒失的孩子,但又立刻停住了。

  透过那扇门,他看见次旺拉姆正伏在地上,双手低垂,双肩如筛糠般抖动着,恸哭声从房里传来。这个变故有些突然,曲和多巴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曲和多巴停在次旺拉姆身边。扎西丹增静静地躺着,他已经合上了双眼,连嘴角最后一丝奋力的微笑也消失了。曲和多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阿爸!阿爸!”

  曲和多巴回过头,竟是两年前见过的阿旺诺布。他长高了,身体却还是那么瘦弱,他的脸很清秀,眼睛里全是泪水,曲和多巴心里微微一震。

  阿旺诺布跪在阿妈身边,他并没有大哭,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他哭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四处找寻着什么。曲和多巴和他对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彻骨的悲伤,是质疑,一种对于逝去的质疑。

  曲和多巴轻轻叹了口气,不敢再看阿旺诺布。

  他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

  即便跟着第巴长年拼杀,他也未曾退却过,可那扇简陋的松木门却让他始终不敢再踏进一步。

  太阳从雾气中升起,利剑般地将阴翳一一翦除,雾散以后,寒冷依然。曲和多巴裹紧了衣服,抵制着从心底袭来的寒意,迎着阳光,他的眼睛模糊了。

  曲和多巴心想:佛爷,您是要尝遍这人世间的悲苦,才能普度众生啊。

  超度亡者的法会,是由曲和多巴带来的高僧主持完成的。

  繁杂微妙的经文在邬坚林的上空吟唱,白云随着大风急速飘过,地上的阴影宛如踽踽前行的灵魂。阿旺诺布抓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无力,重重地垂着。

  送别亡者的时候,卓望达瓦轻轻地喊了一声,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听到,又哭了起来,泪水落到阿旺诺布的手臂上。他仰头看着母亲,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过他的手掌太小了,显得有些拉拉扯扯。

  次旺拉姆反反复复地念着,扎西丹增,扎西丹增……

  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终于随风消逝了。

  曲和多巴对转世灵童充满了太多期待,一处理完扎西丹增的丧事他就迫不及待地亮明了身份,说自己是从拉萨来的。

  五世的铜铃随邬坚林寺的暮钟一起响起,钟声如雄浑的呼唤,铃音则像是细语呢喃,温婉地在人耳边徘徊着。曲和多巴一边摇着铃,一边念着五世的诗歌:

  沉睡的狮子啊,

  你睁开眼睛,

  那路过的菩提树下,

  是你的梦魂。

  阿旺诺布从松木门里走出来,他听到了声音。他好奇地走到曲和多巴跟前,然后立刻被他手里的铜铃吸引了,铜铃在傍晚的霞光中泛着夺目的光彩。阿旺诺布踮起脚,努力地去抓那个铜铃,铃声在曲和多巴的手里再次响起。

  曲和多巴微笑着把铜铃递给了阿旺诺布,说,你来。

  次旺拉姆跟曲和多巴的谈话是非常隐秘的,门是关上的,窗户也上了锁,整间屋子都被酥油的气息填满。次旺拉姆不敢看曲和多巴,只是盯着身下的毛毯出神。曲和多巴把声音压得极低,斟字酌句地说着,他的声音仿佛一柄钝器,击打着酥油灯火,火光飘忽不定。

  那些简短的话语饱含了令人震惊的信息,次旺拉姆只记得几句,拉萨……达赖……远走……

  次旺拉姆的世界突然变得亦真亦幻,许久,她才低声问了一句:“是要阿旺诺布走吗?”

  曲和多巴点点头:“是啊,灵童需要接受学习。”

  次旺拉姆看见毛毯里露出一片黑瓦,就把它抽了出来,在酥油灯下,她认出那是扎西丹增的氆氇手帕,她轻轻抖了几下,凝固的血块掉了下来。

  “一定要走吗?”

  “是。”

  次旺拉姆背过身去,灼痛的双眼又一次涌出热泪,滚烫的泪珠掉在了氆氇手帕上,慢慢地与血块融到了一起。

  拉萨,布达拉宫。

  第巴桑杰甲措收到了曲和多巴的信,转世灵童确实是在邬坚林,五世的铜铃也已经交给了他。

  桑杰甲措久久地向南方凝望,远方的云在渐渐地变淡、消失。天远山青,他的思绪也似乎飘远了。

  两位随曲和多巴前来的高僧,正与阿旺诺布陷入一场僵持中。他们拿佛经给阿旺诺布看,诚惶诚恐地期盼着达赖神迹的出现,但阿旺诺布对佛经并不感兴趣,他不耐烦地向窗外张望着,高僧又向他说起佛偈,他听了两句便问:“我阿妈呢?”

  高僧们并不失望,他们像哄小孩一样让阿旺诺布站在阳光下,然后继续观察着阿旺诺布。

  阿旺诺布对眼前的两个人充满了陌生感,虽然他们一直笑容可掬,非常慈爱。阿旺诺布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光影里,周身罩着太阳的光晕。高僧们望着他,满意而激动地互换着眼色,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阿旺诺布,你与佛有缘,如此不如便换了法名,叫阿旺嘉措。”

  阿旺诺布玩着手指,眼睛还在四处看着,高僧们只是颔首微笑。

  他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了法名就意味着,阿旺诺布,一个平常人家的名字,以后就不能再叫了。过了今天,阿旺嘉措就是他,他就是阿旺嘉措。这个不平凡的名字,将伴他永远。

  高僧们告诉曲和多巴,六世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①,令人一见即饱眼福。

  曲和多巴是心知肚明的,他看见两位高僧的眼里映出了一轮太阳,那太阳发出的炽烈光芒已经让他无处躲藏。

  阿旺嘉措离家的日子定了下来。

  曲和多巴来到邬坚林之前,第巴就已经交代过,此次灵童离开不可让人知道。为了稳妥,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招纳一批儿童前往夏沃的措那宗学习,避人耳目。

  次旺拉姆推开了门,阿旺嘉措正在和小牛犊玩耍,他有着和平常孩子一样的爱好——亲近小动物。

  次旺拉姆也很喜欢动物,但她从来不允许阿旺嘉措把它们带进家里,比如小牛、小狗。次旺拉姆多次告诫他,那里是它们的家,这里是我们的家。

  此时,她倚在门边,慈爱地看着阿旺嘉措与小牛犊玩得不亦乐乎。阿旺嘉措玩累了,又走到一只叫阿木的狗旁边,那是条母狗,最近刚产了崽,一群可爱的小狗还没有睁开眼睛,仅凭着嗅觉本能地依偎在一起,不断地往母狗身上爬。阿旺嘉措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一下小狗,又迅速地把手收回来。

  次旺拉姆开始晾晒奶豆腐,她轻声地对阿旺嘉措说:“你要是喜欢,就抱一只到屋里去吧。”

  阿旺嘉措摇摇头,他站起来看着阿妈,认真地说:“它们这么小,应该跟阿妈在一起的。”

  次旺拉姆曾经多次站在曲和多巴面前,不说一句话,然后直直地站着,眼睛有时看着蛛网密布的天花板,有时盯着地上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曲和多巴每次都会问她:“您来有什么吩咐?”

  次旺拉姆不回答,只是疲惫地笑笑,然后继续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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