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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里故人 (1)

  康熙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月亮一如十六年前一样圆,故事却永远成了故事。第巴桑杰甲措望着眼前的酥油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已经逝世十六年了。今天,桑杰甲措正式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灵塔,之后连续十天的祈祷法会也是他的提议。祈祷法会结束时,民众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游行,第巴桑杰甲措还为此特地发了文告,贴在布达拉宫的墙上,红纸黑字,十分醒目。此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举办一次游行,是为传小召。传大召是由宗喀巴创立的,最初是在明朝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它比传小召要隆重得多,要从正月十五开始一直持续二十一天才算结束。

  这是回忆的一夜。桑杰甲措走出了卧房,行至日光宝殿时,有一束橙色的光从大殿泄出,瞬间又被黑夜吞没。

  桑杰甲措无奈却又欣慰地笑了。

  纵使外界风起云涌,他也会为年少的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里谋得一片宁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仓央嘉措开始喜欢站在南墙的落地窗前向外眺望。拉萨城里精致的房屋,来来往往的行人,没入天际的炊烟,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温馨、美好,然而这一切和他无关。他被供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拥有万千民众的尊崇与爱戴,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时光像蝼蚁一样,缓慢而单调地爬着。仓央嘉措坐床四个月了,每当回忆起来,他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梦。第巴桑杰甲措从繁忙的政务中抽空做了他的老师,还有几名高僧日日为他讲经。

  第巴桑杰甲措因为心急,经常会给仓央嘉措灌输大量经文,原本精妙的佛理因为连篇累牍而丧失了美感,仓央嘉措只觉得味如嚼蜡。之后,拉萨城里热闹而新奇的大小召会,他也未能参加,因为他还未受格隆戒①,资历尚浅,三大寺的堪布都没有邀请他。

  单调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过着,仓央嘉措有时只能靠回忆打发无聊的时光。

  他想起与玛吉阿米一同骑马的日子,那是三央借来的两匹马。春天里,暖风拂面,芳草沁心,两人骑着马一路从措那宗出来,在风里笑,在草原上奔驰。他是一定要跑到玛吉阿米前面的,因为只有他在前面时,才能回头望见那张可人的脸。两个人谁也不甘示弱,比了起来。谁的马跑在了前面,一定要回头望着、等着,就像一出戏,重逢,离别,重逢,离别,每一次离别都要加速奔向对方,然后再次离别。

  今天,第巴桑杰甲措没有来,经师来叫仓央嘉措去学经。

  “佛爷,时辰差不多了,您该学经了。”经师恭敬地说。

  他转身,看见几只棕色的雀儿从窗前飞过,他的心哀伤不已。

  仓央嘉措望着眼前精美的唐卡,忽然感觉日光殿里有些阴冷。他不想走动,怔怔地让冷侵染着他。他并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这里曾有一个人比他此刻的哀伤要浓重更多,或者说,是生不如死。

  斯伦多吉那时就端坐着,不敢动,他甚至感觉呼吸稍微重一些,五世的身影就会跑出来。酥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虽然是夏季,他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背后的冷汗结成了冰滴。

  第巴桑杰甲措走到他身旁,伸手把酥油灯掐灭了,他如梦方醒,怔怔地看着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愠怒地说道:“天都亮了,你还点着灯?”

  斯伦多吉眼神木然,这样假扮五世的日子已经让他快要崩溃了。

  桑杰甲措继续说道:“六世灵童即将受戒,我要和班禅赶过去,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恭迎六世达赖了。”

  斯伦多吉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声泪俱下:“我终于得救了,请您留下我吧,我要在布达拉宫等候六世的莅临,我要向他赎罪,我要恳求他的谅解……”

  桑杰甲措同情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两个人的身体拉长,汇成一片阴沉的暗影。他们都知道,只要太阳在,阴影总有一天会退却的。

  官场有时比战场更为恐怖。战场上只论成败,讲求刀光剑影的拼杀;官场上却不止是成败,因为个中高下难以界定,或者牺牲最重要的人换来短暂的宁静,或者为了某个人而失掉整片江山,都不足为奇。

  第巴桑杰甲措婉拒了仓央嘉措插手政治的请求。对于现在的仓央嘉措来说,他太年轻,容易犯错,况且现在西藏正与蒙古、朝廷两方周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不经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六世是不能参与这些的。

  第巴桑杰甲措在仓央嘉措坐床后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像师长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诉仓央嘉措,要安心学习,政务暂时交给自己打理,等将来他学有所成了自然会移交给他。仓央嘉措无从辩驳,又一想,在这茫茫西藏,纵使大权在握,又能如何呢?倒不如落个清闲,天天读读经也是好的。

  时光如流水。仓央嘉措开始慢慢地适应现在的生活,只是时常还会感觉到孤单。有时,他想提笔写几句诗,却已不知从哪里下笔。岁月如梭,白云苍狗,周围愈发让人觉得陌生。

  他又一次踱到了窗边,一位美丽的女子背着水缓缓走过,翩若惊鸿,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美好。

  记忆仿佛设定了密码,一旦时间、情景都对上了,它便会如蚌壳一般张开,里面的各色记忆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仓央嘉措自言自语道: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你还好吗?

  日光闪耀,如此的繁华不会懂得落寞之人。

  仓央嘉措回到日光殿,提起了笔:

  拉萨游女漫如云,琼结佳人独秀群,

  我向此中求伴侣,最先属意便为君。

  仓央嘉措写完,默念了两遍。

  门口徘徊着一个和他同样落寞的身影,仓央嘉措叫住了他。那是个老喇嘛,脸上诚惶诚恐。仓央嘉措和蔼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老喇嘛喜出望外,向上摊开手掌,弯着腰进到门内,朝仓央嘉措无比虔诚地磕了一个响头。

  “没关系,以后我这里你们可以随便来。”仓央嘉措示意他坐下。

  老喇嘛感激涕零,大着胆子望了仓央嘉措一眼。他实在太激动了,说出的话颤颤巍巍,“达赖佛……您……”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慌得不知该如何再往下说了。

  仓央嘉措疑惑地看着他:“你来我这儿,有事尽管说,不必惧怕。”

  老喇嘛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达赖佛,我斗胆过来请罪。我是斯伦多吉,本来在布达拉宫当差,因为贪心,拿了几个钱,损了佛行。”

  仓央嘉措看着他,心想: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紧皱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

  斯伦多吉又跪下磕了几个头,由于接连行大礼,额上已经一片青紫。仓央嘉措看不下去了,怜悯地说道:“不必再磕了。”

  斯伦多吉抬起头,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五世圆寂的时候,第巴考虑到整个西藏的安危秘而不宣,这您是知道的,在这期间一直对外宣称五世贵体欠安,但总还是要出席些大场面的,像大召会,众人见不到达赖佛是要起疑心的。第巴便让我假扮五世,我穿着五世的金黄法衣,坐在大轿上,参加各种活动,就这样,装了十年有余。我是度日如年啊,我背负的罪孽太过深重,我是亵渎了伟大的五世啊。我常在梦中看见他冷冷地看着我,他一定是责怪我的。当我知道您诞生了,您莅临布达拉宫,我是何等的欣喜啊,我央求第巴让我留下,就是为了能见您一面,好亲自向您请罪……”

  斯伦多吉说完,脸上一片惨白。他在等着仓央嘉措的审判。

  仓央嘉措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震惊不已。他抬头望望四周,竟好像有一头狰狞的巨兽嘶吼着要向他扑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回身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上面还工整地写着他的诗歌。

  他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立着,一个内心平复,一个是惊涛骇浪。

  斯伦多吉用几乎绝望的眼神望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半晌才回过神来,叹息道:“起来吧!”

  “您能宽恕我吗?”

  仓央嘉措看着这个已经被愧疚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斯伦多吉又磕了几个头,爬过去吻了吻仓央嘉措的靴子,然后起身准备退出去,却因为长时间下跪,头晕目眩,刚一站起来就又跌倒了。

  仓央嘉措从座位上走下来,像一个邻家的孩子一样伸手去扶斯伦多吉。

  斯伦多吉慌忙避开了仓央嘉措的手,涕泪交加地说道:“佛爷,我这卑贱之身会脏了您的贵体。”

  仓央嘉措收回了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斯伦多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恳求地看着仓央嘉措,说道:“佛爷,第巴让我到深山密洞去修行。我,早该走了。只求在走之前,您能……替我……摸顶……我就此生无憾了。”

  仓央嘉措心里感慨万端,斯伦多吉虽然有罪,但也是为了整个西藏,他伸出了手,摸了他的头顶,然后伤感地说:“去吧。”

  斯伦多吉躬着腰,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下一个瞬间,日光殿里静得让人想流泪。

  邬坚林。春末的雨水骤增,预示着繁茂的夏季即将到来。

  第一个知晓阿旺嘉措就是达赖喇嘛的人,是一个来拉萨贩盐巴的小贩。仓央嘉措坐床那天,他远远地从八抬大轿里瞥见了仓央嘉措的脸,看着是那么熟悉,他奋力挤过人群到了最前面,然后和其他人一样,跪下来请达赖佛祈福。仓央嘉措的轿子从他眼前掠过的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那就是阿旺嘉措。他大胆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先是呆若木鸡,随后兴奋得几乎失语。仓央嘉措的轿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还站在原地发呆,魔怔般地呓语着一句话:阿旺嘉措就是达赖佛,达赖佛就是阿旺嘉措……

  消息传到邬坚林,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如阿旺嘉措出生时那样,人们又开始聚集在街头议论。

  有人说,仓央嘉措年幼时说过,我要到拉萨去,有人会欢迎我。

  有人说,五世达赖对这位转世真身曾有过“埋名隐姓为众生,须得守密十二年”的授记。

  ……

  不过,传言终究是传言,那位读出了深奥卜文的密宗大师早已经踪迹全无了。

  斯伦多吉走后,仓央嘉措的生活变得更加平淡了。这样整日沉浸在经书里的日子,让他十分厌倦。桑杰甲措不来时,他便不读书,然后在布达拉宫里到处走,身后跟着苦苦哀求的经师。

  经师总是要说到快掉泪了,并拿出第巴要责怪的话才能稍稍起些作用。

  重复、毫无生气的日子,让他想起了斯伦多吉说的“度日如年”,不同的是,自己的日子一旦过去,再回首时将毫无印象。

  第巴桑杰甲措在教完佛经后,一般都要照例问一句:“佛爷,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是平常,仓央嘉措都是摇摇头便让桑杰甲措回去了。

  这次,仓央嘉措留住了他。

  “听说你在有风的日子也能射箭,射中靶心。蒙古骑兵、步兵比武时也没人能胜得过你的箭法。”仓央嘉措问道。

  “贵族们自小都在射箭,当做游戏罢了,我也只是熟能生巧而已。”桑杰甲措谦虚地回答道。

  “那一定很好玩吧?”仓央嘉措继续问道。

  “也许吧,至少活动下筋骨是好的。”桑杰甲措回答道。

  仓央嘉措暗自庆幸,桑杰甲措的话正合他意,他于是说道:“第巴,我整日坐在这里,是会生病的,布达拉宫的后面不是有个园林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去那里射箭呢?”

  桑杰甲措弯下了腰:“佛爷说的是。”

  仓央嘉措提到的园林不久前还是一片荒滩,由于修建布达拉宫,这里经年累月地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与天上的降水蓄积久了,成了一泊湖水。桑杰甲措让人在四周种了些杨柳作为点缀,春夏之际,湖水映着青翠的树林,一片鸟语花香。到了秋天,叶子禁不住风寒,纷纷坠落,铺了一地,仿佛浓重的晚霞。湖中也会飘着几片落叶,鱼儿唼喋,乐在其中。秋再深些,初雪刚过,杨柳穿上了银装,湖水也结了冰,远看一片墨黑。白与黑交相辉映,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仓央嘉措一直想来的,就是这里。随从的喇嘛为了让他开心,还给他讲了有关湖水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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