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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渡湖度人 (1)

  风从念青唐古拉山吹来,藏北变得更加寒冷了。

  进京的旅途,乏味而压抑,晴好的天气甚少,多数时候都在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仓央嘉措心无旁骛,一直默念着佛经。席柱一路上也并不说话。到达唐古拉山主峰时,天地豁然开朗,洁白的雪山一览无余。天是响晴的,阳光照在雪上又折射回来,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白。

  仓央嘉措睁开了双眼,在看见雪山的一刹那,他惊呆了。他转身问席柱:“此地是何处?”

  席柱回答:“此乃唐古拉山主峰,翻过此山便是青海。”

  仓央嘉措心里一震,手中的佛珠滑过两粒,心底涌起了一丝伤感。

  过了此山,西藏,便再也回不去了。

  天黑的时候,一行人在山腰的一个驿站里休息。风从山口呼啸着进出,在夜里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驿站单薄的木墙抵挡不住肆虐的风,被吹得发出阵阵巨响。

  仓央嘉措原本就睡不着,风又很大,只好起身。屋里只有一盏灯,他不敢点亮,怕惊醒同屋的官员席柱。一路上,虽然自己是囚徒,但席柱对他很尊重。他在黑暗中坐着,独自感受着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

  风时而低诉,时而怒吼。

  仓央嘉措与恒长的夜对峙着,彼此都想诉说心声,风想说的是千年不变的老话,自己的心事却无从谈起。屋外飞沙走石,他的脑海里又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那个梦境:

  在南方的草原上,他和达娃卓玛生活在一起,三央也在。

  他们放牧,读书,开怀畅饮,高兴了就写一些无拘无束的诗,达娃卓玛则会用她清脆的歌声把它们唱出来。

  三央养了很多牛,每一头都是脖颈带着白毛的。

  三央要拉他去酒馆喝酒,他笑笑说不用了,反而邀请三央到自己家里来。达娃卓玛早已经准备了很多好酒,一坛一坛地堆满了房间。

  那些酒坛都是用红布盖着的。

  红布,又让他想起了仁珍旺姆挂在碉楼前的红绫。

  他看见仁珍旺姆离开了西藏,找到了一户好人家,再也不用漂泊了。仁珍旺姆要请他去家里做客,他便跟达娃卓玛骑着马到了她家。

  他从怀里掏出哈达想献给女主人,结果哈达竟变成了红绫,红绫搭在仁珍旺姆的头上,她开心地笑了。

  仁珍旺姆请他们吃烤全羊,结果羊没有吃完,她执意让他们把剩下的带走,那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羊。

  他想起了阿妈爱吃烤羊腿,阿爸爱吃烤羊尾,就都带了回去。

  阿妈还是那样年轻,阿爸见他回来,又故伎重施让他背一首民歌,不然就不许进门。

  他眼珠一转,辩称阿爸并没有教他,阿爸佯装生气伸手就要打他。

  他赶忙背了起来:

  那是一只雄鹰,

  睥睨山河,

  却不知何去何从。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那朵莲花却开在它心里。

  ……

  天亮了,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房间,昨夜的所思所想全部烟消云散。仓央嘉措起身想去外面走走,结果一阵寒风突然顶着门吹了进来,他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达娃卓玛从哲蛙寺出来后,走了一路,想到还没有和阿妈告别,心里很是酸楚,她决定先回家,向阿妈说明情况。

  酥油灯,靠着酥油才能发出光芒;酥油用完了,灯就会熄灭。阿妈依旧虚弱,她和女儿分坐在桌子的两边,酥油灯的火光越来越弱,没有人起身去添油。

  阿妈说,你当真要跟他去?

  达娃卓玛说,这次要违背阿妈了。

  阿妈说,若是心意已决那就去吧。

  达娃卓玛说,阿妈一定要多保重。

  长发盘起,结成了发髻。一路的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在风中努力地前行。

  晚上,她就在唐古拉山下的驿站安歇,她早已经穿上僧袍化装成了男子,不过那一头的秀发还是很惹人注意,好在驿站中的人不多,达娃卓玛总是吃完饭就躲回房间,尽量不让自己暴露。

  风从山上吹来,到了山脚就会削弱很多。风百转千回,一路追随,颇似一位旅人,坐在身边低语,讲诉他的一路见闻。

  这一夜,因为过度奔波,达娃卓玛很快就睡着了,进入了一个香甜的梦境。

  她看见仓央嘉措穿着俗装,款款走来。

  她低着头,围着一席红色的邦典,桌边点着一支红烛,灿烂的火光将堂屋映照得分外明亮。仓央嘉措牵着她的手坐下,他递过来一杯酒,她一饮而尽。仓央嘉措欢喜地笑了。

  他说,我来这里,是要跟你成亲的。

  仓央嘉措到达青海湖时已是秋末,湖边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湖水是幽深的蓝,一直延伸到天际,与青山融为一体,天地间成为一条渐变的色带,先是灿烂的黄,然后是碧透的蓝,退回天边时是一抹淡淡的青。

  湖心有个小岛,栖息着很多水鸟。

  仓央嘉措走出了营帐,席柱并没有干涉。他们在路上走了很多天,一直相安无事。仓央嘉措通常只是沉思,念经,很少说话。

  他站在湖边,鸟岛离他不过百米之遥。

  风起,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几十只白鹭飞了起来,离小岛越来越远。他想起了曾经许给达娃卓玛的诺言,一只白鹭是十年,这几十只的白鹭,不知要相守到几生几世。

  风凉得彻骨,吹拂着眼眸,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泪带着哀思融进了千年不涸的青海湖。

  还记得,达娃卓玛常说要去门隅看看,还有邬坚林寺,她想到处走走。其实她那时就已经猜到宕桑汪波是仓央嘉措了,达赖喇嘛怎么能离开拉萨呢?

  她是真的想去看看,她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土地生养出了她的心上人。

  仓央嘉措明白达娃卓玛的心思,但是他不敢答应,于是他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那就是两人从日初时骑马南去,到日落时再回到拉萨。

  达娃卓玛欣然同意,两个人便骑着马一路南行。一路上,鸟语花香,景色怡人,达娃卓玛开心地唱起了歌,歌声赛过了枝头的鸟儿,仓央嘉措的心醉了。

  达娃卓玛递过来一壶自酿的好酒,仓央嘉措呷了一口,诗兴大发,朗声诵道:

  名门娇女态翩翩,阅尽倾城觉汝贤,

  比似园林多少树,枝头一果骋鲜妍。

  ……

  明知宝物得来难,在手何曾作宝看,

  直至一朝遗失后,每思奇痛彻心肝。

  ……

  不观生灭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

  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

  他兴致盎然,才思泉涌,达娃卓玛听着听着,却流下了眼泪,她怕仓央嘉措看见,赶紧用手抹掉了。她娇嗔着打骂起仓央嘉措:“你这人,本是开开心心的,偏要应着这美景说些无常的话来。”

  仓央嘉措顽皮地笑着,眼睛又弯成了两道新月。

  两人行至一处湖畔,那里原本只是平常的海子,因为雨季来临,海子积成了一泓湖水。

  湖中有几只白鹭,或休息,或整理羽毛。仓央嘉措无意惊扰它们,小心地在湖边坐了下来,结果脚一伸将一块石子踢到了水中,白鹭受惊,拍着翅膀敏捷地窜向空中,鸣叫着一圈一圈地盘旋。达娃卓玛看着满天的鸟儿,赶紧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一共是十只。

  她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白鹭没入了天际。

  她颓然坐下,仓央嘉措疑惑地看着她。

  达娃卓玛伤感地说道:“这白鹭神圣至极,每只象征着十载年华,我在想,我们见了这群白鹭,必定象征着你我相守的岁月,我刚刚数了数,它们不过十只,我本来还想多数出几只来,它们却飞得极快,一眨眼就到了天边。”

  仓央嘉措听了,一下子笑了出来:“一只十年,十只百年,也正好可以度过此生了。”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只怕,命运无常,这一生都不允许……

  有一条路,是由鲜花与荆棘共同铺就的,泪水、鲜血注定得不到怜悯。

  达娃卓玛翻过了唐古拉山。抵达山口时,风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弯下腰,扶着周围突兀的岩石艰难行进,空气太过稀薄,呼吸越发要用尽全力。过了唐古拉山后,她病倒了,开始频繁地出现幻觉。

  那是一匹匹焦黑的狼,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她毫不畏惧,努力地撑着虚弱的身体与狼群对峙,踉踉跄跄,步履蹒跚。一会儿,她被路边的石头绊倒了,又或者手臂磕到了坚硬的地面,往往是真实的痛感袭来,她才会从幻觉中清醒。

  血液混着沙土粘在了她的手臂上,她伸手去擦,沙土却掉进了伤口,疼痛更加剧烈。就这样,她在虚幻与真实中反反复复,体力每况愈下,渐渐不支。

  她通常要坚持到下一个驿站才肯休息,一路上她总是反复刺激着臂上的伤口,以让自己保持清醒。

  到达驿站的时候,她的伤口已经完全溃烂了。

  她一遍一遍地用清水冲洗着,冰冷的水将沙砾冲了出来,又是一轮新的疼痛。

  这些疼痛,是她心甘情愿的。

  在没认识仓央嘉措之前,达娃卓玛在拉萨也是出了名的女子,酿得出醇香的美酒,拥有一副老天赐与的好嗓子,她唱起歌来是要赛过黄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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