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圣域：拉萨?布达拉

　　拉萨是一座迷城。

　　它是深阔的，静远的，静谧的。

　　它是一块净土，一片圣域。陌生，杳渺，不可及。

　　初到拉萨时，仓央嘉措是一只雏鹰，尚未退尽犀利神气，便在冥冥中被什么指引着落在了这一片雪域圣地。他也不知，一切是否果真妥当。但大抵是没有违背命理路数的。所谓注定的道理便就在这里。布达拉宫日光殿。物是人非。他立在日光里，看宫下人群来往，车马逡巡。一切都是恍惚的，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富丽至极的宫殿里，他的落寞却无所遁形。他是活佛，生活里处处被照顾得细致入微，亦可谓锦衣玉食。但他却深知，这不是他内心的向往。只是遗憾，彼时太年轻，他对自己的命途尚无足够的掌控力。

　　坐床入定布达拉宫之后，仓央嘉措的日常生活变得井然。平时最主要的事情便是跟随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西等高僧大德学习《根本咒》《供咒经》《续说》《生满诫》《菩提道广略教诫》等佛教经典，所学内容不分派别，涉猎极广。桑杰嘉措还亲自讲授梵文音韵知识，且桑杰嘉措本人“博学并精通五明医药及历算等著述颇多”，对教育仓央嘉措起到了非常良好的促动作用。

　　在桑杰嘉措与众经师的监督下，仓央嘉措的佛学休养日益精进。这一些都是葱盛的表象。仓央嘉措深入骨髓的寂寞无人洞晓，内心的细微痛感无人问津。抑或者他生来就失去了品味人间烟火的资格。他时常站立在窗边，往外看，往下望。路人络绎的道路上是他曾经熟悉的热闹人情，此刻却断然与之失去了关联，仿佛世上的生机都是与他无关的。却又分明时刻被告知他要为世人谋福祉。静阔的布达拉宫在仓央嘉措的眼中，日益变得狭仄，直到他将它当成不过方寸的金色囹圄。

　　偶尔，他也会在人群里看到似曾相识的背影。清窈、瘦小。像极了被安放在他内心深处的女子。如是时刻，他总是会叹口气，令侍从变得紧张却亦无能为力不敢妄发一言。而这些，他亦不知能与谁说。是的，无人说，不可说。他只是惶惑，要如何才能将心底零星落下的细碎温暖拼凑一张完整的脸，一帧清晰的画面。仓央嘉措彻底失去了与仁增旺姆的联系。桑杰嘉措断绝了他的烟尘来路，一切的过往都幻灭成空。未及相依已相离。这不是他曾经可以预料到的。我们从小相聚，犹如鹰蛋拢集。

　　但愿永不变心，

　　一起飞回门隅。

　　他想起来这首萨玛酒歌。大约这一些念想只能存在于梦中、幻觉里了，他想。今夕何夕，再见时，亦不知日可是那日，月是否依然。有一些人注定是要错过的。彼此的生命路数命定只有短暂的交会，仓央嘉措与仁增旺姆便是如此。没有人告诉仓央嘉措那一头的仁增旺姆所受的感情煎熬。那是噬骨的。即便她从一开始就隐隐知道这个殊胜的少年自己是难能留守的。在仓央嘉措不告而别莫名离去之后，姨母探来消息说，仓央嘉措将去往拉萨。仁增旺姆不解，百般逼问之下，才见姨母惶恐地说出真相。他竟是前世活佛转生的灵童，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原本姨母以为她会有一场歇斯底里的释放。却不料她只是沉默，然后嘴角缓缓上扬，转身向街心走去。

　　她始终记得他离开的前一夜做的梦—他是万人膜拜的王，莲花座上，一目万里。姨母看得清楚，分明在仁增旺姆转身离开的刹那，有泪从她的眼角流出。她是何时变成一个隐忍如是的女子。无人知。自那以后，在仁增旺姆的内心，再无任何人事能激起微澜。她仿佛是冰了心的美人，穿梭在人群里，安稳度日。她将所有的情绪都抑制在内心深处，从不表露。只是在姨母偶尔试探性的关切之下，才会道一句好，让姨母安心。那一年让她一生改变。但又是谁让她的那一年改变。

　　仁增旺姆时常在夜深无人静谧无声的时分无法自持地想起他。她自然不是故意，更不再半分奢求，只是她依然会情不自禁地想知道，远在拉萨，万人之上的他，是否也会在这样的时刻念及这一处的人，这一处的光阴温柔，这一处的好。如果离散之后，依然彼此挂牵。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曾经，也是浓烈欣悦的人，却不料此时却是被孤独荼毒的落寞人。仁增旺姆如此，仓央嘉措亦是。而这样的日子，他们一过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