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哑言：挽歌?赴京师

　　在拉藏汗呈表康熙帝的奏折里，拉藏汗再次请求康熙帝“废第巴所立假达赖”。康熙帝再三权衡之后，拟了一道圣旨，派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赴藏宣谕。康熙帝英明神武。他一眼便洞穿拉藏汗的野心。于是，他知道，前任第巴桑杰嘉措拥立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存在对于拉藏汗的专政是最大的威胁。毕竟仓央嘉措在众信徒的心目之中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仓央嘉措的存在对拉藏汗是一个制约。所以仓央嘉措的六世达赖身份绝不是可以轻易废除的。

　　但是，仓央嘉措亦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尤其是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的手中。他是噶尔丹之侄，当年因为助剿噶尔丹叛乱对朝廷有功，继而取代了噶尔丹。但是近年准噶尔部实力大增，策妄阿拉布坦亦是野心难耐，有蠢蠢欲动之势。所以最后康熙帝决定，让仓央嘉措离开西藏。康熙帝下达拉藏汗的圣旨内容也大约就是如此。康熙帝一面旌表拉藏汗的忠心，册封其为“翊法恭顺汗”，并赐金印一颗；一面命使者将仓央嘉措解送进京。对于康熙帝要押解仓央嘉措进京而不是废除其达赖身份，拉藏汗一时并不解，唯有顺从之。这正是康熙帝的高明之处。只是，一切变故在仓央嘉措眼里，从来都不是悲绝的。他历经的苦难、艰险太多，以至于他历练出一颗铿然之心。

　　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撼动。他只是知情意，解温柔，懂何为爱与被爱，执信世俗之暖。当他得知桑杰嘉措被杀之后，他一时无语。一个转身，竟落下了泪。这个男人在他的生命里，即便强硬霸道不可抵制，却始终是一盏明灯。对他从来都是护佑有加，纵然方式粗暴蛮横不讲情理。但是他对仓央嘉措并不坏。甚至是好的。只是他与仓央嘉措的价值观与道德准绳有别，但这并不能让仓央嘉措对他有噬骨的恨。彼时，他也不觉得这一生如若没有桑杰嘉措会变得暗淡。

　　可当桑杰嘉措果真已不在的这一刻，仓央嘉措竟觉得这生命真染了灰。是，他到底还是不恨他的，甚至亦是有爱的。即便时常彼此伤害。后来，为了防止押解仓央嘉措离开时引发骚乱，拉藏汗在仓央嘉措被押解之前召集格鲁派众高僧开了一次审判会。旨在动摇仓央嘉措的威望。却不料，众僧皆以“游戏三昧，迷失菩提”为由替他们的佛爷说解。拉藏汗见此状，便干脆狠下斥令，将仓央嘉措关押起来。这一举措激起众愤。但无人能够阻止拉藏汗。多萨水比美酒还香，

　　波拉山比平地还平，

　　包袱越背越轻，

　　背着包袱不想停。

　　我向着白鸡山跑，

　　翻过重峦人不知，

　　越过千壑鬼不晓，

　　饭包掖在腰间逃，

　　哈哈，

　　十万兵马来追我也跑。

　　某一夜，仓央嘉措忽然唱起这一首叫做《逃亡》的歌。无人知其内心所想。他亦仿佛于某一瞬得到点化，能够看穿所有虚妄。又或者，他是在预言。但他并无任何越矩行为，只是静默等待发落的那一日。公元1706年，藏历火狗年。六月十七日，仓央嘉措在使臣席柱和舒兰的陪同下，被押解进京。是日，曙色昏昧。仓央嘉措平静地迈开步子，走出营房，踏上刑途。却不料，当仓央嘉措一行人穿越拉萨城时，城内所有信徒齐集道路两侧，跪拜活佛，齐声拜别。如此深重的情意对仓央嘉措是生之最大荣光。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悟到自己的达赖身份所具备的意义，是他们一生的精神所系。是信仰的归宿，福祉的象征。他内心震痛。请来看吧印度的孔雀，

　　额头绘饰玉石花纹。

　　除非神工谁人能绘，

　　衷心祝福孔雀主人。

　　请来看吧藏区的杜鹃，额头绘饰金子花纹。

　　除非神工谁人能绘，

　　衷心祝福杜鹃主人。

　　请来看吧门隅的白鹤，

　　额头绘饰海螺花纹。

　　除非神工谁人能绘，

　　衷心祝福白鹤主人。

　　人群里忽然有人唱起这首《祝福歌》，他是他们的主人。那是来自他的家乡的信徒，泪眼婆娑凝望着他的来路。仓央嘉措觉得自己曾经背弃了这一群善美的人。他竟忽然不可遏制地痛哭。一切恍然之间变得绝望起来。仓央嘉措所经之路，所有信徒都一一将头伸过来让佛爷摸顶赐福。这一路过去，从天明到日暮，时间便消失殆尽。如今，信徒唯一可以做的，也就只是无力地聚集在城里，为他们爱戴的佛爷祈祷。然后目送他踏上那艰险路途。忽然，布达拉宫的钟声响起。清音摇漾，在他的身后盘旋。仓央嘉措一步一回首，看着身后送行的信众，方才确知，果真，他要离开了。去往未可知的远方，带着不安的知觉和熹微的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