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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梦里故国(1)

  沙王在里海的孤岛上,成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每天做五次祈祷,听人讲解古兰经,他发誓,如果真主肯原谅他,他愿振作精神,光复故国。小岛像漂在海上的孤舟,他不知道他的归宿在何方。苍茫的大海之滨,曾有过他欣欣向荣的美丽国家,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忍受着难言的愧悔和寂寞,被世人渐渐淡忘。

  在惊悸与疲惫侵蚀下,沙王患上了肋膜炎。小岛上没人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知生命不会长久,急忙派人召回长子札兰丁。札兰丁,这个他最不中意的儿子,如今竟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赶走那些可恶的入侵者,实现他复国的梦想。

  眼中闪着悔恨的泪光,沙王将宝剑佩挂在儿子的身上,临终前,他有点欣慰:他终于将国家传给了儿子,尽管是个残缺不全的国家。

  札兰丁独自伫立在父亲的墓前,任冬天的冷雨浸透肌肤。没有任何誓言,他要用行动来证明他的决心。

  札兰丁潜出小岛,来到玉龙杰赤,到这里方知他的祖母已然出逃。

  图儿堪太后逃跑前,从狱中提出了历次战争中的俘虏及人犯,除留下牙那儿王子充作向导外,余者尽数杀死,尸体抛入阿姆河中。阿姆河河水又泛红波,翻卷着一个女人的罪恶。到达牙那儿后,太后下令杀掉可怜的牙那儿王子,她及其追随者们躲进了马三德兰山中的伊拉鲁城堡中。

  玉龙杰赤仍剩有六万守军,其中多半是突厥人。他们中的部分人拒绝同太后一直出逃,同时也不愿听命于潜回城中的花剌子模新国王札兰丁的指挥。但也有人支持札兰丁,札兰丁暂且留在城中指挥战斗,此时灭里也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力量得到壮大。他与灭里商议,万一城池不守,他们将退守哥疾宁。

  自王子札兰丁继承父位,掌握军权后,始将花剌子模的抵抗运动推向高潮。蒙军虽攻陷了花剌子模大部分的城池,却未及建立起稳固的政权,真正彻底地征服它是在第二代大汗窝阔台手上完成的。

  正在里海附近屯养兵马的哲别和速不台很快获悉了太后图儿堪躲入马三德兰的准确情报,当即挥军直扑马三德兰,将伊拉鲁城堡团团围困。数日强攻,城内守军坚持不住,弃械投降。太后及其王室成员均被生俘,哲别、速不台将他们一并解往成吉思汗处。

  术赤三兄弟对玉龙杰赤实施包围已经整整七个月了,七个月中,战事毫无进展。术赤和察合台的意见得不到统一,将士们只能望河兴叹。

  成吉思汗如何不知围攻玉龙杰赤失利的真正原因在哪里,开始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和察合台尝到苦头后能主动改善关系,默契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愿望破灭了,代之而来的是暴风雨般的震怒。他们,他的儿子们,太令他失望了。他毅然决定由窝阔台担任最高统帅,术赤、察合台交出兵权,共同听命于窝阔台。

  三兄弟不敢违命。

  窝阔台不愧为头脑清醒冷静的主帅之选。过去他手中无权,对两个哥哥所有的调停都近乎于和稀泥,如今他大权在握,就必须用铁的手腕使他们完全听从于他的指挥。毕竟战争不是儿戏。

  蒙军无疑是一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的军队,主帅间的不和虽造成了一度的纪律松懈,但一经窝阔台严厉治军,就又恢复了往日的锐气。数日后,蒙军攻入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城池。战斗并未停止,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战斗激烈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经过七个昼夜的巷战和肉搏战,守军和居民被逼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能力抵抗攻势越发凌厉、意志更加顽强的蒙军。

  迫不得已,他们推举了一位叫做哈牙惕的警长前去和术赤谈判。哈牙惕警长说:“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还望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并且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遍地的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宽恕!”

  然而,术赤还是接受了城内军民的请降,并且恪守了饶命不杀的诺言。

  打扫完战场,术赤突然心生一计。他唤来爱子拔都,附耳交待几句,拔都满脸狐疑,领命而去。

  察合台、窝阔台正在商议回军事宜,忽闻侍卫来报,拔都正带人搬运库中战利品,二人大吃一惊,急忙赶往存放战利品的库房。

  果然,拔都正在指挥装车。

  “住手!你在做什么!”察合台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士兵被震住,停下来望着拔都。拔都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位叔叔跟前。

  他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第三代将领。西征开始时,他还只有十六岁,却凭借机智勇敢屡立战功,成为蒙军中以骁勇善战着称的年轻将领,深受他的祖汗和父亲的器重……

  “二叔……”拔都刚开口,察合台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奉谁的命令私自抢夺战利品?”

  “二叔、三叔,侄儿并不曾抢。侄儿不是派人去通知二位叔父了吗?父王说,攻打玉龙杰赤将士死亡惨重,理应取些战利品做抚恤之用。父王命我只取其中一份,其余部分,交由二位叔父处理。”拔都振振有词地回答。

  察合台愣了愣。术赤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不过,既然术赤开了头……

  窝阔台正觉此事有些蹊跷,察合台却不容他分说,急忙命士兵赶来几辆马车,也将“他们的那部分”战利品运了回去。 至此,兄弟三人将他们进攻玉龙杰赤的所得瓜分得干干净净。

  拔都回府向父王复命。

  术赤一脸倦容地听完汇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你怎么了,拔都?”见儿子一直神态惴惴,术赤忍不住问。

  “我怕……”拔都嗫嚅着。

  “怕?”

  “是啊,父王,我祖汗三令五申不许私抢私分战利品,我怕我们这样做,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再说,父王,我们值得为这么点东西就违抗汗令吗?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去见祖汗?”拔都鼓足勇气直抒己见。

  术赤心中一痛。见你祖汗?只怕永远不会见了。

  “拔都,你误会了,父王决非要将战利品取为己用。攻取玉龙杰赤时伤亡太大,特别是那三千弟兄,父王理应对他们的亲人做些补偿。再者,巴尔术国王过几日就要返回畏兀儿,也需备下路上所用。”

  那也用不着私取财物啊。拔都暗想,不敢争辩,转身走了。

  目送儿子离去,术赤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他虚弱地歪在椅上。

  父汗,您现在在做什么?您的身体还好吗?您知不知道当我决定永远不再见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想您?

  贰

  成吉思汗对三个儿子围攻玉龙杰赤时行动迟缓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又听说他们擅自分掉了进攻玉龙杰赤的所有战利品,更为震怒。难道连他的儿子们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吗? 察合台、窝阔台回到塔里寒等待父汗赐见,斡歌连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说:“大汗不见,命你们回去。”

  传话的人说得温和,谁知父汗是怎样震怒?兄弟二人犹如兜头一盆冷水,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看他们那样,斡歌连很是同情,压低声音劝道:“二位太子还是先回去吧。大汗正在气头上,等他的气消了,一定会召见你们。”

  察合台、窝阔台无计可施,只好返回住处。

  第二天,第三天,成吉思汗都以同样的话将他们挡了回去。

  这一下,兄弟俩真正尝到了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的滋味。正好拖雷连战告捷,也班师回到塔里寒拜见父汗,看到两个哥哥垂头丧气地站在父汗的大帐外,很是奇怪:“你们多会儿回来的?大哥没回来吗?你们怎么不进去?”

  对于拖雷一连串的发问,窝阔台苦笑不迭,察合台恨恨不语。

  不多时,斡歌连出来了:“四太子,大汗命你进去回话。”

  拖雷不及多言,匆匆来到帐中。成吉思汗让他坐下,约略问了几句征战的情况。拖雷骇然注视着父亲倦怠憔悴的脸色。

  沉默良久,成吉思汗方又缓缓开言:“你休息一两日,代为父去送一下巴尔术和华歆,他们就要一同回返蒙古。”

  拖雷遵命。

  又是一阵沉默。成吉思汗挥挥手,拖雷急忙告退了。

  他刚走出帐门,察合台和窝阔台便迎住了他。“拖雷,父汗说起我们了吗?”窝阔台小心翼翼地问。

  拖雷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没有,父汗没说几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他是病了。说真的,过去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疲乏消沉。”

  察合台心中难受至极,狠狠捶着脑袋。窝阔台只顾低头看着鞋尖。

  父汗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我们这些鬼迷心窍的不肖子令他失望……

  “对了,大哥呢?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少提术赤!他这个该死的——我怎会这么没脑子,轻而易举就上了他的当!”察合台怒火中烧、愀然作色。

  这番突如其来的发泄更让拖雷摸不着头脑。三兄弟正没奈何,博尔术、喜吉忽从前营巡视归来,听说大汗三天不接见两个儿子,同意为他们说情。

  成吉思汗强打精神宣二将入见。博尔术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大汗,从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中,他看到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的悲哀。

  “大汗,臣闻我大军攻克玉龙杰赤,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太子们征战有功,虽说触犯军纪,毕竟已知悔改,还望大汗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

  成吉思汗一生,很少违拗博尔术的请求。这不只是由于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更因博尔术从未向他求过私情,他不能允许自己拒绝一个高尚坦荡的胸怀:“好吧,我且依你。”他向斡歌连示意。

  斡歌连脚步轻快地来到帐外:“二位太子,请进。”

  拖雷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又折回父汗的大帐。成吉思汗余怒未息,狠狠将两个儿子训斥了一顿。察合台、窝阔台垂首默立,愧悔交加,赧颜无地。

  俟成吉思汗话音一落,喜吉忽急忙解劝道:“汗兄,太子们来此学习征战,犹如雏鹰之翅,可扶不可折。还望汗兄稍息雷霆之怒,饶过太子们无心之失。而今我方身处敌国,征战频起,尚需太子们领兵前去征讨,汗兄不宜过分挫其锐气。昔日之过,当以为戒,相信太子们不致重犯。”

  喜吉忽的劝说,使成吉思汗心中的怒火完全熄灭了,他的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三个儿子:“切记,‘贪’乃万恶之源。你们可下去细思己过。”

  兄弟三人大气不敢出地退出帐外,拖雷擦擦头上的汗,笑道:“我够倒霉的,陪你们挨骂不说,还出了这一身的汗。”

  察合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谁让你的好奇心那么强!我的天,父汗要是再不消气,非把我骂晕过去不可。”

  他夸张的样子逗笑了窝阔台和拖雷。

  “二哥,说真的,大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察合台白了拖雷一眼:“你就知道惦记术赤!他当然不会回来。他诓我们分了财物,然后躲起来看我们的热闹——好戏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窝阔台阻止二哥:“不怨大哥,要怨只能怨我们自己见财起意。父汗教训的没错,‘贪’的确是万恶之源。”

  察合台仍不服气:“反正若不是术赤,我断不会生出此念。”

  拖雷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更加惦记术赤。正好父汗派他去为巴尔术送行,他顾不得休息,草草准备一番,便直奔玉龙杰赤。

  叁

  玉龙杰赤。术赤兄弟送别巴尔术夫妇。

  目送着一行人远去,化作天际游云,圈马回返时,拖雷微微喟叹:“不知何时我们才能返回?”

  术赤无语。母亲悲伤的面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他急忙按捺住涌上心头的哀愁。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已经没有根,没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吗?军中现在思乡厌战的情绪很普遍,很严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父汗。”

  术赤依然无语。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拖雷有点不快地望着术赤。怎么大哥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啊。

  “你要我说什么?难道父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吗?”术赤狠狠一夹马肚,率先走了。

  玉龙杰赤正在修缮中,看得出,术赤对这座古老的城池倾注了很多心血。参观完这个着名的商都,拖雷忍不住玩笑道:“看你在玉龙杰赤这样大兴土木,就觉得你好像要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术赤心头刺痛,默不作声。

  拖雷又问:“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吗?”

  “回塔里寒?为什么?”术赤心不在焉地反问。

  拖雷讶然注视着情冷如冰的术赤,欲言又止:“父汗……”

  术赤好似没有注意到拖雷在说些什么,他端坐于马背之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处绚烂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么?”

  “太阳要落了……无论多么光辉的生命也一样会黯淡,会消失……”术赤若有所思地自语。

  父汗就是那夕阳吗?倘若如此,还是让我先“沉落”到山的那一边吧,这样,我依然可以接住夕阳的光辉……这样,父汗这轮太阳就会永远在我的头上闪烁……

  拖雷微愣。

  术赤回头审视着弟弟:“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刚才说什么?”拖雷被问懵了,满脸困惑。

  “你说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的愤怒重新浮现在脑海,他很想解开萦绕于心头的一些疑问,尽管此前他并不想问。“大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这句没头没脑的诘问,术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然而,他无言以对。

  “那天,就是你设下圈套诱使察合台、窝阔台分掉了玉龙杰赤所有战利品的那天,我头一次感到父汗老了。我指的不是肌体,是心。是心,你懂吗?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术赤紧紧攥着马缰。

  拖雷的声调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呆板。

  为什么?为了试试身为储君的窝阔台的定力;为了让跟在父汗身边的他们吃了苦头后能够接受教训,不致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为了长痛不如短痛,父亲再不要记挂我这个不孝子……

  沉默笼罩了兄弟二人。

  良久,拖雷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明天,我得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没有什么话需要带给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气,术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时竟觉百感交集。

  拖雷,拖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亲密,拔都试图挽留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几天吗?姑姑、姑父刚刚离开,侄儿还没抽出空陪您到处看看呢。”

  “以后吧。对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犹豫片刻。

  “四叔别担心,父王他……无甚大碍。”拔都违心地回道。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细,父王居然料到四叔会这样问他。

  “那就好,那就好。”拖雷同样言不由衷。

  叔侄并辔而行。拔都心情沉重,欲言又止。最近,父王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咳血,拔都很想将真实情况告诉四叔。可是,如果四叔知道了父王的近况,祖汗就会知道,父亲一再叮咛他们兄弟,绝不可以让祖汗担心。

  “拔都,有机会去看看祖汗,祖汗很想念你们。”

  “侄儿会的。侄儿也很想他老人家。四叔,请代父王和我问候祖汗。”

  叔侄黯然相对。有时,分别即永别。战争缩短了生与死的距离,却又无限地拉长了分与聚的距离。

  肆

  一二二一年夏,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战略高地巴米安城北部的山区避暑,准备从那里继续向南挺进。

  速格纳黑所率二万阿力麻里将士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紧紧相随。在遣巴尔术返回畏兀儿后,成吉思汗又相继遣阿力麻里、哈赤鲁两支军队回返。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近来水土不服,腹泻难愈,只好接受成吉思汗的劝告,在夏初与成吉思汗话别。速格纳黑却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自扈从西征以来,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也赢得了荣誉,他早就决定坚持到最后的凯旋。

  婉嫣当然更不愿意先行东返。她只有留在祖汗身边,才能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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