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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圈子(5)

  我本来以为就是这么一说,艺术上的很多事情,出点子的过程是最有意思的,一旦到了执行的时候大家都打退堂鼓,太麻烦了。所以我参与的这种讨论大部分就都停留在想法阶段。我没有想到宁瀛是这么认真的人,做事特别麻利,在我们瞎胡闹到天亮以后没多长时间,她的故事梗概、拍摄计划、场地、人员就都搞定了。宁瀛做决定的速度和信心是我非常佩服的。我是那种优柔寡断,三分钟一个主意的人,大部分时间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什么。宁瀛完全相反,我介绍她用我妈妈家做场地,她去看了一回就说史家胡同51号如果不拍电影就糟蹋了,然后就拍板定了。我和妈妈都被弄得措手不及,剧组是个有强大破坏能力的团体,我一不留神带回家了。

  索拉的风格和宁瀛完全不一样,她没有任何计划、秩序,只有用不完的、上好的灵感。我没有见过任何艺术家比她的感觉更加到位,其数量、质量和速度都是惊人的。看她发挥的时候,我有被一架B-52轰炸的感觉,灵感劈头盖脸就过来了,让你无法躲藏她的智慧。我向来认为我是个聪明人,别人说什么我都接得上茬,只是到索拉这儿我有点紧张,她太快了。不管在生活还是艺术上,索拉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人,她把自己的艺术灵感可以毫无保留地为朋友的项目全部奉献出来。我参加过一些策划会或者类似的艺术家聚会,大部分人都是有保留地参加,他们都很在乎自己的灵感,怕别人偷自己的创意,特别是朋友。索拉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对于她来讲,这不是奉献,这就是她的生活。

  拍摄的准备工作似乎很顺利,而最后碰到的难题是演员自己。宁瀛的理念我能够理解,她认为40多岁中国女人的经历是这个世界找不到的,因为她们在前半生感受了别的国家几百年的变迁,电影的故事梗概不过是个骨头架子,而其血肉是我们四个人的经历。对我们所有人来讲这是个难题,什么时候我们是自己,什么时候我们是角色,两者如何吻合,这种技巧对于专业和非专业都是挑战,不管谁都会有心理障碍。我们的一些伤感和困惑正是我们想隐瞒和忘却的,在摄像机前面演自己和脱光了没有什么两样的,一个暴露的是躯体,另一个是灵魂。

  “你头再抬一点。”导演说。

  “这样吗?”拉拉毫无感觉地摆了一个姿势。

  “不行!你给你自己脸上找点光!”

  拉拉随便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脑袋又往影子里面钻了两寸,然后嬉皮笑脸地看着导演说:“是这儿吗?”

  导演几乎绝望地离开监视荧屏,深呼吸、咳嗽、叹气、想办法、用意大利文骂娘。

  拉拉一点不明白导演为什么着急,调皮地小声问:“她怎么了?我做错啦?她干吗不拍了?”

  导演忽然转身,冲着拉拉说:“你说,你觉得你想摆什么样的姿势?”

  “这样好看吗?”拉拉懒洋洋地做了个幽灵般的动作,然后说,“我觉得我就应该是这个状态的。”

  导演看了看她,看了看摄像机,又看了看她:“那行,你就在这儿。”然后对剧组人员说:“换机位,调灯光。”马上,屋子里的人都动起来,导演也去帮忙调光。我们四个人在那儿小声聊天,不知道谁又说了个笑话,拉拉笑得前仰后歪,正在这时候,导演回来了,机位刚挪好,灯光刚调完,拉拉却在大摇大摆地笑着。

  “我×你大爷的,索拉·刘,你他妈怎么又动了!!!”

  4拍电影是工作,真的不好玩。宁瀛来回地告诉我们,电影就是把生活解构了,变成技术上可以处理的镜头。我也发现演电影和话剧是两码事,电影就是无数次的排练,对演员来讲话剧最终总有两个钟头是完全属于演员的,而电影是属于导演的。由此推测,演床上戏可能是最痛苦的工作,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享受。

  电影拍完之后我们三个人几乎有意识地三个多星期不来往,我们需要缓一下,特别是宁瀛和索拉之间。她们俩从互相欣赏到互相折腾、争执,需要重新认识自己的友情。不见面是非常明智的。我自己是最怕这种友情被破坏了,和朋友合作不成功的阴影永远让我难受。她们两个是我认识最杰出的两个女艺术家,我和她们在一起高兴,我怕以后就没以前那么好玩了。

  上个月我过生日,朋友给我开了一个惊喜派对,我看见索拉和宁瀛又像原来一样嘻嘻哈哈,谈笑风生,这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眼里的姜文(一)

  姜文回来晚了,他到的时候我和窦文涛已经在他办公室聊上了。他乐呵呵进来,我俩拥抱了一下,他说,“好久没见了,姐姐。”

  “就是,”我答道,“你女朋友问你好。”

  这是一个十几年的“玩笑”。那时候我妈妈刚动完一个大手术,在家里恢复,情绪不太好。姜文来玩儿,看见我妈一脸忧虑,张口就说:“章阿姨,您当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里头最漂亮的,您就答应了吧。”我妈立刻笑了。之后就留下话柄,姜文看见我总得问一句,我女朋友好吗?我总把话带给我妈,她嘴上说,还那么没大没小,但是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我有日子没到姜文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的办公室了,至少有五六年,但是一切照旧,没翻新、没变样。这里的沙发都是皮的,而且巨大,几年折旧反而显得贵气了,像那种卡斯特罗、海明威坐在里面抽雪茄的沙发。墙上有很多电影海报,都是他导演的电影,没有一个他演的。但是最醒目的位置——他自己办公桌的后面那堵墙,还是留给了他10岁左右闺女的作品,而且每张画都用了很夸张的镜框,好像都是达·芬奇手迹似的。办公桌旁边多了一个画架子,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从画架的高矮可以看出来这也是他闺女的。可以想象这父女俩一个坐着办公,另外一个站在旁边作画。办公桌上面有他儿子的照片,旁边有个立地灯,上面扣着一个巴拿马帽子,桌子上有一瓶万宝龙的钢笔水,这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件所谓“名牌”东西。

  “你俩认识多长时间了?”窦文涛问。想了想,得有20年了。那时候姜文刚刚拍完《红高粱》。我们俩是邻居,我家在史家胡同,他家就在北面的内务部街。他当了明星以后,我们那一片胡同里盛传一个姜文扛煤气罐的段子:

  姜文父母去换煤气罐,片管想见他们的明星儿子,就是不给换,非要姜文自己过来。没办法,姜文只好去了。到了换煤气罐的地方,片管刁难他,说唱一段吧。姜文看了一眼地上的煤气罐,二话没说,抡到肩膀上扛着,然后大摇大摆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把煤气罐扛回家了。当时胡同里面一片赞扬:这才是大老爷们儿!

  我那时候也是怀着“瞅一眼我们胡同里的大老爷们儿明星”心态,在一个大雨天去姜文他们家找他,把他和顾长卫叫到我家里去听陈凯歌的一段录音,讲一个要在纽约拍的剧本。我就得去他家,但是理由早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这次姜文提醒我才想起来,那个剧本叫《毛主义者在纽约》,是个黑色幽默的片子,讲一个穷困潦倒、住地下室、在中餐厅端盘子送外卖的中国艺术家,有天半夜回家看见一个画廊里面Andy Warhol的作品“毛泽东”,标价好几万美金,非常不服气,心说天安门城楼上都是我画的,凭什么我送外卖,这老外倒能画毛主席赚大钱?!

  “那剧本后来怎么没拍?”姜文问。

  “好像没人出钱吧。”我说,真的记不清楚了。

  再转头看一眼窦文涛,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心想,他八成不信我曾经干过这么傻的事儿,跟传达中央文件一样让人家听录音。

  虽然认识很长时间,但是见面并不多,正经聊天也就两三次,都是围绕拍电影的事务性主题,和艺术不沾边的事情。其他时候都是一群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瞎聊,没几句正经话。这次我是正经约他出来聊他的新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一方面想登在博客上,另外就是给《乐》作为影评登出来。但是姜文是没有任何“白领意识”的人,你跟他说,咱们哪天几点见,他的回答是,没问题,再联系,这对我这种外企训练出来的人太挑战了,啥意思?怎么讲?如此约来约去短信无数,中间我们家松树被闪电劈了,有惊无险,姜文还就此写了个七律,然后还有一段宋词,可惜我手机丢了,全没了。最后,还是窦文涛把这事情给定下来,8月21号,先去姜文办公室涮肉,然后再去凤凰馆录像,7点开饭。

  “先看一下片花儿吧。”他办公室的小伙子跟我说,我那天早到了一个小时。“姜老师陪他父母钓鱼去了,正在回来的路上。”真有闲心,我心说,马上就要威尼斯和李安PK了,他钓鱼去了。在姜文的小放映室里面我看了一个3分钟的片花,17分钟的Making Of。看完之后,我又让小伙子给我放了一遍。

  “怎么样?有点high吧?”他问我。

  “High”是对《太阳照常升起》最恰当的形容词。最来劲儿的是陈冲在里面演的一个花痴,我敢说是她最出色的表演,失恋的人看了也会为爱情再high一次。我才看了点片花,也的确有点high了。

  (待续)

  我眼里的姜文(二)

  姜文44岁那年,之前7年不能干导演这活儿,也就是说,他从37岁到44岁不能有自己的作品。Francis Ford Coppola在37岁到44岁之间导演了《现代启示录》,电视剧版《教父》、《One from the Heart》和《Rumble Fish》,共4部作品;Steven Spielberg在37岁到44岁之间的作品有两部印第安纳·琼斯的历险片,还有《紫色》、《太阳帝国》、《Stroke of Genius》、《Always》、《Hook》和《The Visionary》,一共8部电影;而Stanley Kubrick在37岁到44岁之间只导演了两部作品:《2001:Space Odessey》和《发条橙》,两部巨作。一个导演在37岁到44岁之间不能拍片子,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看Spielburg的7年,几乎是大跃进中的高产田,再看Kubrick,就发现好东西还是需要时间,需要沉得住气。但是不让拍和不愿意拍还是非常不一样的事情,碰到前者,导演要有上好的心态才不会被怨气彻底淹没掉。

  这7年里,姜文没什么怨气,他是将计就计,像个酿酒师,他这7年就守着这一茬好酒,等着它出窖。在和美国《先驱报》记者的谈话中他说道:“别人的电影是鸡尾酒,兑点水,兑点果汁,我的电影就是纯Vodka。”我看了《三联生活周刊》里面对姜文的报道,说到电影的名字——《太阳照常升起》,讨论得很深,海明威、《圣经》都有了。我看了片花以后觉得,这不就是“姜文照常升起”吗?他的作为有点像Kubrick,憋就憋出一个让你看完以后天翻地覆的电影。我记得在美国上中学的时候看了《发条橙》,我们突然对权势和暴力有了崭新的认识,说实话,这比看《甘地》要深刻得多。我同班的几个男生,看完电影就开始装扮成电影里面的主人翁,一只眼睛画了黑眼线,戴着假睫毛。他们是向Kubrick致敬,是想说,Hey,我们明白了,你太牛了。结果是把老师和家长吓坏了,以为他们要学电影里面的小流氓去打砸抢,这几个男生被勒令穿“正常”衣服上学,就好像电影里面的专制在我们眼前重演。为了抗议学校的命令,我们有一天都画了一只眼睛去上学,这就是电影的力量,真的能让你high。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太阳照常升起》对已经急功近利二十多年的中国人应该有同样的作用——它应该唤起我们的人性,释放我们对生活的欲望,超过物质,超过一切。

  好的作品还是需要宣传的,而作为一名电影工作者,姜文的软肋,是他不会老王卖瓜。这事儿可以从他对访谈节目的畏惧说起。作为朋友,他算非常义气的,我办杂志需要他帮忙都是有求必应。两年前,我在旅游卫视主持一个半夜三更的谈话节目,叫《大人在说话》,为了提高收视率,想请姜文来撑个门面,做一回嘉宾。我给他发了两个短信,他都不理我,最后只好打电话追。他支支吾吾地说:“姐,这事情对你是特别、特别重要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牛的演员居然“怵”一个谈话节目。“真的,”他说,“演戏的时候不是我,是我的角色冲着镜头,这我行。我冲着镜头就一点都不行。”

  录《锵锵三人行》那天本来是9点进棚,结果拖拖拉拉,等我们出发的时候,棚里来电话说已经来不及了,有个直播节目要用棚,只好晚上11点再录。我和窦文涛坐着聊天,姜文说他去歇会儿。等他关了门,窦文涛问我:“他真的这么紧张?”我给他讲了请姜文上《大人在说话》的事儿。他很认真地说,那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样让他放松下来。我们就商量了一个计划。当然,录的时候根本和计划没关系,窦文涛的思维实在太快,说话更是神速,灯一亮,他就开了个尖锐的玩笑,说这次威尼斯姜文得奖有点悬,因为张艺谋是评委会主席。姜文笑了,赶紧说,不会,不会。还解释说评委会主席到时候也不一定能左右评委的选择。我脑子蒙了,想说我不太同意姜文的说法,四部中文电影,一个中国评委,我觉得,这评委不管是谁都是起作用的,何况是张艺谋,还是主席的位子。但是还没来得及说,窦文涛的话题已经又转了,下面三分钟,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我怎么跟上他、跟上他。别说姜文了,上《锵锵》我也害怕。

  姜文真的不是炒作高手,录《锵锵》之前,他突然要求在节目上喝点香槟,然后自己挖苦自己地说:“咳,酒壮人胆。”在化妆间他有说有笑,一进棚就开始紧张,好玩的段子给编导、化妆师都讲了,就是忘在棚里再说一遍。比如,他的作曲是日本的久石让,老先生问姜文,你要什么样的音乐,姜文就拿出几段他觉得靠谱的音乐给久石让听,说我就要这样的。听完之后,老先生说,你知道这些音乐都是莫扎特写的。姜文想都没想回答道,那你就写得比他好一点儿就行了。

  对姜文来讲,上《锵锵》说话,其目的肯定是为片子做宣传。然而《锵锵》一集21分钟里,他至少花了5分钟时间说他怎么羡慕张艺谋,因为张艺谋有个张伟平,张伟平又特别能干,特别会做宣传。我心说,你要是真有个张伟平,他绝对不允许你用这宝贵时间说别人家的事。

  节目录了一半,我脑子开了个小差,突然想起那17分钟Making Of里面一个镜头,应该是杀青时候拍的:所有主创人员站在一个阳台上向镜头招手,姜文站在正中间,他向镜头挥了一下手,然后就把脸转向右边,好像在看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的思想似乎离他站着的地方很远,很远。我的猜想是,也就是这一刻,他意识到电影拍完了,他要走出梦境,重新进入现实,这可真是一件high不起来的事情。

  (待续)

  我眼里的姜文(三)

  终于,我看了《太阳照常升起》。

  这是一部非常私密的影片,作为观众,你在窥视一个艺术家的内心世界,有的片段,你甚至会觉得不好意思。影片绚丽的色彩和跳换的景观是姜文梦中的乌托邦,而就跟梦境一样,没有什么必要的逻辑关系;就像其他报道所言,“视觉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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