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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漫漫求学路(1)

  罗让尼玛在十七岁时离开了纳摩格尔底寺,背井离乡,负笈求学。

  他是在晚上悄然离开的。

  所以,当他走到远处回望,想再看一看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时,却只见幢幢山影。他没有流泪。再远处,东方天空下,那条小山沟的尾部,有他的父母和其他亲人。他紧了紧背上的口袋,毅然踏上了前路。这是一条西行求法的道路。

  前路上有什么在等待?

  道路突然拐向南方。南方,高峻的山岭云遮雾绕,那份子孤独,那份子惆怅,那份子庄严都和他的心境十分吻合。他想,师傅已经读到他留下的书信了。

  罗让尼玛在一处清澈的水泉旁边坐了下来,小小的背袋里尽是必读的经卷,所带的一点干粮已经吃光了。他俯身在泉边大喝了一通冰水。再上路时,肚子里尽是水激荡的声响。

  他就去想那封书信的内容。

  首先,请师傅原谅他不辞而别的罪过。弟子是为寻求更为正大精深的佛法,寻求更为广大的智慧而出走的,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不是对皓首穷径的前途感到了绝望,不是因为不堪俗世的诱惑而背弃了戒律。他的信中述说了自己的抱负和志向。

  这封书信交到庙里,还会减去师傅和家里的麻烦。

  罗让尼玛的目标是西藏,是圣地拉萨。这条道路艰险崎岖而又漫长。道路首先把他带到了西康。

  “康”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被认为是整个藏区中最不安定的一个地区。谭’戈伦夫在《现代西藏的诞生》一书中写道:“在那些岁月里,西藏其它地区,特别是康区和安多都在骚动。这些地区大部分居民是剽焊和独立的游牧民。对他枘的活动,拉萨只能施加有名无实的控制。西藏官员不愿意到那些地区任职。藏军对自己要保护和帮助的人民不但漠不关心,而且进行劫掠,因而声名狼藉……当地人民既为反对拉萨的统治而战斗,他们彼此间也常常混战。”

  这个地区也是一个盗匪出没的地区。

  只不过,再凶恶的盗匪袭来,罗让尼玛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他没有好衣服,没有钱。念珠也是很一般的材料,小背袋里一方黄绸裹着的是一些经卷。其中有一整本还是自己一笔一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从别人那里抄来的。

  土匪们会让他尝一尝拳脚的厉害。但也会让他吃一顿饱饭,再放他上路。这样,他感觉到比和那些有武装护卫的商人在一起还更为安全。每当走在几十里杳无人烟的路上,饥饿折磨得他疲惫不堪时,他甚至还暗暗祈盼着盗匪们的出现。

  不久,群山间的谷地变得开阔起来。山谷里气候湿润,一切都有点像故乡铁布农区的风貌。他进入了德格土司的辖地。因为土司势力强劲,这个地区相对和平一些。德格土司还大力扶持佛教。藏传佛教中的宁玛派在这里形成一个中心。噶陀寺、白玉寺、卓青寺都是全藏区闻名的红教寺院。土观·罗桑却吉尼玛所著《土观宗派源流》一书中说:“在卫藏地区,旧派的道场其大者即多吉扎寺和敏珠林寺,小的寺庙却有不少。在康区,则有卓青寺、噶陀寺、益青寺等。这些寺庙中,对于它修法心要的集约心之部,在一个长时期,已融归于本来清净的最初法界中去了。”

  罗让尼玛进了前述康区三个宁玛派寺庙之一的卓青寺。

  卓青寺于1685年创建。创建者是德格土司家族中一个著名喇嘛白玛仁增。创建不久,其声望即超过卫藏的多吉扎寺和敏珠林寺。吸引了包括不丹、尼泊尔等地僧人也来此学经。

  尼玛本身是最新创立而势力又十分强劲的格鲁派僧人。宁玛派却是最老的宗派。两个教派之间有很大分歧。

  一般格鲁派僧人对于宁玛派是比较轻视的。但卓青寺除了在密宗方面有自己所长外,还适变革需要开设显教课程。

  再说,尼玛此行,既然一心求法,就不会过分囿于门派之见,为狭隘的眼光所束缚。

  卓青寺当时有僧众道百余人。

  一般而言,传统的宁玛派寺院都是密宗的,专重个人修持,不讲言传。特别是它的大圆满理论,和汶地禅宗有相似之处,即修持重点在于内省见解,而不放在传达知识方面。所以,禅宗六祖慧能,才可以是个不识字的樵夫。从纯粹宗教意义上来说,这种修持只对最有天才的人有用。这也是宁玛派逐渐式微的主要原因。在藏传佛教历史上,任何一个新宗派的产生,都在加大显教的成分。卓青寺为顺应潮流,也于上世纪初创立了学术学院制,正式传授显教的十三部经典。

  根据李安宅教授考察,卓青寺学习传授的显教有以下十三部:

  1.达到自我解放;

  2.寺院法规纲要或律经根本颂;

  3.瓦苏班松(世亲)的阿毗达摩俱舍论;

  4.毛阿毗达摩论集;

  5.中观根本颂;

  6.人中论;

  7.四百论的中观论;

  8.入行论;

  9.现观庄严论;

  10.辨中边论;

  11.辨法性论;

  12.究竟一乘宝行论;

  13.大乘庄严论。

  以上十三部论典可以分为四类:(1)寺院规程;(2)小乘的研究;(3)大乘研究中的实体部分;(4)大乘研究中的现象部分。以上十三部显教论典学完后,即在教学学院进行密教方面的学习。罗让尼玛在这里学习时间不长,但以他的领悟能力,在显教知识方面得到大的饶益。随后就转人该地区的德格寺继续学习。

  这个寺院以它的印经院和所藏佛教典籍的丰富和完备名扬天下。

  虽然,尼玛先生生前致力于一种更为饶益广大众生的事业。不向人回忆以前的许多事情,他在那里学习的具体详情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也知道一些他学习过程中的艰难困苦。

  他离开德格,越过金沙江,又在一条险恶的道路上向着西藏前进了。

  这条道路险峻崎岖。

  这条道路又是一个朝圣者的道路。

  所以,在藏族学者所著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对这条道路上四处埋伏的种种危险的描写:缺少食物,缺少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猛兽的袭击,暴风雪,泥石流,兵匪,一个旅人更不能在这条路上被疾病击倒。

  罗让尼玛先生的弟子们都还记得这样两个故事。

  牡丹说这个故事是在事业最为艰难时讲给弟子们听的。

  我想,那是他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一次,在他刚刚跨越金沙江不久的一座大山上,他和几个朝圣的人走在了一起。

  他们在半山上露宿,篝火燃起时,正是群山中苍苍莽莽、夕阳西下的时分。有人在缝补破烂的靴子,罗让尼玛又比刚离开格尔底寺时多了一些经卷,背袋也比以前沉重多了。他欣赏着眼前雄壮的美在山下化缘,又遇到了一户乐善好施的人家。给了他们足够的麦面饼和一些肉干。茶在锅里翻沸,肉干和饼子在火边上烘烤,飘散出美妙的香味。

  对于乞丐一般的朝圣者来说,这可是一顿显得奢侈的晚餐了。

  同伴们请若尔盖·尼玛念一段祈祷经文。离开故乡后,故乡的名字成了他名字的一个部分。

  之后,就可以分享这美妙的食物了。

  就在这个时候,食物的香味引来了凶猛的动物狗熊。

  几个人丢开食物,在狗熊的咆哮声中慌忙逃命。背后,越来越浓重的黄昏中,是狗熊恶魔般的巨大黑影和凶恶的咆哮。他们就带着绝望的心情拼命奔跑。

  那是怎样的狂奔啊!

  夜越来越深了,黑暗中四处回荡着凌厉强劲的山风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甩掉了凶猛的狗熊,只是拼命在原始森林中奔跑。终于,他们钻出了树林。

  从一片草地上看见了满天璀璨的星光。

  狗熊没有追来。

  这时只看到草地中央有些岩石和树粧,这些又饿又累的人就靠上去,而且立即就睡着了。这一觉几乎就到了中午时分,尼玛听见了清脆的鸟鸣声,但他还不想睁开双眼。又逃过一次劫难,他要体味一下生命在体内安住那种幸福的滋味。

  一声惊叫把他惊醒过来,不让他在静谧的境界中安住。

  他睁开眼睛,只见那些同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跃。

  原来,他们晚上靠着睡觉的不是树桩和岩石,而是一些刚被匪徒杀死不久的尸首。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些商人,他们也是在这美丽的草地上野餐时被人袭击的。篝火的余姆中抛撒着食物,这会儿已成了乌鸦们的美餐。山林依旧以它的深沉与苍翠缄默着,仿佛人世的苦难与杀戮与它无关。

  仿佛人类永远用血清洗罪孽。

  一个人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自己。

  另一个却又因为这血而染上了难以清洗的罪孽。

  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孜孜以求在佛法中寻求正果,寻求一片庄严的净土。

  他们将那些尸首掩埋了,又继续在危机四伏的道路上前行。

  他只向人提起过这样一次经历的危险。

  而在他病中曾为他沐浴的弟子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刀伤。州藏文中学校长牡丹说:“老师身上的刀伤,肩膀上有三处,背上一处,腹部一处,共有五道给刀砍过的印记。问他是怎么来的,老师都说这有什么,是去西藏的纪念嘛。”

  若尔盖·尼玛未曾向人炫耀过他的苦难。

  有西方人在总结他们所理解的藏传佛教时,注意到两个有别于其它佛教派别的特点。

  一个是说,在宗教仪式中,对祈祷的数量强调得比质量更重要,说:“许多西藏人嘴里咕哝咕哝哝念佛经,不停地围着他们的寺庙、城市转,同时,几十万个大大小小的轮子也都在不停地旋转运动。这就是西藏。”

  另一个特点被认为和从苯教继承下来的观念有关。即惧怕变幻莫测的精灵,而又企图控制这些黑暗的、要向它赎罪的、有复仇心理的势力。僧人们通过祈祷,特别的修持可以获得这种力量。而作为一般的凡人,则能通过对于寺院,僧侣和朝圣者慷慨的施舍镇住可恶的精灵妖怪。

  在藏族人漫长的宗教生活史中,朝圣的俗民既是布施者又是被布施者。一方面,这些衣衫襤褛者怀中揣着金银财宝,作为到达圣地时佛前的奉献。一方面,所有朝圣者都是佛祖释迦也已经扬弃了的苦行者。一路忍饥挨饿,一路乞讨到达圣地,这样来向冥冥中的神灵证明自己的虔诚。

  我们可以设想,在地贫水寒的朝圣路线上,那些零落的小村庄每天要面对多少双乞讨的手。所以,乞讨也成了一个十分艰难的事情。

  那些谷底的人家并不富裕,远远望见山坡上踽踽而行的人影便躲藏起来了。因为他们一般不会面对面地拒绝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的请求。再不胜其烦的,会预先把拴着的狗解开,使远道而来的人,又将远去的人不敢在村子中过久盘桓,挨门逐户去乞讨食物。

  僧人乞讨也要注意自己的尊严。

  他们到了一家人门口,坐下,一手摇动经轮,一手捻动手中那一百零八颗一串的念珠,不管多么口干舌燥,多么的疲惫不堪,都要神气十足地高声诵念替施主祈福禳灾的经文。

  这天,已经是快到达拉萨的一个干旱的山谷了。赤裸裸的山峰尽是一片赭红的颜色。尼玛和一个临时结伴的年轻僧人终于顶着烈日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有着几棵翠绿柳树的小村子。

  村里稀稀落落十几座平顶泥屋也是用红色的泥土筑成的。晚间的大风使村子像被狗舔过的碗一样干净。

  对一个寻求布施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好兆头。

  每家促狭的小院门都紧闭着。院门上的铁环被烈日烤得烫手。叩动门环的声音却没人回答。

  山谷尽头,空荡荡的大路上,陡起的旋风抛起一摊摊尘土,抛撒向天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村子尽头最后一家人的院门虚掩着。两人走进院里,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门前的石阶上摆了一桶水,上面还浮着一只瓢,干燥的泥地上,还有新鲜的水迹。

  尼玛知道,这是没有多少粮食但都有着慈悲心怀的人专门为他们放置的。他大声对着房子道了谢,才去喝了水。同伴也喝了水,喘了阵气,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

  尼玛拉他不动,只好任他尽兴号眺。

  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妇人曝泣的声音。他灵机一动,就喊:“老阿妈,谢谢你了,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你跟我阿妈长得多么相像啊,我八岁离家,十几年了,让我看一看你。”几句话,竟然勾起了乡思,勾起了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对母亲的思恋,他的眼眶一热,泪水啪啪嗒嗒就掉到了脚前,泪水越擦越多,好像刚刚喝下的水都从眼里流出来了。看见这个一向倔强的尼玛哭了,大声号眺的同伴止住了哭声,来劝慰他了。

  土屋的木门咿呀一声。

  泪光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她的女儿一起走了出来。从朦胧泪眼里望去,那老妇就是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一把揽住他的头颈,他禁不住叫了一声:“阿妈!”

  贫苦的母女俩为他们倾其所有,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品。

  他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们还给他们准备了上路的干粮,半夜,他和同伴不辞而别,那些干粮一点也没有带走。

  晚上,一场大风已经吹过。月光下干旱光滑的大路上有了一丝沁凉,拉萨越来越近了,他的双腿充满了力量。

  圣城在望!

  若尔盖·尼玛晚年常常回忆这件往事,是表示一种忏悔的心情。

  虽然当时爆发的感情确实是深挚而真切的,他却不能摆脱曾经骗取善良的人同情的感觉。

  在长期接触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见到过描写一个信徒眼中初次见到圣城拉萨的文章或段落。这或许是在松赞干布修筑红宫时考察拉萨对地形的定义有关。一个信徒到达,只是用一双眼睛去印证早已认定的种种吉祥。这双眼只是印证,而不是观察。

  那么,让我们从几个最初进入拉萨的西方人记述中来看看拉萨给人的第一印象吧。

  “布达拉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教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坎德勒)

  布达拉宫“为世界未知的建筑增添新的风采。”(珀西瓦尔·兰登)

  “不是宫殿坐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坎德勒)

  就像是这个社会中宗教与一般俗民尘世生活是两个极端一样,拉萨也这样体现着这一现象。同样是那个名叫坎德勒的人对布达拉宫抑制不住赞美之情,可当他的目光向下,从神圣僧侣的居所转向俗民的世界时,这样写道:

  “我们发现城市肮脏和污秽得无法形容,既没有排水沟也没有石子铺成的路。

  没有一所房子显得清洁或令人赏心悦目。

  雨后的街道除了寻找残羹剩饭的猪狗常常光顾的污水坑外什么都没有。”

  有时,异教徒眼中的圣地恐怕还要显得真实一些。在教徒眼中,就是另一番样子了。《西藏王臣记》中写唐文成公主初到拉萨,即看到地理上的功德和过失。过失因修了庙宇佛塔镇压而没有了恶劣风水会起的那些作用,于是就只剩下了功德:

  东方地形像竖起的灯柱;南方地形像宝塔;西方地形像在曼遮(圆形的供坛)上,安放一螺杯的形状;北方的地形像盛开的莲花。

  而我们已经动手太晚,无处得知若尔盖·尼玛初次到达圣城拉萨的感受。

  是一种完全的宗教眼光,看到无数种形胜吉祥,还是一种比较平静的眼光,看到了它的平凡与伟大。

  他投身到了哲蚌寺学习。

  我在他的个人遗物中翻到一份填写“科学技术干部档案”的草稿。是他自己用不太熟悉流利的汉文写的。这一段经历十分简明扼要:“哲蚌寺,主要学习医学(相当大学)”。

  但这其中却包含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到的千辛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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