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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1)

  假装和解

  越前积雪很深,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雪一旦下起来,便没日没夜,没完没了。让人整日心情抑郁无晴朗之时。然而这个冬天,北之庄的城郭较之往年却多了几分暖意。

  阿市和她带来的三位公主在靠近本丸的一处住下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平时阿市几乎不现身,而三位公主却不愿安静地待在闺房里。大姐茶茶十六岁,二姐十二岁,最小的妹妹十岁。她们正值少女最美好的年华,连树上的叶子落下都会让她们感到欣喜不已。她们的笑声从未停止过,有时,甚至在本丸都能够清楚地听到。

  被这样的笑声所吸引,胜家常常会过来走动。他想沉浸在她们爽朗的笑声中,一时忘记所有的烦恼和忧愁。然而三姐妹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胜家一来,都立刻变了脸,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不再有一点儿欢笑声。

  “他来干什么?”“一脸恐怖的大叔模样。”“怎么还不快点回去啊。”

  三位公主像鸽子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阿市也如名贵的香炉一样,端庄而严肃。虽然十分美貌,却冷若冰霜。

  “大人请进。”她只是将手壶上银制的盖子轻轻拿开。

  在阿市和胜家的头脑中,长期以来的主从观念仍未根除。“您第一次见这样的大雪,想必寒冷和寂寥的感觉一定很深刻。”胜家这样嘘寒问暖道。

  “也不至于。”阿市只是稍稍摇了一下头,但应该还是怀念温暖的地方。

  “这雪要什么时候才会融化呢?”阿市看着窗外问道。“这里和歧阜、清洲等处不同,等到那里菜花盛开、樱花散落之时,这里田野和山间的雪,才会一点点地开始融化。”“那在此之前呢?”

  “每天都是这样。”“化雪的日子也是这样吗?”“雪厚千丈啊!”

  最后的一句,听起来有一种倾吐的意味。这样的话题,怎么也提不起胜家的一点儿兴趣。

  不仅如此,一想到此处雪季这样长,他心中积存的愤恨之火何止是千丈,简直已是万丈。他无法耐住性子与妇孺如此这般悠闲地消磨时间。

  刚来片刻,胜家便朝着本丸的方向走去。他带着侍从们,穿过雪花飞舞的走廊。身后闺房传出三位公主的歌声,这并非当地的歌谣,而是尾张的歌曲。这歌声,仿佛在和大雪嬉戏一般。

  胜家无意回头去看。他走到本丸,在入室之前吩咐一名侍从道:“快去告诉五左卫门和五兵卫,让他们再来我的房间一趟。”

  侍从的身影如一道光束穿过被大雪照亮的走廊。

  加贺大圣寺的城主——拜乡五左卫门家嘉,石川郡松任的城主——德山五兵卫则秀,二人都是世代服侍柴田家的重臣,可谓是胜家最得力的助手。

  “关于昨夜商定的事,你是否已经派使者到前田那里了?”胜家问道。

  五左卫门回答:“收到大人您的文书,我便立刻派人火速赶往七尾了。”

  五兵卫则秀看了看胜家的脸色,补了一句:“大人您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胜家点了点头,闭口不言。欲言又止,仿佛有所困惑。“差使已经出发了啊……”“出发了……您还有何指示?”

  元老们和城内的族人们昨夜仔细商讨的事,看起来事关重大。这件事就是如何对抗秀吉。众人已打定主意,要积极应对,而非消极被动。

  准备工作就此展开。北之庄在各种密谋中进入了冬天。伊势的泷川一益,将边境的所有小城全部团结起来,神户信孝派人去劝说蒲生氏乡加入,并向丹羽长秀请求支持。为了和远在东海的德川家康取得联系,暗中试探家康的意图,以挑拨这个野心勃勃的老家伙,胜家也向在背后的柄之津的足利义昭派出了差使。

  万一事情不利,还可以让毛利再度威胁秀吉的背后,战术的考虑可以说不敢有一丝懈怠。

  被视为黑马的家康,态度却让人难以捉摸。义昭感情用事,易于被煽动,但毛利、吉川和小早川,这三家鼎立形成强大势力,不会轻易倒向自己。不仅如此,信孝去说服蒲生氏乡父子,但他们却明确表示将追随秀吉,而丹羽长秀则表示“两边都是故主的旧臣,所以既无法倒向柴田大人,也难以和羽柴大人合作,我心中只有三法师君”。他用这种说辞体面地保持了中立,除此之外,再无答复。

  在此期间,秀吉领导人们在京都有条不紊地为去世的信长举办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因此,全国的人心一时间都聚集到这件事上,秀吉的核心地位和名声则日渐上升,这让雄踞北国的豪强胜家感受到了事态的紧迫和决断的必要。

  然而,遗憾的是,猛将胜家虽心事重重,夜不能寐,越前的山野却在十月底就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大军无法行动。正当此时,泷川一益又写来密函:“待明春雪化时,举大事方为上策。在此之前应与秀吉求和。”胜家也赞同这一说法,他昨夜和老臣们商议的其实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您还有话要告诉又左大人,不妨让人快马追上他吧。”两位老臣见胜家一筹莫展,便再三劝说道。

  “既然如此,”胜家首次向两人诉说了心中的困惑,“派遣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与我的心腹不破彦三、金森五郎八长近作为使者去与秀吉议和,这是商谈时定下的事,那么到底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我说的是又左。”“您是担心使者的态度吗?”

  “我胜家再清楚不过了,秀吉还是下人的时候,他们两人晚上就在外面胡闹,两家的关系也亲密得如同亲戚一般。”

  “这事我等也有所耳闻,信长大人开始安土工程的时候,秀吉和又左的临时住所,仅一墙之隔,夏天的时候,两人只穿条兜裆布,在牵牛花下饮酒、高声谈笑、共进晚餐的情景,我等时常见到。”

  “又左卫门利家和秀吉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此人与我等老臣相比,当然只是晚辈,但无论如何,也是织田家的直接下属。和羽柴、池田、蒲生、佐佐等人一样,也是旧臣之一啊。长久以来他站在北国一方,待在我胜家的麾下,那也只是从信长公所命。现在将此人派到猴子那里,是否妥当?实话说,现在想起来,突然感觉有点儿担忧,所以才向诸位征求意见。”

  “您不必担心。”“不必吗?”“完全不必。”

  拜乡五左卫门道:“又左的领地是能登七尾的十九万石,其子利长的领地是越前府中的三万石,都被大人的领国以及我等心腹之人的城池包围起来。不仅在地势上将他与秀吉隔开,而且他的家小只能留在府中和七尾,如此看来,您的担忧似乎有些过虑。”

  德山则秀也同意这一观点:“主公与又左大人之间,一起身经百战,未见一事不和。过去在清洲的年轻武士中,前田大人人称‘犬千代’,是位出名的性情暴躁之人,但是如今判若两人。说到耿直之人,当属又左大人,说到正直之人,当属又左大人,无人不赞同此言。所以,又左大人作为本次的使者,是当之无愧的不二人选了。”

  “原来如此。”如此听来,胜家自觉过虑,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这一计策,若是结果不力,事态便会迅速恶化。并且,若军队在明年春天之前未能出动,岐阜信孝愈加孤立,伊势泷川的分裂行动带来的动荡将十分严重。

  因此,这次派遣为重中之重。没过多久,前田利家便从七尾城赶来。又左卫门利家自幼左眼失明,他比秀吉小一岁,今年四十五岁。战争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就连这单眼失明的容貌也成了刚强品格的某种象征。

  “今夜真是承蒙大人款待。”这是利家抵达北之庄的晚上。他一边享受着胜家的盛情款待,一边笑着说款待过于隆重。起初,阿市也坐在席间,胜家夫妇共同招待利家。“如此寒冷的夜晚,让您在这无味的酒席间陪同我等武人,实属辛苦。

  我等也感到颇受约束,请您回屋吧。”利家说道。有一种强要阿市离开的口气。

  胜家将利家此言仅理解为客气之举。然而在利家的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看着眼前的阿市,和已故的信长颇有几分相似。她嫁到如此遥远的北国,成为胜家的夫人,在为又左卫门利家送行的酒席间侍奉左右。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痛心疾首,也无心恋酒。

  “您能前来,我真是万分荣幸。早就听说这刚烈程度不同反响。”“大人您说的是这酒吗?”

  “我说的是您呐。”“哈哈哈哈。”

  利家一只眼看向燃烧的烛台,开怀大笑起来。

  利家虽有着清瘦的身型,肩膀却很宽阔。他长着一副清秀美男子的模样,高挺的鼻梁和大嘴很显眼。鬓角的毛发有些长,毛茸茸地贴在耳边,特征十分明显。

  “筑前以前确实不太能喝酒吧?”“筑前,啊,他是不能喝。喝一点儿脸立刻就红了,完全没有酒量。”“你年幼之时,好像经常与他一同在夜下散步啊?”“哎呀,在玩乐这种事上,那小子完全没有厌倦的时候,是个高手。拼命喝酒,喝了酒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至今你俩关系依然很好吧?”“哪里哪里。玩伴这种东西,世上随便找找便是。”“是又左大人吗?”

  “柴田大人,您忘了吗?吃酒玩耍,唱歌嬉戏,通宵闲逛这些事,不论是谁,年轻时都干过。那时候的朋友,勾肩搭背,相互吐露着连亲兄弟之间都不会说的话,那时候便以为是至交。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成人,开始辛苦地在这个世界上打拼,渐渐有了自己的主子、家庭,甚至妻儿。很久以后再次相见,曾同为男孩时的心情,如今已大相径庭。世界观、人生观,所有的思想,都经由后天培育,你我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剩下的只是如从前般相互轻视嘲讽。真正心灵契合的朋友,刎颈之交,必定是共同经历过艰苦磨难,才能够携手此生的。”

  “看来我之前所想的事是错误的。”“什么事啊,修理大人?”

  “哎呀,据我所知,你和筑前曾是挚友,所以我有一事想拜托你。”“若是与筑前挑起争端,请恕我不能前往。若是谈和解的事,我愿冲锋陷阵,在所不辞。大人您说的是这件事吗?”利家一语中的。胜家想征询他的意见,却欲言又止,端起酒杯,脸上带着笑意。

  怎么就向他说漏嘴了呢?胜家瞪大了双眼,神情慌张。然而仔细一想,从一开始便拿筑前作为话题,不断试探利家的人是他自己。利家的能力也不可小觑。他了解中央的形势,清楚胜家与秀吉冲突的来龙去脉。在这样的大雪天气,不顾一切困难,因为自己突然的邀请而火速赶来。若是觉得这样的人连这点儿洞察力都没有,也只能是我方的判断过于幼稚。

  胜家在自我反省中,不得不重新对利家进行审视:“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营一名大将,得提前控制这一有力帮手在营中的势力。”

  胜家如此应对利家的原因,究其根本,在于利家原本不是他的部下。佐佐成政也是如此。前田利家早先奉信长之命,率军归于胜家麾下。在过去五年攻打北陆的战斗中,胜家理所当然地视其为受自己指挥的一名将士。利家一直敬胜家为北陆探题的总将领。然而时至今日,信长去世后,这种关系是否还能继续维持,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或许用不安来形容胜家的心情会更加贴切吧。

  特别是信长在世时,利家被他“犬儿犬儿”地称呼,从作为犬千代的那时候起,在织田的众多人才中,他就被视作优秀之辈,备受宠爱。

  胜家担任元老级总司令这一重职,归根结底,是信长在世时的事。如今一切归零,回到单纯作为武门的武将和武将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次相处,较之前当然会大有不同。

  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这一重要人物,也只有信长能“犬儿犬儿”这般亲切地称呼。柴田修理亮胜家始终对其怀有警惕之心。

  “果不其然。我与筑前处处成为对手,虽我无挑起争端之意,但世间的传闻却并非如此。哈哈哈哈,也为匠作添了不少麻烦吧,哈哈哈。”

  笑声变得自然起来。烟雾在两人间缭绕,彼此的身影若隐若现。胜家又说:“我和筑前连架都不曾吵过,还向他派出和谈的使者,这确实奇怪。然而三七信孝大人,以及泷川那边都多次发来恳切的文书,要求我方派使者前去。听说前右府大人去世后未到半年,那些原来的大臣们便在内部起了矛盾,相互争斗。传到世间实属难堪。况且可不能让上杉、北条、毛利等人乘虚而入,从中作梗。三七大人也因这些整日牵肠挂肚。”

  “大人所说,我都明白。”胜家不善言辞,利家却句句在心。他似乎不想听胜家多说,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让我去会一会秀吉。”

  不惑·大惑

  次日,又左卫门利家作为使者出发,不破彦三胜光及金森五郎八长近二人随行。这二人都为柴田的心腹,虽身份为副使,但二人对利家的监视不言自明。

  一行人于十月二十九日抵达长浜,这里已成为柴田家的养子伊贺守胜丰的居城。不巧胜丰正处病中。

  然而胜丰不顾病情,挣扎着起身迎接利家等人的到来。听了三人此次的使命后,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对于养父与秀吉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他担忧已久。

  “我也一定要亲自前去。”胜丰说道。“您有恙在身,不用亲自前往。”利家对其进行阻止,两位大臣也劝其放弃,然而胜丰却不予理会。他年轻气盛,满有一腔热情。“如今只要养父胜家与筑前守和好如初,织田的遗臣们亦能被收服,不会再出现天下大乱之象。不但能令天皇放下心头挂念,也能为万民造福。而我生病这等小事不值一提。”胜丰这样说道。

  当月最后一日的清晨,船便驶出了长浜。胜丰的御医在船中找了一处地方熬药,并未留意到贯穿湖面的寒风。然而胜丰毅然端坐,努力和利家等人谈笑风生。一行人从大津出发,利家等三人骑着马,让人用轿子抬着胜丰,进入京都,当晚在洛中住下,第二天赶往山崎天王山的宝寺城。这里是光秀战败而去的旧战场。在此之前,寒村只是古老的一座车站,如今成为了一个小城,充满活力。过了淀河一眼望过去便是正进行相当大规模改修计划的宝寺城的丸太足场。路上都是牛马车碾过的痕迹,耳中听到的无一不是对秀吉各种强烈欲望的描述。

  “如此说来……”感觉连利家都怀疑起秀吉的心事。柴田、泷川以及三七信孝等是养成了一有机会便把攻击秀吉的话挂在嘴边的习惯。“筑前在清洲会议以后便对幼主的培养有所懈怠,汲汲于一己私欲。在洛内专权独断,在洛外,在这天下太平的当下,肆无忌惮地花费大量金钱,修筑坚固的城堡。西域北边暂且不论,在这中央的地方储藏军备,到底是为了防御什么?”突然利家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对这个疑问,秀吉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在清洲会议上定下将三法师君移至安土的约定,为何至今还未实行?我发信就已故信长长老的葬礼进行咨询,却未收到一封回信。众人均不前往参加葬礼究竟是何意?有些人勾结元老们,肆意拥护遗族中的某一人,建立党派,并诱说遗臣引起天下大乱,我苦于了解这其中的原因。”

  如此强烈的反驳利家早已听说。另外,如此纠纷中夹杂着复杂的感情,这些令他一早就不得不想到此次使命的困难程度。

  前一夜,就预先从京都来了消息。一行人没有直接从宝寺城进入,当天在城下富田左近将监的住处住下了。

  四名使者与秀吉的会面,于次日(即十一月二日)的中午,在修建中的本丸举行。

  在还未进入会谈的主题、仍只是寒暄之时,秀吉准备的膳食被送上来了。“路途遥远,实属辛苦,先请各位用膳,以去除远涉之疲劳。”家臣们的招待热情周到,饭后还准备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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