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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前 辈 掠 影 (2)

  钱先生精旧学,却不泥古,《新青年》时期,化名王敬轩,装做泥古,与刘半农演双簧,充当维新旗手的箭靶子,确是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五四时期,直接出面写的文章,也是内容深刻而文笔犀利。总之,在红楼的诸多人物中,钱先生给人的印象是既有学问,又有见识,热心世事,肝胆照人。此外还有个常人难及又少为人知的优点,是与熟人交往,总是寓严正于突梯滑稽之中。手头存魏建功先生赠1931年钱先生致魏先生信一封,封皮兼写魏先生夫人王碧书,称王碧书先生,先生二字都加“女”旁;信中提到马四,二字用甲骨体,如画图;末尾署名疑古,二字用金文,也如画图:这是任何时候都乐得游戏一下子,在北大的师辈中可说是只此一家。附带说说,在红楼的诸多国学大师中,钱先生虽不以能书名,字用写经体,变楷为行,却显得刚劲流利,很好看。到解放后的新北大,魏建功先生成为唯一的善书者,字也出于写经体,推想就是取法乎钱先生的。以上说的都是好话。也要说说美中不足,是以钱先生之才之学,像是应该有大著作传世,可是想想敝箧中,除《说文部首今读》一个小本本以外,竟没有别的,原因为天乎,为人乎?总是太可惜了。

  周作人。周先生,字岂明,也写启明,更多署知堂,住新街口南公用库八道湾,自称所居为苦雨斋,或苦茶庵,是红楼内外的有名人物。有名,主要是来于写得多,内容和散文的风格都成家,并且不是一般的家。可是想介绍他却很难。有一般的难,是广度、深度都非一般,用简明的话说得恰如其分不容易。还有特殊的难,是他生不逢时,就国说,东邻太坏,自己太弱,所托身的北京竟江山易主。异族统治,就更躲不开气节问题。走为上计,可是他没走。中计是闭门喝苦茶,起初也许有此意吧,但终于还是开门,出了山。在他,也许有什么不得已,或竟是有什么理由,但国人(尤其他的旧相知)是不会谅解的。不谅解是一面,但他又像是与王克敏之流不同,不是迎头赶上,而是半推半就,何况他还有五四时期的维新业绩,以及更不容忽视的,上千万字的连文学史家也要刮目相看的著作。太复杂了,且不说评论,如何介绍呢?这个困难,我昔年曾经遇见。

  那是写《负暄琐话》的时候,多谈北大旧人,装做不见,不成,只好硬着头皮,拼凑一篇《苦雨斋一二》。说一二,表明只是一些琐事。正襟危坐的话也说了三两句,是一反北宋大臣吕端之道,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可惜。其后,又有人上门求写一篇全面而深入的。我不自量力,就真写了,因为想把存于内心的话全盘托出,就写多了,计比万言书还长,标题为“再谈苦雨斋”,收入《负暄续话》。困难仍在,如何解决呢?找个立脚点,是人与文,既不可分又可分;或者说,论文和诗的时候,宜于不以人废言。这样,我就不隐瞒观点,说(旧)诗,意境能够迈过古人,散文,意深远而语平实,冲淡至于不见用力,五四以来,也只能说是只此一家。好话比灶王老爷说得还多,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是想到出于他笔下的另一种,没有人注意甚且很少人知道的,像是也值得看看。这说的是挽联,我见过几副,都情挚而语妙,取游山可只爱片石之义,就说说这个。

  挽联,旧时代常用,可是作好了不容易,要典重得体,寓辞采于肃穆之中。我昔年读《越缦堂日记》,见到一些出于李慈铭之手的挽联,觉得确是名下无虚士。现在,有些人吊死者,还愿意效昔人之颦,也作也写也挂,而看得过去的实在太少。这样,与今人比,周先生的几副就可以说是上追其乡先辈了。以下另行抄录,估计有难解处略加注。其一,挽黄晦闻: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侍。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黄先生关心国家安危,曾刻“如此江山”印章。索常侍,索靖,西晋书法家,知天下将乱,见洛阳宫门铜驼,叹息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九一八”事变后,黄先生在北大讲顾亭林诗,言及亡国之痛,感慨万端。其二,挽孟心史:

  野记偏多言外意,

  新诗应有井中函。

  野记,指《心史丛刊》,其中言史事多感慨。井中函,郑思肖,字所南,南宋末年人,宋亡,著《心史》,盛以铁函,藏井中。孟先生写诗,多伤时事。其三,挽钱玄同:

  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

  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町。

  上联原注:“前屡传君归道山,曾戏语之曰,道山何在?无人能说,君既曾游,大可作记以示来者。”小川町,在日本同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之地。其四,挽刘半农:

  十七年尔汝旧交,追忆还从卯字号。

  廿余日驰驱大漠,归来竟作丁令威。

  卯字号,北大第二院西南部邻街的一排平房,民初做文科教员预备室,居其地者,陈独秀、朱希祖为己卯年生人,胡适、刘复、刘文典为辛卯年生人,故戏呼为卯字号,言外意为兔子窝。下联,指1934年夏往塞外考察语音,染回归热,返京后卒于医院。其五,挽马隅卿: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教枕更何人。

  马隅卿,名廉,研究小说有大成就,1935年2月19日在北大课堂上因脑溢血逝世。前一日为旧历上元,他还上街看灯。雨窗欹枕,《雨窗集》,《欹枕集》,天一阁旧藏的明刊话本,马先生在南方买到的,曾影印行世。

  挽联抄完,回头看看,写这位,本想避重就轻,拉扯几句,混过去,没想到字数反而超过前几位。但木既已成舟,也就由它去吧。

  马衡。马先生,字叔平,与马裕藻和马廉是一家,都是宁波人。叔平先生是金石学家,所作曾集为《凡将斋金石丛稿》(1977年中华书局出版)。我上学时期只知道他写过《石鼓文为秦刻石考》,破周宣王猎碣的旧传,为治旧学者所推重。30年代前期,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因有盗宝的流言离职,马先生继任院长(先为代理),担任此职二十年,据说在维护古物方面贡献不小。他在北大史学系是名誉教授,开“金石学”课,我听了一年。他个头儿在中人以下,装束和举止都整饬,说话慢条斯理,都有根有据,没有一句是出于灵机一动的。对学生虽严肃而和善,所以学生都敬重他。讲课有没有讲义,不记得了;以及我也摸索《金石索》《金石萃编》之类,还买过《陶斋藏石记》,诱因是来自马先生还是来自图书馆,或兼而有之,也说不清楚了。

  清楚记得的是有那么一次,大概是1933年暑后吧,马先生带着听金石学课的同学,十几个人,步行到故宫东路某宫去看青铜器?马先生带着学生看,指点,讲说,不外是“商器”“周器”等等。讲说间,有个同学问:“怎么知道是真的呢?”马先生停住,沉思了一会儿,答:“你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先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另一个同学抢着问:“那么,怎么知道是假的呢?”马先生又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答:“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嘛,先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同学们都笑了。其时笑,都有轻微的看不起黔驴的意思,心里想,既然是专家,通晓,为什么不能说说呢?其后,许多年,我也有亲近古物之癖,也就难于躲开真假的辨别,专就自己略有所知的说,总结经验,竟仍是马先生那两句话,其精髓是多看,对比,可意会难于言传。能意会是有所得,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到马先生,原来那两句看似可笑的话是金针度人。

  沈兼士。沈先生字还是兼士,是小学家,在北大国文系任课,讲的是文字学。据说他是宣扬“右文说”的,即主张形声字,声旁兼表义,如“戋”有“小”义,以戋表声之字,如笺、钱、线、盏、浅、残、贱等都有小义。我听过他文字学的课,只记得身材中等偏高,不胖不瘦,衣服讲究,留背(bēi)头,与孟心史先生比,是个注重外场的人物。态度严肃,口齿清楚,至于都讲了什么,就不记得了。在北大这个圈子里,有三沈(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五马(马裕藻,马衡,马鉴,马准,马廉)之说,推想三沈是亲兄弟,五马是大排行。沈士远,我没见过,也殊少所知。沈尹默先生,我也没见过,却多有所知。

  他是名书法家,写行写楷,都守二王矩蠖,并有理论来支持。他诗词也写得很好,我手头还有1929年北京书局印的《秋明集》,上下两册,上册收诗,下册收词,可惜为书名所掩,知道的人不多了。沈兼士先生在北大也以善书名,只是因为他的兄长尹默先生,以及也出入红楼的马叙伦先生,造诣太高,这就有如一般高个儿的女士,一旦走入时装模特之群,就欲挣扎也显不出来了。在我的记忆中,沈兼士先生还有个也许值得说说的特点,是“沙滩”地小(只是北池子北口外以东一个直径几十米磨盘状的小圆块)名大(就是不提红楼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国许多学术界耆宿在这一带活动,只有他一个人连住所也是大名“沙滩”的一条东西向的小街。

  余嘉锡。余先生,字季豫,湖南常德人。他在辅仁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到北大是兼课,我听一年,发讲义,名《目录学发微》。他身材中等偏高,说不上胖而显得丰满。当然穿长袍,与其他老人物如黄节、马叙伦相比,还多一顶瓜皮小帽。上课坐着讲,平静地传授知识而不用面部表情甚至指画来助阵。这是纯旧派的教学形式,使人想到周敦颐和二程,至少也是颜习斋和戴东原。目录方面的情况他是吃透了,所以有能力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治旧学,思路清楚,甚至可以说有新时代的科学精神,比如至今还记得他有一次讲:“有人常说,某书是伪书,因不见于《隋书经籍志》。这是不对的,因为《隋书经籍志》并不能收尽天下书。”这就大有说服力。著作不少,贡献大,归道山以后,还由其东床快婿周祖谟先生整理出版《世说新语笺疏》,我觉得这是出自朴学,最靠得住。说起朴学,不禁想到今代盛行的大话和空话,前现代、后现代之类,丈二和尚,使人摸不着头脑,对比之下,还是觉得老一辈的一步一个脚印值得珍重。

  钱穆。钱先生,字宾四,我上学时期,他是红楼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因为其时大刮《古史辨》之风,他写《先秦诸子系年》,主旨就是深辨古史。他无锡人,没有多少学历,可是勤读,钻得深,所以能够平步青云,走入红楼,任史学系教授。我选过他的课,也许有两年吧,因为其时我也被考古风刮得东倒西歪。听说他教过中小学,自然讲求过教学方法,因而在课堂上,作风与余嘉锡先生大不同,不是安稳平静,而是常走动,口讲指画,间以嘻笑,显露锋芒。但语音只能南腔而不能北调,北方同学听着就有些费力,比如初上课时常听他说“王五”,不知何意,后来才知道,这是说“黄河”。他考史,时时有新说,记得听他讲《楚辞》中地名,说旧时都认为在江南,其实应该在江北,我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对不对。不过,不管他怎样立异,都举证,总之仍不离汉学传统。

  七七事变以后,他先到昆明,其后到台湾,高寿,九十余才归道山,不忘故土,遗嘱归葬太湖之滨。在台湾,他讲课之余,仍勤于写作,较著名的有《国史大纲》。是1992年,由《书摘》介绍,我看到他1979年出版的一本新著《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中的一节文字,说中国的传统不是君主专制,而是君主立宪,并说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没有“谁肯来做一个吃辛吃苦的专制皇帝”,不由得大吃一惊。钱先生是治史的,竟连专制制度和专制君主也视而不见了,难道因爱故土之国之民,就可以不管事实吗?可惜他已作古,我不能质疑。但我还是不能已于言,写了一篇《关于吾师》(刊于《读书》1993年第2期),说了几句不够尊重的话。过些时候,听说钱先生的亲属看了不高兴,曾著文为钱先生辩护。人各有见,但依照红楼精神,讲理,考虑的只应是“证据”,而不问亲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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