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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厮杀(1)

  一指宽的布条握在青夏的手中,秦楚边境上一家驿馆的灯下,她已经反复的看了好几遍。

  这家驿馆并不大,只有一个驿丞并三个老兵,此刻他们都被塞住嘴缚住手脚并排倒在地上,愤怒又惊恐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面容冷漠的女人,青夏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右手脱臼了,只得用左手扶着,他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十分俊秀,只是此时脸色苍白衣衫染血,颇有几分狼狈,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恶狠狠的看着青夏。

  青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见他那副要紧嘴唇默不出声的固执样子,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袖子一甩,房门咣的一声被打开,她冷冷道:“滚吧。”

  少年眉梢一挑:“你放我走?”

  “反正你出去也是死,我何必费这个力气。”

  少年闻言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犹豫,屋外下着大雪,狂风像是怒吼的野兽,东南西北的刮着,桌前的灯火被风一吹,颤巍巍的摇动。青夏安静的坐在那,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烛火驱散暗黑,却照不透她眼底的阴霾。

  她指尖用力,黏住了那块布条,潦草的字迹血红一片,仿若即将终结的生命。

  第二天傍晚,她又遇到了那个少年,他蜷缩在一棵树下,神志不清,眉毛头发全是雪,好在身体尚有一丝余温,青夏掏出烈酒来为他灌了一口,又扯开他的衣服用手掌搓着他的心口,好一会他才缓缓的醒了过来。

  有那么一刹那,西林辰似乎要落下泪来,可是当他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样貌,便迅速的抿起嘴角,不说一句话。青夏绑起了他的手脚,将他打横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骑了上去,风雪太大,便连她一天也走不了多远,好在当晚找了一件破败的猎屋休息,外面狂风鼓舞,宛若发狂的狮虎,大难不死的西林辰被青夏放置在一张桌子上,将他左腿的裤子割了下来。伤势之严重,让青夏不由得皱起了眉。

  如果再不处理,他的这条腿便要废了,大腿上两处箭伤,箭头还在身体里,四周的血肉已经被冻成了黑褐色,这样恶劣的天气带着这样的伤,难为他竟然能逃到这来。

  青夏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少年,不由得又想起了西林雨乔来,她将刀子在火上烤了烤,便动手处理伤口。

  西林辰笔直的躺在桌子上,再一次与极致的痛苦中醒过来,他觉得或许他就要死去了,像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他的兄长一样,死在这一场家难之中。身体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尽管天气这样冷,他的衣裳还是被汗水浸湿了,肌肉不断的抽搐,让他止不住的颤抖,频率之大让他觉得羞耻。

  屋子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干燥的,难闻的,光线昏暗,看得见漂浮的灰尘,身体似乎要碎了,剧痛一阵阵的袭来,蒙住了西林辰的呼吸,他像是一只死狗一样趴在那,那么痛,痛到让他想哭。

  然后,眼泪便真的掉了下来。

  西林辰觉得羞耻极了,可是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全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只得将头抵在硬邦邦的桌子上,狠狠的撞击着。

  “哭了吗?”

  轻飘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西林辰咬紧牙,一声不吭。咔嚓一声脆响,一只箭头掉落下来,“疼哭的?”

  她拿起酒囊递过来,也不问一句,对着西林辰的嘴就灌了下来。酒很烈,沿着嗓子一路滚下去,像是一颗炭火,洗涤了西林辰满腹的寒气,身体隐隐有一丝燥热,酒精麻痹了神经,疼痛顿时便显得没那么明显了。

  可是青夏晃了晃手腕,对着伤口那一圈已经冻死的肌肤就割了下去。

  “哼!”

  西林辰闷哼出声,额头青筋崩显,双眼凸出,大而血红。

  血肉就那么硬生生的被挖了出来,青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整个人昏了过去。

  以西林辰这样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他必须得到休息,不然只会死路一条。青夏带着他回了那家驿站,好在那位驿丞仍旧在试图挣开绳索,并未逃走,见到青夏二人去而复返,中年驿丞几乎要沮丧的落下泪来。

  两天后西林辰醒了过来,躺在柔软的床上,感受着四周温暖的空气,一时间,他甚至以为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如今他醒来了,父母尚在,兄长安好,家里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改变。

  然而,终究不过是妄想,他瞪大眼睛躺在床上,绝望像是海藻般拽住了他。

  “西林誉死了?”

  青夏走进来,见他已经醒了,便出声问道,他仍旧不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青夏拿出那块布条:“他叫你去投奔这个人,西川朔晏郡的司马梦阳,他跟你们家什么关系?”

  西林辰仍旧不说话,青夏不由得微微扬眉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觉得你这样的态度很不妥当吗?”

  “恩人?”西林辰冷哧:“我若康复,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真是蠢材。”青夏嘲讽的笑起来:“你若是真的想杀我,现在就不该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你以为你现在是谁,还是西林家的小少爷?南楚贵胄门阀的公子哥?”

  她端着一碗粥坐下来,西林辰倔强的闭着嘴不吃,她也不管,就那么一勺一勺的往他嘴上倒,粥顺着西林辰紧闭的嘴角流下去,滑进了颈子里,烫的让人抽气,西林辰嘴角刚刚扯开一线,粥水便滑了进去。

  “你全家都死了,你兄长为了救你也死了,昔日的一代豪门就这么一夜间便灰飞烟灭了,怎么,你真的想让西林家彻底绝了后吗?这灭门的大仇,你就不打算报了?”

  西林辰顿时瞪圆了眼睛,沉声道:“我一定会报仇的!”

  青夏闻言失笑:“怎么报?冻死自己,饿死自己,然后变成厉鬼去找楚离报仇吗?”

  见西林辰黑着脸不说话,她端起粥碗自己喝了一口:“你报仇的方法真特别。”

  西林辰蓦的坐起来,一把抢去了那只碗,仰头便将粥水全喝了去,滚烫滚烫的粥顺着腔子一路滑进胃里,热气翻涌,他好像顿时活了过来,眼角滚烫,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青夏也不理他,端起另一碗粥自己开始喝,灯火摇动,微微打着晃,西林辰转头看着她,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看你可怜。”

  “你不怕我去找楚离报仇?”

  “那是你的事。”

  西林辰眸子漆黑,沉声的问:“那你呢,为什么要离开南楚,你不是楚离的女人吗?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夏眉梢微微上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缓缓一笑:“那是我的事。”

  说是驿站,其实更像是一家客栈,只是年久失修,再加上赶上这样一种天气,驿站里更是没有一个旅人。青夏坐在二楼的围栏上,靠着一根柱子,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穿着破军装在下面擦拭门板,他是这的大兵之一,是个哑巴,平日里负责打扫,也能做一些吃食果腹,青夏便将他放了出来。

  这里本来也是一条官道,早年商旅不绝,贸易繁华,是以建立了这么一个供人休息打尖的客栈,这里本是私营的,客栈内有二十多间房,两层楼高,建造的倒也气派。但是后来大秦国土分崩离析,四国之间又偶有战乱,秦国收缩边境,竟将这家客栈抛到了国境之外,客栈老板拖家带口的离开了,这家客栈也就荒废了下来。但毕竟是在边境线上,所以秦国还是派了几个士兵把守,为过往的大秦军人提供马匹。只是这几年来秦楚一直无战事,边境太平,这里就越加荒废了。

  当日她离开南楚军营,一路往北,遇到大风雪住进了这家驿站。不想那驿丞见她孤身一名女子,又颇有姿色,便起了淫邪之心,青夏将其制服之后,竟在地窖里找到了西林家的最后一根独苗。这小子一路逃亡,也住进了这里,被那驿丞抢去了身上仅有的一点盘缠,关了起来。这本是官办的歇脚之所,没想到竟成了一家黑店。

  算起来这也有百年的历史了,屋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风,好在炭火充足,倒也暖和。

  青夏靠在那,仰着头,看着黑漆漆的穹顶,微微有些失神。

  任何难过,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成为过去,只要你的心胸足够宽广。

  青夏不免冷笑起来,也不知实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他人,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让她看清了很多东西,比如未来、比如人心、比如信任、比如爱情,是的,是爱情。

  她承认,她和楚离之间,是有爱情存在的。

  就算并不刻骨铭心,但是起码在某一刻,某一个时间段,她是有这样想过,想要和他共度一生,想要完全的信任他,想要全力的维护他,想要尽她所能的去爱一次。

  只可惜,这个时间太短了,短到她还没能完全确认,没张口说出来,便已经结束。

  她并非寻常妇人,上一世那些年来死在她手上的人命也是不计其数,这里面有善有恶,也无辜之人惨遭屠戮。所以她明白楚离所做的一切,明白他身处上位就必须要有上位者的手段与心肠,她所在意的,只是他是否信任她罢了。

  只可惜,楚离从来就是一个多疑的人,哪怕他用情至深。

  没有信任,其他的一切便都无从谈起,青夏很庆幸她能及时抽身,虽然这一切,让她灰心透顶,丧气透顶,也寒心透顶。

  还不清醒吗?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甘愿为了另一个人去死,一旦威胁到自己的利益,那么一切都是空谈。哪怕你能,哪怕你能放得下。

  她提着一壶酒,仰头便灌入口中,屋外大雪飞卷,像是戈壁上的沙子。

  “就在这歇一晚吧!”

  杂乱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人声嘈杂,卷在风里,听起来足足有四五十人。

  青夏眉梢一挑,从栏杆上跳下来,掩身躲在柱子后面。门板被推开,一种披着藏黑色大氅的男人挎着刀走进来,黑压压的站满了一楼大厅,为首的一人对着那哑巴老兵拱手道:“我等是过往的商人,遇到大风雪,还请兵爷行个方便。”

  说罢就将两锭银锭子放在桌子上,老兵一愣,不自觉的抬头向青夏的方向看来,那人也是机警,也抬起头来,却见二楼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老兵皱着眉想了想,便收起了银子,依依呀呀的比划了几下,就带着几人上楼来。

  青夏眉头一皱,闪身便进了西林辰的房间,噗的一下吹熄灯火,西林辰靠在床上,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就被青夏捂住了嘴。

  脚步声从门前经过,老兵点燃了烛火,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投在窗子,像是狰狞的爪子。西林辰也是精乖,一声不吭,青夏放下手,紧紧皱着眉,待人声远去了,果断的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又将一件厚厚的大氅穿在西林辰的身上。

  “我们走。”

  西林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青夏推开后窗,翻身便跳了下去,西林辰拖着伤腿毫不迟疑的跳下,青夏伸手接住他,但他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两人倒在雪地里,好在雪地松软,并未受伤。

  偷偷的牵出了马,又从驿站偷了一匹马来,两人骑在马背上扬鞭便跑。

  对于这伙人的来历,他们心知肚明。

  尽管他们已经极力掩饰,但是进退之间那股森严的铁血风范还是出卖了他们,这里是秦楚边境,如果他们是秦人,大可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驿站自会招待,而他们自称是过往商旅,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南楚军人。

  而南楚军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答案不言自明,他们是来捉拿西林家的余孽的。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身后就传来了剧烈的马蹄声,青夏回过头去,只见雪雾翻腾,那些人已经离得不远了。看来应该是哑巴老兵救了那名驿丞,从而暴露了两人的行踪。

  青夏骑术虽然不错,但却无法同这时代的职业军人相比,西林辰是富家少爷,更有伤在身,更不必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合围。

  西林辰皱着眉回头望着,勒住马儿,沉声说道:“他们是来抓我的,你走吧。”

  青夏挑眉看着他,他眼神冰冷:“咱们萍水相逢,你应该没有为了我丢掉脑袋的打算吧,你也说过了,这是我的事。”

  追兵越来越近,已经看得到影子,西林辰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大声喊道:“我欠你一条命!”

  青夏看着他越跑越远,终究还是没追上去,狂风一下子更猛了,好像天地都在嘶吼着,她纵马狂奔,将心底的那抹沉重弃至风中!

  她真是没有料到,这伙人竟然不是冲着西林辰,而是冲着她来的!

  南楚的兵刃,南楚的战马,这些人漆黑的大氅之内,穿着的是南楚的制式软甲。

  这是南楚的军人!

  楚离要杀她?

  她已经来不及去深思这里的究竟,她的脸被冷风吹的失去了知觉,握刀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可是她仍旧牢牢的坐在战马上!

  “放箭!”为首的男人冷喝一声,一道银芒瞬间而至。青夏身躯陡然一侧,蓦然扬起手来,一把凌空抓住飞来的利箭,想也不想就反手掷了回去。只听一声惨叫声登时响起,射箭那名敌兵的眉心被开了大大的一个血洞,瞪大了双眼轰的一声就顺着雪坡滚了下去。

  漫天箭雨如同蝗虫般密集而来,青夏飞身跃起,撑在马匹的身上,躲过要命的利箭。就在这时,马匹一声哀鸣,前腿一软,就倒了下去。青夏瞬间一跃,跳到地上,好似一只狸猫一般手脚着地,向前飞掠而去。

  “捉住她!”敌兵大叫一声,纵马拦住了她的去路,青夏目光森寒,一把掷出腰间的钩锁,只听嗖的一声,锋利的铁爪就插进了一名大汉的腹中,青夏用力扯着钩锁,借力一跃,就跳上了那人的马背。其余众人蜂拥而至,青夏手疾眼快,一把扯回钩锁,利刃狂舞,好似瞬间在身边绽开一朵火红莲花,带着嗜血的锋芒,将欲冲到她身边的人一一挡在外围。

  “谁派你们来的?”

  青夏冷喝一声,却无人回答她,这些人都沉默的好像是石头一样,武技高超,不管不顾的冲过来,青夏周身是伤,体力透支,但是仍旧有那么一丝坚定的信念在那里支撑着她,让她顽强的挺在那里,久久也不倒下。

  我不能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猛的响起!她咬紧了唇,唤回神智的一丝清明,我不能死!

  我这么努力才活下来,军部那些杀人机器都杀不死我,怎能在今天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就算要死,就算要死,她也要死个明白吗,是谁要杀她?朱丹臣?南疆余孽?杨兰娅?抑或是,楚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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