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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天涯(3)

  夜风有点凉,一点一点的推开窗子,稀薄的光自外倾泻而来,落下一地参差不齐的影子,宛若猛兽的利齿,狠狠的钳住了青夏的颈子,疼痛蒙住了气管,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刀子刮过肠子,连肌肤都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她微微仰起头,想要努力站的笔直,可是却好像有人拿着铁锤击中了她的背,让她整个人如虾米一样的弯下腰去。胸腹间有剧烈的疼痛蔓延上来,喉间是苦涩的酸水,纵然她强忍着,却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连舟担心的疾步走来,她伸出手拦住他,抱着肚子便去关门,低着头反复道:“我不舒服,我要睡一觉。”

  她踉跄的爬回床上,踢翻了脸盆架子,木盆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她将被子拉起,紧紧的将自己盖住。

  连舟默默的看着她,过了许久为她倒了杯水放在床角,茶水仍旧有些热度,微微冒着白气。

  “就算你逃避一辈子,也终究要面对这个事实。”连舟退后两步,轻声叹道:“姑娘,六年了。”

  连舟关上门便离去了,屋子里那么安静,静的能听到风的声响。青夏靠在床头,只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麻栎。窗沿上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上凝着几点露珠,娇嫩脆弱的,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散了架。

  青夏想,或许这是一场梦吧,只要再过一会,她就会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正在某家客栈的客房里,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只要高叫一声,就会有笑呵呵的店小二进来为她打洗脸水。

  可是她坐了那么久,坐的整个人都要麻木了,也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她静静的转头去看,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当年,竹制的长几,竹制的小椅,竹制的地板、书架、箱子、柜子,清淡的山水画,顺着窗子往外看,甚至还能看到屋檐上的燕窝。

  是的,什么都没有变,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固的,只除了她,只除了他们。

  青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可是她还是走过来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踏着月色而来,当她看到那块墓碑的时候,觉得心仿佛是漏了一个洞,夜风呼啦啦的吹进来,在身体内轻飘飘的荡开,整个人都空了。

  走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盼望着憧憬着幻想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秦之炎死了。

  死了六年了,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就在那一方青冢之下,可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碰不到他了。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那个会宠着她、爱着她、信任她、包容她、接受她的一切、了解她的一切的男人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不论她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哪怕她走到天边去,也再也找不见他的一片衣角了。

  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想失声痛哭?抑或是放声大笑?

  抬起头来,只觉得天地这么大,这么宽,浩瀚无边的,空蒙蒙的一片。一颗心似乎被绞的稀烂,只剩了渣子,顺着体温一丝丝的散去了,再也没有什么了,再也不剩下什么了,也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死了,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静悄悄的一个人死了。

  她想,或许她是应该哭的,可是眼睛涩涩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她咧开嘴角,竟然轻轻的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小,渐渐的却大了起来,她看着黑漆漆的天,笑的浑身颤抖,眼里空蒙蒙一片,她伸出双手捂住眼睛,有温热的液体自指缝间溢出来,蜿蜒过她苍白的手腕,融进了袖子里。

  脚有些软,她便扶着墓碑坐了下来,墓碑有些凉,上面只写了“秦之炎之墓”五个字,没有尊号,没有落款,就像是他的人一样,简简单单的,干干净净的。

  青夏曾设想了千百个和秦之炎重逢的场面。

  她想,也许会在某个名胜古迹,在群山之巅,她费尽力气的爬上去,发现他正坐在苍松之下静静抚琴,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她静静一笑,像是已经等待了她很久的样子。

  也许会在某片大漠,就像曾经的很多次一样,她又渴又饿,难受的就要死了,突然,前方传来了清脆的驼铃声,他会骑在雪白的骆驼背上,缓缓的走来,然后,递给她一只鼓鼓的水囊。

  还也许只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地方,在湖边,在酒楼,在饭馆,在小吃店,在某个大街的角落里,她在和小贩讨价还价的买东西,突然发觉不远处有一个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比她还大,她不服气的站起身来,然后看到他的影子。

  也许……

  她想了很多,却独独没有想到过这种方式,再或许,是早就已经想过,只是不敢去面对罢了。

  青夏揉了揉僵硬的脸,仰着头看着天,静静说:“这一次,怕是真的了。”

  她说完便笑了,伸手敲了敲墓碑,轻快的说:“之炎,我来看你了。我可真笨,竟然这么久才找到你,不过你也别得意,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在这了。我只是不想那么早找到你,毕竟是你大秦的战神嘛,名头响当当,你这么大个人物离家出走,要是一下子就被我找到了,那你多没面子啊。”

  她微微笑着,仰着头靠在墓碑上,天空中有类似于月亮的半圆形球体,发出冷冷的光来,她伸出手,光线穿过她的手指,落在她清瘦的脸上。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你不知道吧,有些地方可好玩了,而且艳遇特别多,就我这张脸蛋,还有我这人格魅力,不是跟你吹,那真是迷倒一片。有一个西宿行商,从温伯吉利一路追着我到了安息洛城,被我揍了两顿都不肯走,最后还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甩掉他,厉害吧。”

  她嘿嘿一笑,眯着眼睛继续道:“还有在青度湾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背影和你长得特别像,我把他当成你了,冲上去一把就把人家抱住了。那男人吓坏了,估计是以为我是女色狼,也怪我当时卖相不好,在沙漠里走,连着一两个月没洗澡,跟个野人似地,那人狠踹了我一脚拔腿就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人是你们秦人,他的老婆被草原人掳走了,他就独个出来找他老婆,都找了十多年了,一路追到了青度来。我当时可真羡慕他,老婆失踪了还知道是被人掳走了,这样找起来起码还有个目标,哪像你呀,一声不吭的就没了,连个友情提示都不给我,简直是欺负人呢。”

  青夏静静的说着,脸颊贴在墓碑上,凉凉的,她侧过头,看着“秦之炎”三个字,微微笑了笑:“这么久没见你,我攒了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可别嫌我烦啊。”

  然后她便说了起来,说她这几年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得了什么便宜,受了什么委屈,看过的新鲜玩意,遇到的糟心事,絮絮叨叨的,像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青夏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好些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天都亮了,她也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停了下来。半空中飞着叽叽喳喳的鸟,不时的还有鸟落在墓碑上,好奇的打量着她,她生气的驱散它们,然后伸出拳头狠劲的敲了敲墓碑,大声道:“秦之炎!你怎么都不搭理我?”

  她的声音大了些,便有回声荡在林子里,一阵风吹过来,轻飘飘的扫过她的衣裳,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不由得缩了缩手脚,挨近墓碑,伸手蹭了蹭他的名字,可怜巴巴的说:“秦之炎,我想你了,你和我说句话吧。”

  然而终究是不可能有人和她说话的,她的眼睛便一丝丝的红起来,蒙蒙的水汽缓缓凝聚,她连忙仰起头,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喉间有压不住的哽咽,胸口也越来越痛,她张开嘴无声的喘息着,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过了好一阵,她才低下头来,一张脸越发苍白了,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墓碑,终究苦笑一声,静静道:“你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不给我留。”

  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滑过她的眼角,落在墓碑上。她伸手抹去了,挪动僵硬的腿,缓缓站起身来,清晨的阳光很暖,凉爽的风穿过茂密的竹林,带着淡淡的清香。她默默的站着,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人挖了个大洞,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这些年来的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连自欺欺人都成了一种奢望,心里白苍苍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就那么静静的覆盖了一切希望,一切幻想,一切明媚鲜亮的东西。

  从竹林里出来的时候连舟正等在外面,手里捧着一只锦盒,见了青夏说道:“殿下去世之前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你来了,就把这东西交给你。他说这东西至关重要,一定要你亲手送到八殿下手上。”

  青夏静静的听着,面色白苍苍的,眼神也有些恍惚,过了好久她才微微挑起眉来:“秦之翔?”

  “是。”

  她闻言低声一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却并未拿那盒子,连舟急忙追了几步,叫道:“盒子!”

  她却并不停留,转身便走,她的步子有些飘,背也微曲着,一路扶着石壁,踉踉跄跄的向外走,正殿殿门虚掩着,隐隐透着大殿那边金碧辉煌的光。连舟还想说什么,着急的追上前一步,不想一不小心掉了盒子,啪的一声摔掉了盖子,只见盒内空无一物,只有一颗小小的避尘珠,一只小虫子缩在珠子里,已经枯死了。

  出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西下,漫天火红的流云,大雪早就停了,茫茫雪原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彤彤的一片,天地辽阔,无边无际,仰起头来便能看到龙脊山上特有的白鹰,高高的立在山巅上,有着锐利的眼睛和锋利的爪子。

  地宫外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有身穿南楚军装的士兵,也有持刀与他们对持的大秦皇陵守军。烈云髻站在楚军里,骤然见了她大吃一惊,几个起落便奔上来前来,一把抓住她问道:“你没事了?杨兰娅呢?”

  她却并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天,稀薄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血红的刺目,旷野上卷起冰冷的风,安静的贴地吹着,雪沫子扬起来,在袍角处打着旋,天地是那样的广阔,越发显得人渺小的好比一只蝼蚁。胸臆间的痛楚渐渐扩大,如同冰锥子沿着喉管一路刺进去,她的眼睛一片迷蒙,好似什么人也看不见了,脚下一晃,一口腥血便安静的吐出来。

  “你怎么了?”

  烈云髻扶住她,她摇了摇头,静静一笑,道:“我没事。”

  说着,她便推开烈云髻的手,转身欲走,烈云髻追在后面,沉声道:“你要去哪?”

  她也并不说话,只是慢慢的走,初时步子还是踉跄的几乎要摔倒,渐渐的却平稳了起来。风吹散了她的鬓发,纷纷扬扬的,有积雪被扬起来,将她的背影蒙住了,昏暗的一片。

  她便这样走了,穿过了两军对持的阵营,一步一步的消失在风雪中。

  楚离坐在马背上,目送着她,风雪将他的视线遮挡住,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纤细的一条,越走越远。

  乐松小心的打马上前,低声道:“陛下,要不要臣去追,看样子是受了重伤,不管怎么说,总要医治一下。”

  天色明净通透,唯有西方流云似火,血红的光照在楚离的脸上,他默默的看了半晌,便拨转了马头。乐松急忙追过去,小声道:“陛下,不管姑娘了吗?”

  楚离并不回答,抬手虚抽了一鞭,马儿扬起蹄子飞快的奔去。亲卫军们齐齐护卫在两侧,马蹄声如滚滚闷雷,响彻这片寂静的荒原。

  见楚离的人走了,大秦的皇陵守军也松了口气,纷纷退回了兵所。偌大的旷野上只剩下烈云髻一个人,她低着头,突然微微一笑,曲起手指吹了一声响亮的哨子,便见极远处有一个白点迅速逼近,竟是那只通体雪白的大狼,她拍了拍狼头,低声道:“这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说完便爬上狼背,雪狼长啸一声,驮着她便远去了。

  风吹过她的耳侧,有一种畅快的寒冷,她想起了多年前听杨枫唱过的一只曲子,兴之所至便敞开嗓子高声唱起来:

  “燕山遥遥,雨雪凄凄,道阻行难,携手同行。燕山渺渺,雨雪纷纷,道阻行难,携手同车。燕山脉脉,雨雪萧萧,道阻行难,携手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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