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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废太子封五侯

  几日的大雪后,冬日又恢复了往常的干冷,阵阵北风寒意十足,掀得致远殿宣室外一幕风帘晃动了几下。凤衍同卫宗平两人看着天帝负手沉思,谁也不敢先开口。近日朝中诸事不顺,上下各官员都没少挨训斥,还是谨慎些好。

  天帝看了眼案前的一道条陈,心内说不出什么滋味,松雨台处频频来报,太子近来不知为何性情大变,情绪时好时坏,日日纵酒言语无状。昨天方口谕斥责了他几句,他今日便上了个手本,其中言语多有涉及当年先皇子嗣亡故之事,无端惹人恼火。

  想到这个长子自幼经自己苦心栽培,在诸兄弟中也是挑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与他,处处为他铺石开路,他也不负厚望事事行得漂亮,其他皇子亦兄友弟恭,也都对这个兄长颇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稳?谁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训导教引全不见效,非但不见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胡闹,如何叫人不着恼?每每念起亡故的结发妻子孝贞皇后,更是深叹不已,心里不免还存了几分愧疚。

  奉茶的侍女将御案上的茶换了又换,端下去的还是满满一杯凉茶。孙仕快步自屋外进来,躬身将两道手本递上:“皇上,延熙宫送来凌王和清平郡主的手本。”

  “哦?”天帝立刻接过来翻看,竟是太后无恙,请旨开解延熙宫封禁的手本,后面还附了御医院两本条陈,龙颜大悦,“此才是叫朕欣慰,快!传朕旨意,延熙宫即刻开禁。”

  孙仕忙答应着去了,天帝对仍候在一旁的凤衍和卫宗平道:“你们随朕一起去看看。”

  御驾到了延熙宫,朱漆金门已豁然大开,夜天凌率众人门口接驾。

  天帝已知是卿尘找出了方子,回头对凤衍道:“凤家生的好女儿,将来嫁到谁家便是谁家的福分。”

  凤衍俯身谦辞,心里不免对天帝话中之话掂量猜测,揣摩圣意。卫宗平在旁却听得不是滋味,只因自己女儿是太子妃,近日太子无端反常,也没少跟着遭训斥。他同凤衍在朝中龙争虎斗,此次太子之事正是凤家小女儿鸾飞招惹的祸端,越发恨起心头。只是为相多年早已千锤百炼出来,反而顺着天帝一番称赞。

  卿尘听在耳中没来由地有几分警醒,见凤衍眯眼看了卫宗平一眼,突然觉得很是有趣。径自抬头欣赏这层层雕梁画栋,四方屋檐钩心斗角,自上而下无不是这番光景。

  夜天凌却也扭头看了一眼卿尘,见她站在那里,便在近前却又离众人远远的,不由想起那日她问:“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头浮起直觉的不安,盘旋不去,相识以来的种种疑问随之而来。眉头一皱,感到身旁有人亦向这边看来,旋即恢复了冷然无波的模样,却叫凤衍和卫宗平心底同时翻腾几下。

  倒是天帝无暇理会旁边,大步进了寝宫。此时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后进宫请安,十一他们见卿尘站在天帝身边,几日不见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中都带了关切。夜天湛向卿尘投去探询的一眼,卿尘对他笑笑,却不知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凤衍眼中。

  太后经这几日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天帝亲奉汤药给母亲服下,太后道:“这些日子难为凌儿和卿尘,不是他们,我便见不着皇上了。”

  夜天凌淡淡道:“只要皇祖母平安,什么也值得。”

  天帝道:“凌儿和卿尘此次当真是为朕分忧解难,朕刚刚也还说凤家生的好女儿,嫁到谁家是谁家有福。”

  太后笑道:“皇上算糊涂账了,福气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后说得是。”

  太后在儿孙中看了一圈,见连最小的瑞阳公主都由奶妈抱着来了,却唯独不见太子,问儿子道:“皇上,怎么不见灏儿?”

  天帝皱了皱眉头:“母后身子刚好,且莫为他去操心。”

  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可还是把他禁在松雨台?我不知还能看着他们几天,灏儿虽有错,也已罚过了,便算了吧。”

  天帝叹道:“母后……”

  夜天凌借机跪倒替太子求情:“请父皇饶恕大皇兄。”他一跪,身边诸兄弟亦纷纷跪了下来:“求父皇开恩,赦大皇兄回宫。”既称“皇兄”不称“太子殿下”,自是弟弟为哥哥求情,将君臣搁在了一边。天帝看着脚下儿子们跪倒一片,心里百般滋味,静默了会儿:“都起来吧。”对亦俯身在一旁的卫宗平道:“传朕口谕,遵太后懿旨,着太子今日迁回东宫。”

  卫宗平忙叩头道:“臣领旨。”弯腰退了去办。

  卿尘冷眼看向夜天溟,见他嘴角却带着一抹妖冶的笑,细长如水的眸中神色阴柔,只轻轻动了动,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扰了太后休息,天帝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诸皇子也随着天帝告退。卿尘送驾到寝宫门口,天帝站定回头问她:“你此次医好了太后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赏你点儿什么才好,不如你自己说说。”

  卿尘垂眸道:“卿尘不敢请赏,这治病的方子只是得之侥幸,也不能广为推用。京隶两地还有无数百姓深受其苦,请皇上准卿尘到平隶实地察看,找出根源祛除疾病。”

  提到京隶两地疫病,天帝神情严肃起来:“不想你竟有此心。”

  夜天凌亦道:“这几日在皇祖母身边,儿臣也对这疫病留心甚久,请父皇准儿臣同去疫区。”

  天帝点点头,似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皱眉不语。

  济王在旁劝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隶州郡那边都封不住地界,天天报上来的死者不断,这疫区不比宫中,父皇岂能容你去涉险?”

  天帝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多谢三皇兄提点,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隶州郡封不住,便当调军封禁。儿臣近日和郡主研讨这疫病来去,觉得若防得不当,即便有药也难。请父皇准儿臣奏。”

  十一道:“父皇,四哥这几日侍奉皇祖母已很辛劳了,不如让儿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着道:“父皇,还是儿臣……”却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没再说。

  夜天湛在旁方要说话,天帝一摆手止住了他:“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宋德方,你御医院可有什么法子?”

  宋德方躬身道:“此事还需得据疫区实情才行,老臣也请旨去平隶看察究竟。”

  天帝扭头对卿尘道:“都和你一个说辞啊!”

  卿尘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负手走了几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凌儿你随朕来。”

  几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尘暂时还留在延熙宫侍奉太后,不必回致远殿当差。

  十一兄弟两人落在众人后面,并肩而行。夜天漓道:“哥,你方才干吗拦着我?”

  十一道:“平隶是什么地方?每日上百人地死过去,你请这样的旨意岂不叫母妃担心?”

  夜天漓剑眉一扬,不以为然地道:“既知危险,你又自己请旨,难道母妃就不担心?”

  十一笑道:“你倒会替我挡差事了。”

  夜天漓道:“自小你便事事护在我前面,难道还不容我挡一次?”

  却听身后有人俏声笑道:“兄弟俩说什么呢?”

  回头见卿尘正走过来,十一打量她道:“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我们也不能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

  卿尘只道:“没什么,不过有些累,歇了两日便好了。”延熙宫封禁乍解,整个宫中像是焕然一新,惶恐、惊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绪都从这厚重的宫门一拥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卿尘深深地吸了口气,深冬凋零的树木都几乎带了美丽生机,此时方觉重见天日。

  夜天漓摇摇头,笑谑道:“你却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尘知他意有所指,也只能报以一笑:“多谢惦念。你们在说疫区的事?”

  “嗯。”夜天漓应道,“十一哥拦着我不让去。”

  “拦得好。”卿尘道。十一笑说:“你看,我就说不成吧。”

  卿尘接着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皱眉:“此话怎讲?”

  卿尘道:“还要我说吗?那儿可不比战场,明刀明枪的,疫病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说险,都要去,这算怎么回事儿?”

  三人同时笑了笑,十一对卿尘道:“你拦得住我们,可四哥那儿呢?”

  卿尘无奈:“他心里定的事,若谁能拦下便好了。所以我说,你们谁也别想去。”

  如此他两人倒没了话说,远远地见孙仕带着两个内侍往延熙宫这边来,说话间便到了近前,见十一他们还在,俯身见礼道:“见过两位殿下。”

  夜天漓问道:“拿的什么东西?”

  孙仕道:“皇上给郡主的赏赐,命老奴送过来。”说罢将一道覆着丝锦的金盘托上前。

  卿尘叩谢皇恩,伸手接过金盘,将丝锦掀开一看,里面放了个小叶檀木盒,打开盒子,蓝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串白色晶石,朦朦胧胧发出温柔的光泽,月华一般晶莹,流水一般清澈。

  卿尘心中一喜,竟是一串水晶灵石。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将这个赏给了你,这传说是九转灵石中的月华石,同历代皇后佩戴的金凤石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

  “金凤石?”卿尘追问,“可是那种透明晶石里面带了道道金丝的宝石?”

  夜天漓点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钛晶,卿尘笑笑:“我听说过。”将盒盖慢慢合上,这已是打听到的第六条水晶灵石了。

  圣武二十六年春节将至,礼部官员早已拟了仪礼典章上奏天听。往年春节大正宫内外是必有一番大热闹的,今年天帝却将礼部洋洋洒洒的奏章留中,颁下了一道谕旨:赈济司长吏赈灾不力,特革职查办。着清平郡主暂领赈济司,御医令宋德方、御医何儒义、黄文尚辅之,赴平隶灾区,赈灾济民。

  紧接着一道旨意:四皇子夜天凌加京隶观察使衔,着统调兵马,巡查、封禁京隶两地,同赈济司全权处理灾疫事宜,平隶地方官员一律从其调遣。

  两日后黄昏时,便又有了第三道旨意:着七皇子夜天湛加侍御史衔,领礼部筹划新年大礼诸事宜。

  此时卿尘和夜天凌已赴平隶,一出京,玄甲军便驻扎城门,自京郊始设卡封关,在疫区和非疫区拉开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玄甲军治军之严名副其实,军中将士无一像之前的赈济司,不是惧怕瘟疫先开了小差便是收受贿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严令,如铜墙铁壁般迅速驻防各处。

  冥衣楼早依卿尘之令将牧原堂扩出几家分堂,施医布药赈济灾民,着实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京隶一带有名的善堂。卿尘为方便起见,出行便换了男装,京郊百姓也有曾去牧原堂看病的,认出她来,奔走相告,相传来了牧原堂妙手回春的大夫,疫病便有救了。

  卿尘他们且停且走,一路下来,直到平隶,见城中几乎户户悬挂白幡,家家有丧,有的甚至合家不治,倒死路边者更不计其数。四周郡县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

  时近新春,平隶却一片悲怨冲天,惨绝人寰。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卿尘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震动非常,恨不得立刻能将这瘟疫驱散干净,还百姓以平安,还天地以宁和。

  深冬清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静如鬼域。长风吹起漫天冥纸飘飞,隐隐还杂了哭声,更添几分凄惶。平隶郡府后堂,宋德方只睡了几个时辰便早早起了,几夜辛劳,一把老骨头几乎要吃不消。到了前堂,却见卫长征候在那儿,招呼道:“卫统领起得早啊。”

  卫长征笑道:“宋御医早,我们是随四殿下这些年征战惯了,您倒该多歇会儿才是。”

  宋德方道:“人老觉便少了,殿下起了?”

  卫长征道:“殿下和郡主已出府去了,郡主要我将这几个方子交给您试试。”

  宋德方接过他递来的方子,凝神看了看。几日下来,清平郡主拟定了预防护理措施逐步推开,这疫病似乎见遏制的势头,想必凌王和郡主又是亲自出去巡访。只愁在那神兽之血毕竟有限,每日救不成几人。他也不敢耽搁,立时便往药房去试药。

  此时夜天凌和卿尘方出了一户人家,身后几队侍卫全副武装,抬着数副白布覆盖着的担架。这家竟是无一幸免,老少五口尽皆亡于瘟疫,连收尸送葬的人都无处去寻。

  夜天凌见卿尘看着前方出神,担心她大病初愈身子吃不消,低声问道:“可是累了?”

  卿尘一笑:“还好,这是最后几家了吧。”

  夜天凌点点头:“城里已走遍了,城郊那边想必也差不多了。”这几日他们两人亲自巡访全城,卿尘沿户收诊病患,安抚百姓,推行防范之法,亦劝说幸存之人将亡故的亲属火化,断绝病源。纵有不愿的,体谅他们亲人葬送之痛,谆谆抚慰劝导,多数人还是遵从了。东郊一片荒地设了火场,每日葬化死者无数,如此已烧了五日。

  卿尘抬头看向夜天凌,他这几日既要调遣安防,又要操心疫情,眉头从未舒展过。两人一心扑在这疫病之上,连独处的机会都少有。但只在抬眸转身间能看到彼此,自然安心,一步一动承辅并济,配合得天衣无缝,行事便也事半功倍。只觉此生从未如此舒畅,愁云惨雾的疫区竟也无由多了几分叫人回味之处。

  夜天凌见她看过来,清峻的眼底淡淡一波,晏奚在旁问道:“殿下,今天可还去东郊火场?”

  “去。”夜天凌淡淡道,连烧了五日,但愿今日是最后一次。

  城中到东郊路上,沿途祭拜者哭声震天。

  登上高台,前方熊熊火起,吞噬了无数消亡的灵魂。晏奚已看了几日,仍不敢面对这番惨象,忍不住扭开头躲避。所有人都垂首闭目,不忍相看,但却掩不住耳边未亡人凄惨嚎哭。

  高台顶处,夜天凌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狰狞烈焰,冲天热浪仍化不了眼底冰寒,看起来好像对这地狱火场无动于衷。卿尘静静站在他身边,热气将掩面的白纱逼得不住晃动,只一双清丽的眸子露在外面,翦翦秋水映着火焰妖冶般的浓烈,天地万物在烈焰上空扭曲升腾,直冲云霄。她不躲不闪地直视着眼前的死亡挣扎,像是要印刻在心底,永远记住。

  这一刻,似乎剥离了“宁文清”这颗心,亦忘记了“凤卿尘”此人,有种难以言述的心情滋生在心底亦步亦趋包容了整个她。几日的烈火仿佛令她脱胎换骨,那些往日看不到的世界在面前缓缓地铺展开来,仿若涅槃重生。

  城中幸存的僧人自行聚集,为死者念诵着《往生咒》,佛音里带来些许平定。卿尘侧头听了会儿,低声道:“四哥,我们该早来的。”

  夜天凌削薄嘴角一凌:“现在也不迟。”

  许是苍天有好生之德,不过十日后,天帝接到奏报,清平郡主自剧毒番木鳖中炼取药液,配以大黄、防风、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乌头等草药,合制而成一味“苦若丸”,对京隶两地瘟疫极其有效,已活人无数。天帝当即再拨了二十万两赈灾款,自各地调集药材赶制此药,一时间药行之内闻风价涨。

  牧原堂早在卿尘的授意下囤积了大量药材粮食,朝廷的银子一到,便转手买进卖出,当即便多了二十余万两的进项。一边彻底解了冥衣楼燃眉之急,一边再购药过来,按方子配制了“苦若丸”广为发放。收留在牧原堂的病人日渐减少,伊歌城外城已开禁通行,平隶也慢慢趋于平静,只是民生经济元气大伤,不是一时能恢复。

  疫后赈灾,天帝免平隶地区两年赋税,开仓放粮。

  在平隶又待了近一个月,眼见四方安定下来,一行人便定了腊月二十二回京述职交差,只因再几日便是新年了。

  车驾离开平隶县衙时,平隶百姓空城而出,跪街相送者比肩接踵,更有人随在车后步行十余里方归。卿尘透过车窗布帘,望着追随在后不舍相送的百姓,感慨万分,突然觉得自己已是真正活在了这里,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平隶东郊隆起一座“万人冢”,冢前立两丈高白石碑,撰碑文以记圣武二十五年大疫。同年,城中百姓聚资修“凭春祠”,祠内供奉白衣踏莲的女子神像,世代为医者尊。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睁开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银装素裹中夹杂着洋洋喜气,叫人从心底里舒坦。

  因入年关,各州各府的奏报都挑好的说,倒真是四海升平的气象。成片的恭贺之词看得卿尘目不暇接,只觉得要泛滥,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纪,便当真喜欢听些喜庆的话。

  连着新春庆典,是天帝在位间第二次册后大典。

  贵妃殷氏系出名门,才德兼备,数年来佐理后宫,足孚众望,天帝降旨晋封为皇后,母仪天下。旨意是卿尘拟的,礼部、皇宗司接了旨后,即刻着手准备皇后金册宝玺,夜氏皇族象征着皇后身份的金凤石也送到了殷贵妃宫中。卿尘百般无奈地看着那金凤石,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天帝看了礼部呈上的册后大典折子,对卿尘道:“传朕旨意,就照礼部拟的办,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顿了顿,“孙仕,去东宫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坛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迁回东宫后便一直称病,已有数日未朝,天帝虽知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却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医请脉看问。

  卿尘低头飞文走墨,隐隐从天帝话里听出些意思。近日来封赏册后,天帝对湛王母子可谓圣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个明确处置,难免便有人猜测此或是湛王将入主东宫的先兆。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四季祭祀历来都是由天子亲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无疑是昭告天下,储位牢不可动。

  二月初一的册后大典上,紫袍玉带的夜天灏,比先前多了几分清瘦,眉眼间却仍是风姿高洁,气度华然。一日下来遵礼守制,近乎完美地执掌着大典进程。天帝唇间一抹满意的微笑,只因这个长子酗闹过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几乎忽略了身边刚刚册立的殷皇后。

  卿尘站在天帝身边,总觉得夜天灏的平静下隐藏着些叫人不安的东西。整个人站在众星捧月的群臣中间,他却似乎脱离了这雕龙绘凤的太和殿,随时会步入另一个空间,飘然而去。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可以伸手便触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伤,然而能看到的却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贵的笑意,叫人一时困惑无比。

  深夜的东宫正殿,夜天灏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目送与他一母同胞的三弟和九弟消失在宫门外。长长白雪覆盖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清晰可辨的脚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处。

  很久很久的安静后,他一仰头,将一杯琼浆倒入嘴中,继而放声大笑,似乎发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吓得身边内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滚!”夜天灏突然怒道,“统统出去!”原本儒雅温文的脸上因为酒意显出几分粗暴,一只嵌珠金杯咣当摔在地上,伴随着数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声音在大殿里空荡荡地回响。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将母后忘了……”

  “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荣宠,殿下难道就不担心……”

  “我们三人一母所生,自会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犹豫,若看得他们坐大,便无法收拾了……”

  “殿下,迟恐生变……”

  “殿下……”

  “殿下……”

  “殿下……”

  “给我住口!”夜天灏狂喝一声,不可笑吗?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刚刚害了鸾飞,一步步谋夺储君之位的兄弟。都疯了,从数年前看着父皇的所作所为,到今日兄弟明枪暗箭,身边所有的人,都疯了……

  不知何处的冷风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宫帷长幔,整个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宫中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那张龙椅,驱使着所有人为之疯魔。

  夜天灏大笑不止,忍不住呛咳,却被人颤抖着扑上来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这娇声泪雨,他分辨着看去,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太子妃卫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吓得手足无措,只是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来人哪!快宣御医!”

  夜天灏一把将她拽到眼前,一边笑一边道:“回去告诉卫相,他找错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将女儿另嫁别人吧!”还有每日伺候在身边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争夺那龙椅的筹码?亦步亦趋地环绕在自己身边,就连鸾飞也是一样。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开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

  夜天灏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烛火,清澈得如同山泉冷冽:“从今日起再没有东宫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寻找片刻,抓起幕帷后长案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纸休书丢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说罢长笑着往大殿深处而去。

  太子妃妆容凌乱地坐在那里,怔怔看着夜天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纸黑字的休书缓缓地落在眼前,被寒风吹得反复几下,又远远飘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泪痕已干,她终于扶着身边长案站起来,将发际钗环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宫门洞开,惨白雪地阴森一片,一阵刺骨的长风呼啸而入,吹得金帷乱舞,层叠明亮的烛火禁不起寒风吹,纷纷熄灭,华丽的东宫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渊。

  半个时辰后,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着参汤送到寝宫,只见梁上白绫长挂,太子妃一身素白宫装悬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殒。

  小侍女吓得惊恐大叫,参汤摔落满地,转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却骇然发现,寝宫深处点点燃起妖烈的火焰,整个东宫浓烟滚滚而上,火借风势,沿琼楼玉宇迅速攀升,贪婪吞噬着人间富丽堂皇的美梦。

  寝宫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盏燃烧的长烛,笑着站在明烟烈火间,清澈眸中染满了冲天长焰,那里是属于死亡的平静和,满足。

  刑部尚书吴起钧自致远殿退出来,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带着深冬彻骨严寒,然而他却已汗透衣衫,站在阶前稳了稳心神,这才慢慢往宫外走去。

  东宫前夜走水,大火险些烧至大正宫,幸亏扑救得及时,只是好端端的东宫却已化作一片焦墟。侍卫们拼死救护了太子出来,然太子妃却惨死火场。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宫人说到太子妃死于自尽,这大火亦是太子亲手纵烧的。

  事情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怠慢,紧接着便报奏了天帝,如今这宫里哪还有半点儿新春册后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一句话说错,惹祸上身。

  吴起钧尚未出致远殿,便见几个内廷侍卫同太子往这边来,避到一旁:“臣吴起钧见过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远,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觉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吴大人,什么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戴罪之人罢了。”

  吴起钧额头渗出汗来,忙道:“殿下言重,臣岂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径直往宣室里去了。

  卿尘和孙仕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帝身侧,一天一夜未睡,谁也不觉困意。

  自吴起钧出去后,天帝面色阴郁,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那奏报东宫失火的条陈。太子对亲手纵火供认不讳,将太子妃的自尽也揽到自己头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两人都知道,天帝此时是怒极了,心里想必也伤透了,反静了下来。

  金猊火炉中虽点得红旺,西宣室却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进来跪在地上,天帝都没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中的条陈合起,点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竟连杀人放火也学会了,朕的好儿子。”

  夜天灏深深叩首,将象征着储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请父皇成全儿臣。”

  天帝冷冷地看着那顶白玉冠:“成全你什么?做下这样的事,拖出午门去斩了吗?!”

  夜天灏淡淡一笑:“多谢父皇。”

  “你!”天帝猛地站起来,手指太子,身子气得哆嗦,头上袭来眩晕,竟一晃险些摔倒。

  卿尘和孙仕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皇上!”

  两人扶着天帝坐下,卿尘知道是急怒攻心,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夜天灏跪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一瞬间眼里掩饰不了关切,却很快又恢复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扶额坐在龙榻上,语气中尽是失望:“朕这么多年来,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竟换来你今天这样!”

  夜天灏神情哀切:“是儿臣的罪,若不是因为儿臣这个储君,衍昭和衍暄两位皇兄或许便不会死,这储君之位,本就应该是他们的。”

  当年穆帝病故,其长子衍昭年方十岁,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太后因幼主当国,恐生政乱,同凤衍、卫宗平等辅政大臣力保当今天帝即位登基,封穆帝长子夜衍昭为储君。但没过几年,夜衍昭自尽,夜衍暄病故,储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灏身上。

  天帝缓缓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夜天灏再叩了个头:“圣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乱回京,属下诸将却连遭贬斥,自己也去了上将军衔,空有一个储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气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儿臣年龄相当,一向身体康健,圣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还有三皇叔……”

  “够了!”他还要说,天帝挥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连自己都踉跄一旁。

  夜天灏嘴角立刻溢出一缕殷红的鲜血,天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你当真,枉费朕一番苦心。”

  鲜红的血迹沿夜天灏白玉般的脸流下,滴滴溅至青石地上,嘴角轻蔑凄苦,笑得刺目惊心:“儿臣谢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气得面色青白,被孙仕搀着,怒喝道:“出去,你给朕出去!”

  卿尘和孙仕对视一眼,忙上前扶起夜天灏:“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灏凝视日渐苍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此处。

  卿尘随着送到外面,低声道:“殿下同皇上毕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灏扭头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的爱人、我的兄弟,哪个不是一片苦心?不妨成全了他们,皆大欢喜。”说罢高吟道:“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披发仰首大笑而去。

  卿尘淡淡看着他的背影,廊前长风吹来,卷起残雪纷飞。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转身对几个内廷侍卫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记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那侍卫中领班的正是冥执,微一点头,带人紧随着夜天灏去了。

  卿尘回去宣室,见天帝脸色已好了些,上前轻声道:“皇上,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待想明白了便好了。”

  天帝声音疲惫而痛楚:“你替朕拟旨……”停了许久,终于继续道:“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淫乱肆恶,难出诸口,自即日起废为庶人,贬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卿尘心中一凛,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远,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孙仕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断他们道:“朕意已决,你等无须多言,卿尘拟旨!”

  卿尘走到案旁,手中之笔似有千斤之重,黄绫刺目,朱墨似血。写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挥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义,都在这一道旨意中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晴朗了半日的天,过了正午便隐隐堆起阴云,北风骤紧,卷着阶前残叶扫荡而过,窗格一动便灌了进来,立时叫人打了个哆嗦。

  卿尘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杆紫玉狼毫笔握在手中,却不知该写些什么。眼见天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奏章,一动不动,丝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几分忧急。

  致远殿前滴水檐下,静静跪着个人,白袍肃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浅浅抿成一条直线,透着几分漠然的笃定。卿尘看在眼中,心中如同烧滚了油锅再添柴薪,焦痛万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从早朝宣了废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夜天凌便跪在了那儿。涿州此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穷山恶水境临北疆,不但地方苦劣,更是突厥进犯中原首当其冲必争之地,夜天灏此行必是有去无回。

  灰暗层云终于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只一会儿便满积了琼枝玉叶。琉璃瓦宝盖顶,都在这银妆素裹中收敛了雍容霸气,天地间格外宁静些。大雪纷飞,一时竟不见停意,夜天凌眉头一皱,这雪若是再如前几日那般没个停时,百姓怕又有压塌屋室、冻饿路边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灾。

  突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雪地里发出细微声响,有人踏雪而来,在他身旁站定,长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积雪中。夜天凌微觉诧异,扭头正看到夜天湛那双温润的眼睛:“四哥。”

  “你干什么?”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凌眼底微微一动,映着冰莹雪光清冽无比,不再言语。两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层白雪,天寒地冻的却只把孙仕等人急出一身汗来。

  卿尘将今日奏章理好,左手边厚厚一摞竟都是弹劾废太子的,就连当日天舞醉坊的案子竟也能被人翻出来,拐弯抹角编排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惨死,朝中原本以卫宗平为首的太子一派纷纷倒戈,更不论其他早有图谋之人。倒是凤衍作壁上观按兵不动,不曾落井下石。然夜天灏对这一切不听不看不问不言,接旨后即刻启程前往涿州,此时怕早出了伊歌城。

  红耀耀的销金火盆上,热浪逼得屋中九龙华帐如隔水雾,盈盈晃晃。夜天灏出京前,卿尘设法要谢经带去一纸短信,不知那“红颜未去,娇儿将至,心若有情,当图此生”几个字能否打消夜天灏求死之心,若他对鸾飞尚存情意,或者还好;若恩断义绝,那便是不去涿州也无用了。

  卿尘起身将折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

  “嗯?”天帝抬头。

  “下雪了。”卿尘轻声道。

  “哦。”天帝随手拿起一道奏章,看了两眼,丢至一旁,人靠往软垫之上疲惫地闭了眼睛,“说说,怎么看?”竟只问朝事,对天气骤变忽略而过。

  卿尘见天帝指着这些弹劾夜天灏的奏章,斜飞入鬓的纤眉之下,隽丽清眸隐压着担忧,略一思索,说了四个字:“言过其实。”

  天帝眉头一动:“继续说。”

  卿尘将一道折子取出:“别的卿尘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醉坊一案却是亲身经历过的。郭其目无王法,抢掠贩卖民女,实属私为,这与大皇子何干?不凭别的,单是依大皇子的心性脾气,他岂屑与此等人同流合污?如今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天帝皱了眉:“人心会变,如今的他,连朕也不认识了。”

  卿尘道:“大皇子其实一直未变,人之真性永远不会变。只是有的时候未必人人看得到。”

  天帝抬头,苍老却严峻的目光直透卿尘眸底,卿尘眼波不兴,静如深湖,淡淡依旧。

  天帝看了她一会儿道:“朕倒想听听,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那日你从平隶回来,是立了大功啊,最后却跟朕讨了个不封修仪,可随时出宫的口谕。这更有甚者,朕给他天下都不要,说说,都怎么想的?”

  卿尘低头勾起唇角:“卿尘身世特别,虽说生在士族,却来自江湖,得蒙圣恩随侍在旁,不敢多求,大皇子或者不同。”

  “怎么不同?”天帝道。

  卿尘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将一摞东西搬来:“卿尘近日奉命整理近年来的文档存卷,看到许多大皇子所作的文章、奏折和处理的政务。”

  天帝看着那高高堆积的卷册,昔日父子秉烛夜谈、博古论今的情形蓦然再现,心里一阵难受:“拿走,朕不想看。”

  “是。”卿尘答应,但是继续道,“皇上,放眼朝野,几人能有大皇子的文采笔思,才情博学,皇上不也曾以此为荣吗?只是治国平天下,却不是这才华的好去处。”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不悦道:“难道你是说朕将这社稷天下交与他,竟错了?”

  外面雪落声簌簌作响,沉沉压在卿尘心头,她摇头道:“不,皇上把最珍贵的、最好的都给了儿子,是大皇子志不在此。”

  “说。”天帝声音冷冷。

  卿尘不急不缓据实道:“大皇子那日离开致远殿时曾说过一句话,他的心在青史书稿中,他所求的,是文华传百世。”

  天帝伸手压按额头:“文华传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里……好啊……好啊……”

  孙仕此时进来,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会儿窗外茫茫白雪,却还是只道:“知道了。”

  孙仕犹豫一下,又道:“湛王……已同凌王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来。卿尘眉梢一动,兄弟几个这点儿倒像,一阵子倔强上来,誓不罢休的。

  天帝手指在龙案敲了几下:“愿意跪便让他们跪着!”

  卿尘为天帝奉上一盏热茶:“皇上,眼见着雪越发大了,外面冷得厉害,两位王爷若真冻出个病痛,到底心疼的不还是皇上吗?”

  天帝为太子一事正在气头上,只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朕的旨意岂是说收回便收回!”

  卿尘轻声劝道:“两位王爷也是因骨肉亲情,皇上看在他们这一片心的分上,便请开恩吧。四殿下多次领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凶险,若如他所言,这一去岂不是生离死别?光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便是常人也难经受啊!”

  天帝冷声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这个儿子!”

  卿尘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大皇子储君已废,此去便是虎落平阳。他心性高洁,岂受得了他们折辱?何况北疆若有个动荡,他在那里也不是妥善之计。”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动甚为天帝所忧,因此借此规劝。

  果然天帝神情一动,孙仕忙接上道:“皇上,两位王爷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啊。”

  卿尘再道:“大皇子即便再有不是,也请皇上多念着孝贞皇后的情分。”

  提起孝贞皇后,天帝叹了口气,终于往殿外走去,卿尘和孙仕连忙跟上。

  大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迎面扑了一身,殿前内侍忙撑了伞过来。天帝见两个儿子跪在雪里,一个傲然自若,一个温文从容,亦想起长子,如何不心疼?

  远远雪地里过来几个人,却正是侍女簇拥着殷皇后来了。殷皇后得了宫人报信,赶来一眼见儿子跪在雪里,当真心都揪了起来,也顾不上雪深风紧,几步上前:“皇上,这是……”

  天帝一皱眉:“你们还真就不起了?”

  夜天凌依然是神情淡淡,却坚定道:“儿臣求父皇宽赦大皇兄。”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开恩。”

  殷皇后看了一眼儿子,柔声对天帝道:“皇上,儿子们都是念着兄弟的情分,也是一片孝心,您就体恤他们这份苦心吧。这么大的雪,天寒地冻的,闹出病来怎么办呢!”

  天帝深深看向眼前两个儿子,在廊前来回踱了几步,长声叹息,最后终于道:“难得你们有心,朕心里又岂是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皑皑白雪洁净地铺展着,叫人心里也宁静下来,天帝目光遥遥透过琼楼玉宇般的殿阁,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孙仕,传朕口谕,命大皇子回京。”

  “是。”孙仕忙带人去追。夜天凌和夜天湛齐道:“儿臣代大皇兄谢父皇隆恩。”

  殷皇后忙吩咐内侍:“这下好了,快扶起来。”夜天湛抖落衣衫上的雪迹:“儿臣叫母后担忧了。”

  夜天凌扶着内侍的手站起来,身子微微一晃。

  卿尘一旁看着,疼在心里,却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间交错一瞬,便一瞬,已将千言万语熨帖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

  二更刚过,白日喧闹的伊歌城安静下来,繁华褪尽。

  上九坊凌王府前两盏通明的灯笼照着门口的石狮子,映得路边积雪也红彤彤一片。

  青石路长,夜空显出几分难得的清朗,洒了几点星光下来,似要与这雪影相映,格外添了些清冷。

  一辆马车悄悄停在了凌王府后门,车帘一动,下来个人,浑身裹在一袭黛色斗篷里,看不清容颜。晏奚早已等候多时,上前引路将来人带到夜天凌的书房,那人低头沿打起的锦帘进了室内,将斗篷上的风帽拨下,露出张清淡素容,正是卿尘。

  书房中,迎面立着几个朴拙的古木书格,堆满了书卷文册,一个戴书生头巾的年轻人正在执卷翻看,那旁夜天凌和几人坐着说话。

  卿尘看了一眼,除了莫不平,还认得其中一人是如今台院侍御史褚元敬,年纪轻轻放了两年外官,便调回京擢升入御史台,是朝上新秀中的佼佼者,亦是上将军冯巳的乘龙快婿。此时莫不平同褚元敬见了她,起身道:“见过郡主。”

  书格旁那年轻书生闻言将书册一丢,回头见到迎面青衣下是张淡渺的水墨素颜,却偏偏掠着丝惑人心神的高华,一双明锐潜定的眼睛浅浅带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光泽,如同阳光下璀璨的黑宝石,让人愣愕,呆了呆方上前见礼:“这位便是清平郡主?”

  卿尘微微一笑,轻敛衣襟与他们还礼,大方道:“莫先生和褚大人是见过的,敢问这两位……”

  夜天凌的清峻双眸在卿尘脸上流连一刻,神情愉悦:“早说过有人要给你介绍。”一指那年轻书生,“江南陆迁。”

  卿尘惊讶:“可是五岁便以诗作誉满江东,人称‘天下第一才子’的陆迁?”

  陆迁长揖笑道:“郡主说笑,都是儿时玩闹,在座有褚兄杜兄,区区岂敢妄称才子?”

  卿尘俏眸一亮,看向褚元敬身旁之人:“如此说来,这位难道是‘疯状元’杜君述?”

  杜君述哈哈一笑,意态不羁,当真有几分癫狂之态:“杜君述如今只是殿下府中一个小小幕僚,哪里来的状元?”

  这杜君述乃是圣武十八年天帝御笔钦点的金科状元,文才高绝,只是为人性情疏放,金榜题名后曾当朝与谏议大夫参辩,驳斥礼法。后遭天帝降旨训斥,他竟挂印而去,誓说不见旧法革新,此生永不入朝为官。

  卿尘笑着看了看夜天凌,不知他是怎么将如此狂放人物收入麾下的。此二人于江南天都,乃是当今天下文士之首,如同褚元敬一般,都是励新改革的俊杰人物,正合夜天凌所需,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

  卿尘道:“久闻两位大名,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谁知杜君述站起来,对卿尘兜头一揖到地:“杜某虽未曾有缘早与郡主结识,却听殿下常常提起,对郡主钦佩非常,请受杜某一拜。”

  卿尘吃了一惊,忙侧身道:“受之有愧。”然听闻夜天凌既能常常同杜君述提起自己,便知此人是他的心腹谋士,不由得对杜君述多了几分打量。但见他虽行为无状,布衣长衫看似癫潦,却难掩胸有丘壑,同莫不平的深稳周虑相比,更多了倜傥狂气。而那江南陆迁,腹有诗书气自华,年纪虽轻,一双眼睛倒透着慑人明光,亦是智谋之人,扭头对夜天凌微微一笑。

  夜天凌和她目光一触,挑挑眉梢:“这疯状元不是空得其名,久了你就知道了,不必理他。”

  杜君述这边执意拜道:“年前大疫,郡主搭救京隶数万百姓,牧原堂日行善事,杜某这一拜是替百姓谢郡主。”

  卿尘笑道:“你若要谢,谢殿下才是正途,这牧原堂钱都是他出的,人亦多是经他招荐,便像老神医张定水,我哪里请得动?”

  杜君述道:“杜某对殿下早已死心塌地了,现下亦有莫先生同郡主匡扶,何愁天下不定?”

  莫不平捋了捋五柳须:“朝堂中尚有险路啊,郡主,现下天帝废了太子,可有其他打算?”

  灯火映着玉颜静如止水,卿尘淡淡道:“天帝虽废了太子,但心中仍是只有一个太子。人老了,身在其位难免警醒,侍以诚孝,友爱兄弟,方为其道。”

  陆迁道:“如此便是以静制动的理了。今日殿下为太子求情,倒是一步走对。”

  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那峻峭面容隐逆了烛光,淡淡投下倨傲的影子,唯唇角刀锋般锐利,清晰可见。

  现下夜天凌身世唯有她和莫不平知晓,诚孝父皇,友爱兄弟,短短数字于他人举手可为,于他却是隔着一道鸿沟深渊,那其中数十年骨血仇恨,又岂是一步能过?这些日子朝堂宫中,他将自己掩藏得那样深,一言一行若无其事,“忍”字之下,究竟有多少悲恨抑在他心底,跪在致远殿外大雪之中,他又在想些什么?

  灯影里夜天凌微微一动,幽邃眸底似将这深夜入尽,无边无垠,冷然道:“北疆迟早生乱,我岂能容大皇兄远赴涿州,看那北晏侯脸色,荒废一身文华?”

  褚元敬皱眉道:“只是湛王倒叫人出乎意料。”

  杜君述道:“湛王于士族文士间早有礼贤下士的盛名,如今又有殷皇后在侧,尚联姻靳家,其势不可小觑。”

  陆迁却突然笑道:“倒是走得太高了,行事越明,走得越高,越招惹是非。”卿尘闻言略瞥了他一眼,一语中的,倒真是个澄透的人。

  莫不平点头道:“湛王在明,反是溟王那处极深,此次太子之事数度暗中发难,怕之后也有一番计较。还有济王,他与溟王都是孝贞皇后亲出,按长幼论,尚在诸王之首。”

  褚元敬道:“济王有勇无谋,性情急躁,皇上曾说他难成帅才,既有如此论断,岂能交社稷与他?”

  杜君述接着道:“溟王多方经营,但手中最大的筹码还是,凤家。”说罢,看向卿尘。

  卿尘原本只听他们商论,见杜君述看来,微微一笑:“是明是暗,不过是一层之隔,他既要在暗,不妨将他往高处推,自然便明了。”

  “愿闻其详。”杜君述道。

  卿尘凤目清凛,掠过淡淡光华:“储君之位岂会长久空置,过些时日,天帝必然相询众臣重新立储,届时不妨一起推举溟王,不怕人多。溟王那边也不会放过这等良机的,至此不明也明了。”

  “如此一来,若当真立了他呢?”陆迁问道。

  玉容沉敛,卿尘樱唇浅挑,光影下掠起个好看的弧度:“湛王又岂是易与的?溟王这边加上一笔,则不偏不倚两相抗衡。何况,立不立,立何人,终究只是在天帝心中,他们众望所归,天帝又会如何去想?”

  几人静默,灯火下夜天凌一直不语,若有所思。偶然抬眼,却正遇上卿尘也向他看来,眼底细细密密带了秋水似的明净,叫他心底轻轻一动,竟有种柔软入骨的错觉。眸间便也不觉带了清朗,剑眉飞扬,清烛下笑意淡峻。

  杜君述同陆迁对视一眼,道:“好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行事关键还是在凤家。凤家开国以来世代与皇族联姻,士族中以之为首,当年天帝即位,便是凤家力保,若偏向任意一边,怕是天帝也难抑其势。凤相一言一动关乎重大,孝贞皇后同凤相乃是姑表兄妹,溟王是孝贞皇后亲子,亦是凤相的女婿。郡主可能给我们一句话?”

  卿尘抬眸,眼中灯影一晃,无论怎么说,她也还是凤家的人。

  然而凤家,像一潭无底的深水,她同凤衍这“父女”,相互试探掂量,却谁也摸不透谁。这句话,叫她如何去给?

  卿尘无奈挑眉:“凤家数代以来靠的都是联姻,纤舞已亡,鸾飞亦去,若我所料不错,凤家该是会观望一时。毕竟在凤衍看来,于此事上他手里只有一颗棋子了。”

  杜君述和陆迁对卿尘直呼凤相之名甚为意外,然而卿尘语中之意却已很是明了。

  此话叫夜天凌心里微微一动,道:“士族门阀虽权倾一时,但也有盛极必衰,如今储君之事不足言道,反而对诸侯国必得有所警戒。中枢一动,诸侯必觑机而乱,却正是撤封的好机会。削了侯国势力,则中原一统无忧,方能放手整治外侵,彻底绝除连年兵患。”

  一席话,竟是将眼光放到长久,百世基业勾画在了面前,对此时人人聚焦的储位不屑一论。眉宇间那一抹深隽的自信,仿佛进退尽在指掌之间。

  莫不平点头道:“殿下说得是,诸侯门阀分庭抗礼,外患不绝,这储位如同空衔啊。”

  褚元敬暗自思量,这一番话也是明了士族必衰之路。本朝文臣多出自门阀贵族之家,世袭罔替,然武将却多是浴血征战出来,身属寒门。自凌王执掌兵部,一概只论军功,不论家世,提拔了一大批寒门将士,军中带兵的大将已逐渐形成寒门一派,隐隐与士族门阀相抗。士族佐政已久,以凌王之刚冷明锐,岂容他们继续坐大?这也使得他同一些新进文臣情愿追随其后,便因眼前这个主子同其他皇子都不同,睥睨间早有一番挥刃百岳的泱泱气度,革新图治的高远抱负,这一切都使他臣服。

  更漏声声,夜色越发深沉,夜天凌看了看黑寂的窗外,道:“那事便如郡主说的做吧。”

  几人会意,莫不平道:“殿下,已是三更,我等也该回去了。”对陆迁三人一抬眼神,一同告辞出来。

  杜君述临走前深深看了卿尘一眼,想起数年前酒后狂放同凌王品评天下女子,竟无一人能入其眼。当日可曾想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子,叫人心折倾慕?凌王如今看来是情已深种,缘分之微妙,妙不可言。想到此处,心情畅爽,搭了陆迁的肩头道:“陆老弟,人生痛快,今夜不醉不归!”

  陆迁对他这随性早就习惯,呵呵一笑:“小弟奉陪。”随他并肩去了。

  卿尘看着杜君述等人出了门,未及转身,便被一双坚强的手臂圈在怀中。

  夜天凌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全身,她只觉心一跳接着一跳,潋潋滟滟地泛起涟漪,漾得心神微动,连呼吸都不由屏住,只温顺地靠在他臂弯,动也不能动。

  屋中没有一丝声响,烛光也似醉人一般,柔柔注视着这一对璧人。夜天凌静静环着卿尘,一缕如兰清香自身畔幽幽绽放,叫人心神俱醉。他轻轻将手覆在她手上,十指相扣,握紧了彼此。

  “喜欢这儿吗?”夜天凌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卿尘抬眼打量这间书房,清简利落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手边眼前多是书卷,整齐地摆放着,却让人看着舒服。唇角展开一韵浅笑:“若是有张琴便更好了。”

  夜天凌带着她转身面向窗前:“摆在这儿?”

  卿尘笑着,柔柔应道:“好。”

  夜天凌想了想道:“‘春雷’或是‘一池波’,喜欢哪张?”

  卿尘随意道:“一池波,闻说朴质清韵,想来当是甚好。”

  “好。”夜天凌淡淡道,“这窗外种了一片湘竹,雨后最是清爽。院里是兰花,原本只有大雪素、小雪素两品,后来每年添种,又多了文心、交鹤、桃姬、银边大贡、瑞玉水晶好些名种,今年还植了一株珍品梅瓣寒兰,一株落叶三星蝶,却不知你会不会照看?”

  似已见兰庭芬芳,葳蕤生姿,卿尘忍不住往窗前走了几步:“届时春来,你便看着就是。”

  夜天凌眸底含笑:“不日皇祖母便从宣圣宫回来了,你说,四月可好?”

  卿尘愣了愣,却突然醒悟他话中之意,四月,那不就是再下月了?螓首微侧,玉光明暗,盈转几分娇羞:“这么快?”

  “快吗?”夜天凌冷锐的嘴角挑起笑意,“本是想下月,只是天刚回暖,怕你冷着。但如若再延,保不准便错过这满院花期了。”

  卿尘轻轻一笑,抬眸娇嗔地觑他,心底却是柔情万分。夜天凌挽着她纤腰:“跟我来。”

  两人出了书房,夜天凌牵着她随步凌王府。虽是夜里,卿尘却因是第一次来此,心里满是好奇,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整个王府地势高起,重院深藏,格局层进,一时哪里看得过来,夜天凌带她直走到阔朗开敞的前庭,几株老梅遒劲清疏,落落点点寒香,雪也压耐不住。水磨青石平地之上,嵌着一道碧玉镶金中轴线,映着雪光远远地伸进府中。

  “我们刚刚是在四学阁,府里的书籍画卷都收在那处。这边连着我平日里练剑的地方,往后落远轩同漱玉院,里进院落多了,我也并不常去,只这两处,一处高畅一处清静,倒是不错。还有,”夜天凌抬手沿着中轴线指去,眼中微敛了沉远锐利,尽头一幢建筑立在重阁正中,“那是天机府。”

  “那便是天机府?”卿尘道。

  “不错。”夜天凌道。

  卿尘看着那似乎并不起眼的楼阁,谁人想到在那里,聚集着统领风骚的良才贤士,蕴藏着天朝盛世的中兴,驭人师谋,他是得其术而用之以道啊。她微微一笑:“尽在其中了。”

  夜天凌眸中似有精光闪过,慑人心魂,黑夜中那道金底碧玉中轴线隐隐寒光,直伸向目所不及之处,“如今莫先生能来,更添了我一锋利刃。我天机府中文有文才,武有武将,便如杜君述之狂洒,陆迁之文傲,底下都是一腔丹心热血,有朝一日,这些人都将为天下之栋梁,天机府亦必如太庙高堂,受后世之景仰。”

  卿尘道:“听你这样说,真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们各展才华的那一日呢!”

  夜天凌负手身后,傲然一笑:“不远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内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尘秀眸温远,盈盈如深湖潋滟,顺着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隐隐阔朗,退避开来。抬首见他意气飞扬的双眸,一颗心便被这沉敛的霸气深深圈住,隔了万世千年柔柔牵扯,多少轮回寻觅,多少姻缘注定,从此再也挣脱不得。

  心里那份羁绊微微一顿,叫她心神微乱,散缠在一团。或许终是错了,是梦?

  夜天凌见她出神,问道:“在看什么?”

  卿尘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笼了月色,樱唇轻启:“看你。”

  虽只两字轻语,却低低萦绕耳根,化作深浓盟誓,夜天凌低声道:“看得这么出神?”

  卿尘微一侧头,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淡远:“看得清楚,以后便记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声:“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卿尘眸光一黯,心里竟生出几分惧怕:“若没有呢?”

  夜天凌不语,却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尽是研判。

  “你不知,我是谁。”卿尘有些茫然地道。

  夜天凌抬手滑过她入鬓细眉,迷蒙凤眸,又沿着挺秀鼻梁按上柔唇,修长的手指轻轻一钩,托起她小巧的下颌。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闪了几下:“你谁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么柔软的声息里,话语却异常笃定,每一个字都带着夺人心魂的力道。卿尘心底微微一烫,这眼神、这话语、这怀抱,总是在忐忑迷茫的时候,让那一抹四顾彷徨的灵魂安定地落入温暖。纷扰红尘来去,天地长河无尽,与他携手,便可笑对此生,艰难险阻亦无惧。

  清光流转,柔柔一缕微笑印在唇边,寒梅幽香浮着月色,悄悄地绽放开来,盈了满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只一会儿卿尘便该回宫了。夜天凌亲自送她出府,车轮方动,突然青布垂帘被纤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尘轻轻叫了声:“四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只淡笑了下:“早点歇息。”

  夜天凌立在门前,含笑点一点头:“好。”

  帘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颜,马蹄声轻,消失在夜色深处。

  寒冷的气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独自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入府。回了书房将几件政务一理,想起方才卿尘暖暖嘱咐,嘴角一挑,抬手轻拂,熄灭常常彻夜长明的灯烛,往落远轩去了。迎面见晏奚抱着个金铜暖炉过来,眉一皱:“这么晚了干吗?”

  晏奚笑着将暖炉递来:“郡主来时嘱咐说,殿下今天在雪里跪了大半日怕伤了膝盖,晚上要暖着点儿,别落下病根。还有,这是郡主给的药,说是化瘀祛寒,殿下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

  夜天凌眉梢一动,静静看了看那暖炉,身边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间。见晏奚满眼似笑非笑的喜劲儿,道:“话这么多。”负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却见他冷惯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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