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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轻寒料峭,暖绿春红还抑在将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风已不那样刺骨逼人了。数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细,说是自古便有的,算来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旧是苍翠欲滴,亭亭如盖掩着松雨台。偶尔有飞鸟扑下,窸窣几点残雪,却衬得四周格外清寂。

  阳光却是难得的好,碧瑶捧着几本书册随卿尘往这边来,远远见丹琼在廊前晾晒些画卷。绿松影里春衫薄,好一幅静谧如画的光景。

  丹琼自延熙宫之事后,死里逃生,是沉静了许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气地笑嚷,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倒叫碧瑶很是放心。如今太子虽被废了储君,自涿州半途回来便幽居松雨台,说是失了势,但清平郡主隔几日便往松雨台来,众人望风看舵,揣测圣意,也没人敢给这边脸色看。

  拾阶上了前庭,卿尘回头对碧瑶道:“去寻丹琼说话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入了内进,夜天灏俯首案中正援笔疾书,见人进来,抬头看去,却也不说什么,再写了几句,将笔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尘上前翻看他刚完成的一沓书稿:“我是冲着这个来的。”近日常来松雨台,越发同夜天灏熟稔了起来,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机。

  夜天灏亲自动手闲闲研墨,剑眉斜飞下,丹凤眼线竟似勾入鬓中,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挥洒笑意,如同星光般闪了闪:“不妨评说对错。”

  卿尘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总叫人觉得疏离的太子殿下如今举手投足都多了几分放浪,谈笑风生毫不羁绊,落纸千言品评古今政史,妙笔生辉,脱胎换骨般叫人新奇。想他当真是对废立之事淡到了极致,深宫重殿,帝王家业,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祸。但将文稿暂且一放,微微笑道:“不过今日倒不光为此,有旨意。”

  醇浓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顿住,墨影里晃过优雅的倒影,淡淡一弹,夜天灏抬头,卿尘道:“是口谕。”

  夜天灏面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丝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尘面南背北立定,敛容宣旨道:“封皇长子灏为祺王,钦此。”

  面前修长的身子明显一僵,眉峰紧锁,看过来。卿尘笑盈盈道:“旨意仅这一句。”

  夜天灏回神,忽而展颜而笑:“儿臣谢父皇恩典。”叩首下去。

  “好了。”卿尘神情轻松地坐去一旁,“可以看书稿了。”

  夜天灏不语,轻拍衣襟,坐到案前继续研墨,微微墨香荡漾了几圈,却凝在那了,人怔怔望着前方。

  “这一稿便完结了吧?”卿尘翻着书稿随口问,却不见回答。抬头见夜天灏沉思模样,知道他心里必不能全放下,轻咳了一声。

  夜天灏往她看来:“嗯?”

  卿尘将手中书稿整理了一下:“若这一稿完结了,殿下不妨亲自拿去给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记下来有个疏漏。”

  “什么?”夜天灏一愣。

  卿尘嫣然笑说:“皇上如今对这部《列国奇志》已上了心,时常问起。”她隔几日便来松雨台,回去觑机将记在心中的书稿闲说给天帝听,如此月余过去了,见天帝竟为这书稿所吸引,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渐渐也缓了,终于有了今日的旨意。然而终究只有一句口谕,封王的宝册、金印、仪仗、府邸却都不见吩咐。

  夜天灏不想她竟如此有心,叹道:“难为你了。”

  卿尘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亲的已然退步,殿下便莫要僵着了。”

  夜天灏面上虽无异样,心中实对那日酒后意气纵火烧了东宫一直耿耿于怀,道:“是我愧对圣恩。”

  卿尘突然想到什么,将放在案头的书册推了推:“险些忘了,看看这个。”

  夜天灏打开裹着的一幅青布,“《撷芳集》?”他翻看道:“这是柳传成的孤本,极难得的。”语中尽是惊喜。

  卿尘道:“确实是难得,有人费了不少心力为你寻来。”

  夜天灏原本欣悦的神情静下来,知道他喜欢这套书的,怕只有一人。

  卿尘接着淡淡说了句:“前些时候动了胎气,静养了好些时日。”

  夜天灏终忍不住投去探询一瞥:“怎么?”

  卿尘见他终于还是着急,道:“已不碍事了,现如今看起来人倒丰腴不少。”

  夜天灏心中出乎意料地一松,依稀记起那日冒雪出京,眼中现出痛楚而掺杂了矛盾的神色。长风肆虐,大雪凛冽,有个身影一路相随,从伊歌城往北若远若近地跟在后面。踉跄深雪之中,长长的黑色斗篷隐隐掩住了身形,遮挡面容,他却一眼便知是谁。

  心里最温柔的地方被紧紧压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抑得人要发狂。虽狠心看也不看她,却是因早就镌刻得深了,一动便痛彻骨髓。

  那日鸾飞听闻天帝旨意,情愿自己随夜天灏远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动了胎气。卿尘想了想,终也没再细告诉夜天灏。他对鸾飞依旧挂心,如此便好。

  夜天灏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你。”

  卿尘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况,鸾飞毕竟是我妹妹。”

  夜天灏将心中抑闷的情绪敛去,也笑道:“你同四弟万事小心,只别走我和鸾飞的老路便好。”

  卿尘一愣,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灏竟看得明白,却抑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难得糊涂。

  夜天灏见她吃惊,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几分了解,这宫中人人污浊在里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里有事也是不愿说的,若哪日有了冲撞,你倒担待着些。”

  深瞳潋滟,淡淡波光终透了真切坚实,卿尘道:“我认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灏那一抹爽朗再现:“四弟比我有福气。”

  卿尘大方道:“祸福都是缘分,你也莫错过了。”

  夜天灏语中深带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尘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正是夜天凌曾说过的话。

  夜天灏笑叹:“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得住他啊!”

  卿尘笑而不语,眼底无限温柔,深深如许。柔情底处,印着抹清冷的坚定,她不知道路有多远多久多难,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没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祺王入见,呈《列国奇志》稿,帝悦,彻夜与之论。圣武二十六年春,擢祺王进英华殿太常司,主修历朝通史。”

  第五十七章 只舟行见水穷处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议储,众推湛王,太学院三千学士联名上书,具湛王贤。帝愈,不复议。”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阁飞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阳光下渐渐透出些清晰。远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芬芳,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卿尘一身淡蓝色的贡绢春衫,轻柔飘逸,远远看去便如这春日里一道烟波浩渺的湖光,一笼烟岚浓浅回转,款款静立在树下。几缕春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长指间落着一抹莹白,微黄的蕊丝轻颤了颤,不胜娇羞的柔弱,恍惚间只以为轻雪未融,然那一袭灵动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头深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春来乍暖,仍是凉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或是迫于形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今日朝上,除几位首辅相臣,三省六部九司竟有半数以上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三千太学士联名保荐,上《贤王书》以求立湛王为储君。湛王势不可遏,盛在一时。

  太后自宣圣宫休养慈驾刚回,卿尘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她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都不约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立溟王的折子早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里面透着的奇怪,无由地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是一招绝棋。若如前议,令湛王同溟王成犄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将夜天湛托上巅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欲抑先扬欲擒故纵,这法子是她出的,却怎么也没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里说不难受,只是骗自己。

  剑走偏锋,一招之下断死湛王之路,却弃他者不论,令溟王安然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卿尘第一次觉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么。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他行军布阵,他人无论身在局里还是处身局外,都深惑其中莫测其意。

  宫中不期而遇,她默随夜天湛走了半日,却几度隐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置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祥和的大正宫,暗波之中动辄生死,刀尖剑锋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清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地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时想来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时时都在身边,而自己终究放开了手。

  或者,从未将手伸出。

  缓缓转过身,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凤伞迤逦彩裳云动,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銮驾。往旁轻轻一避,叠起些许心事,敛襟施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殷皇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耀目:“免了吧。”卿尘谨慎抬头,却意外见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笑意,不免微觉奇怪。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滟滟,翩然婉转的轻罗宫装固然娇柔,美中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让人掉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道:“越发出挑得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欢。”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地一跳,但如今已养成了习惯,面如止水,静静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尘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万分的警醒,绝不肯再有一丝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空置着也辜负了那宝物。”

  话中有意,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断不会为难你们,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尘被这话惊住,直到殷皇后銮驾远去,仍怔在当场,几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莲妃的。过了许久,才慢慢往莲池宫走去。

  飘逸宫装如同蒙蒙烟水,自白玉桥上一掠而过,淡波一现,清远脱俗。沿着雕龙画凤的玉栏,金水河幽幽一脉,隐隐环入了宫城深处。

  御林侍卫见了卿尘,纷纷恭敬行礼。如今的御林军,怕已无人再敢轻看,明枪剑冷,甲胄森严,总觉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说不出的肃穆来。

  卿尘没有像往常一样微微笑应,只点了点头。行走间一瞥,不去细看,很难发现御林军中慢慢替换了些新面孔,而这离夜天凌那一道严令才不过数月而已。

  举步踏入莲池宫,早春来到,这里却依然未脱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卿尘忽然一顿,折入园中小径,莲池宫正殿,天帝正缓步沿阶而下,身后跟着孙仕。

  卿尘避了开去,不欲让天帝看到自己来此处,却听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道:“朕记得这处原种了一片满庭芳,如今却怎么不见了?”

  孙仕道:“皇上,莲妃娘娘不喜满庭芳纷闹,当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还是你记得清楚,朕都忘了。”

  孙仕道:“皇上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天下,这些事就让老奴替皇上记着也一样。”

  天帝点头:“莲池宫建了快三十年,看起来和当初也没什么不同,连里面的人也是一样,终不待见朕,连儿子也不上心。”

  孙仕却不敢贸然回答,只揣摩着道:“莲妃娘娘便是这个性子,终有一日会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里再有个三十年啊。”语中尽是感慨,听起来竟有些萧索意味。

  孙仕忙道:“皇上福寿康健,老奴还要再伺候皇上几个三十年呢。”

  “听听,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辈子了。”天帝道,“不必忌讳言老,朕这几日常觉得力不从心,是老了啊。”

  孙仕道:“近日政务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来,也好分忧。”

  天帝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朕身边的人,他们哪个不打上了主意,卿尘这个修仪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老七,还有哪个也有这心思。”

  孙仕道:“老奴在一旁看着,清平郡主倒是忠心为君,政务上也丝毫不差。”

  天帝道:“若单说政务,她比鸾飞处理得通透清楚,胆识见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块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再说吧,看她便也能知他们几个。”

  卿尘心中一凛,既在天帝身侧又是凤家之女,她这个修仪的确是内廷中枢关键的一环,天帝将这些皇子们一一看在眼里,同时也将她看在眼里。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进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孙仕随着天帝渐渐远去了,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卿尘心中却明镜一般,寒风淡淡,方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这个局了。

  风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尘静静回身离开了莲池宫,一路低头,思量着天帝同孙仕的对话。

  延熙宫中常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叫人心池安宁,饶是重重心事也静淡几分。太后正同碧瑶说话,见了卿尘回来,问道:“你这丫头哪里疯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卿尘微笑着道:“太后找我吗?”

  碧瑶道:“郡主也真是,偏偏这时候不在,四殿下来了半日,前脚刚走。”

  卿尘一笑:“既有四殿下陪太后说话,正好我就得空偷闲嘛。”

  太后招手令卿尘来身边,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可知凌儿今天为何而来?”

  卿尘原本便纷杂的心情缓缓沉下去,低声道:“还请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见她低垂着眸子,笑说,“凌儿这冷脾气,如今可算是转弯了,终于应着个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来求我指婚的。卿尘,我问你,你可愿意?”

  细微的一点淡淡喜悦,在卿尘心底冲出尘埃噗地绽放开来,然而瞬间落入了无尽深渊,犹如黑夜一抹烟花,短暂而灿烂。

  这一日,曾经看着他清峻的双眸想象过,曾经在他温暖的怀中憧憬过,曾经夜深人静时悄悄泛起涟漪,曾经晨光潋滟中飞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边了。

  卿尘慢慢站起来,微垂的羽睫遮住了眸光,她离开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后,卿尘……不愿。”

  屋中一滞,太后同碧瑶都面色诧异地看着神情冷淡的她。碧瑶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道:“郡主,你这是……”

  卿尘叩了个头,道:“卿尘仗着太后疼爱,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话未说完,心中已酸楚难耐,晶莹剔透的泪水串串点点,早抑不住滚落满襟,竟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看着卿尘眉宇间的凄伤,放下手中的茶盏,挥手遣退碧瑶:“你先起来。”

  卿尘轻轻叩了个头,默然起身。太后道:“凌儿从小在延熙宫长大,他那个脾气我知道,整天对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气,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来求我指婚,我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尘,你跟了我这些时日,女儿家的心事我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何却不愿意?”

  卿尘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不再有异样,她淡淡道:“卿尘和四殿下,无缘。”

  太后道:“为何这么说?”

  卿尘道:“太后刚才也说了,四殿下的性子并不好相处,多少时候他都冷脸对人,叫人难以亲近。何况,鸾飞刚刚出事不久,卿尘只想一心一意侍奉皇上,没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太后半合着眼思量了良久,再睁开眼睛,其中多了几分了然的惋惜,轻叹道:“这生在天家,想要得个知心人难如登天。本以为你们俩会是一场好姻缘,可你既不愿,不管是为什么,我也不能强求。这件事再不提了,只有我知道便罢。”

  泪已积满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静,卿尘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觉力持的坚锐,低声道:“谢太后恩典。”

  太后摇头:“这真的是缘分不到啊!”

  顺水行舟,桨橹轻摇,水波破开涟漪,一晕荡着一晕,楚堰江到了静处,两岸映着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满城风雨喧闹撇在了春色迷蒙外,只剩下烟波浩渺,欲近似远,将盛世天都遥遥抛却,红尘已万丈。

  便有弱柳扶风,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绽开来,临水斜照,落下碎芳点点,润在风里,淡淡地沿了江水归去。老渔翁粗糙的手有力地握着桨杆,只一荡,船便徐徐地行着。看看船头始终立着的女子,一袭纤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转的烟岚轻绢中,静得似乎融入了这浓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时竟觉得小舟已随她凝伫,反是这山这水,悠悠地退了开去。

  自上了船,也不说去哪儿,就这么随波逐流。一程一道地过了,眼见这天色渐沉,家里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烟,等着开饭,小孙儿也不知是不是哭闹起来。老渔翁摇摇头又荡了一橹,眯眼看去,远远江上来了艘小船,听来水声,不多会儿便到了近前。

  船虽不大,却透着气派,持桨的人倨傲中带着礼数,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过船去,还请两边一靠。”

  老渔翁磕磕烟嘴,笑道:“小船被这位姑娘包下了,得问问客家才行。”

  说话间那船一晃,舱中走出个蓝衫公子,俊眉星目,温文如玉,唇边一抹儒雅笑意,压得这泠泠春寒也一暖,对刚转过身来的女子道:“卿尘。”

  卿尘见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两船轻靠,这边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说话不方便,不如到这边船上。”

  卿尘沉吟一下,点了点头。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钱,老渔翁掂着手中沉沉的银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见一对神仙般的人物随船去了,心底啧啧称奇。

  船行缓缓,远日斜下,在江面细细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渐渐敛入了烟青色天水中。卿尘同夜天湛并肩立于船头,轻风吹得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风飘举,淡光洒金落了满身,如神仙般脱俗。

  卿尘心里郁结,不想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远处,夜天湛陪她站了一会儿,道:“说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几日,怎么了?”

  卿尘想起自己出宫的借口,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跟了皇上这么多日子,颇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觉,想歇歇。你怎么会寻到这里?”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虽不多说,眸底却是细密的关心,道:“秦越说在楚堰江见你上船,我便沿江过来,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尘将拂在脸侧的秀发掠回耳后:“江上爽阔,与宫中相比自是另一番风景。”

  夜天湛举目远望,暮色四合,山水影影绰绰地模糊在天边,梨花烟雨笼入一川轻暮,不再清晰,问她道:“想出宫吗?”

  卿尘抬头,也不知何时,江中圈圈点点起了涟漪,氤氲湿润,雨意盈满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润润地随风扑来。夜天湛侧身,自然而然将她挡在雨后,衣襟立时细细着上了几点浓重颜色:“春早天凉,莫要着了寒气,先入舱里去吧。”

  卿尘伸出手掌,接住几点雨丝,凉凉地印在掌心中,微笑说:“我没有那么娇弱,只有出宫才得这样闲情,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出宫过。”

  夜天湛注视着茫茫前方:“再过几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请旨赐婚了。”

  卿尘猛地转头过来,夜天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落满了清亮雨丝。卿尘抑声问了句:“为什么?”那个若隐若现的猜测终于彰显出来,一切都有了解释。殷皇后态度改变,突然亲近,夜天凌中途转意,要将他置入不归之路,都为他这一步,或者就连天帝,也不能再纵他荣耀下去了。

  夜天湛洒然一笑,笑中带着几分隐现的涩楚:“我知道你或者还不愿,但我还是做了,卿尘,我早便不该让你离开我那里,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赔上你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愿意?”卿尘直视着他,有些绝情地问道。

  夜天湛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声音却依然温润如玉:“我不会赔上,否则即便能留你在身边,也无法护你周全。”

  雨丝扑面袭来,卿尘深吸了口气,用一种暗到死寂的声音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连靳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么?你对我越好,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软凝滞了一下,声音有些淡哑,道:“相处日久,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感觉?”

  “有,不但有而且很强烈,从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卿尘微一闭目,狠心道,“但你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人,一个我爱过的人,也是我现在恨着的人,我想忘却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为你和他生得一模一样,如果我说爱你,那么我其实是没有放开对他的爱,我会选择任何人,但没有办法选择你,我不知道对着你该怎样,你明白吗?”

  强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宁文清而不是凤卿尘,破釜沉舟般的话语自口中毫不犹豫地说出,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断了他的心意,是给他一条生路,也同样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统统不要,统统忘掉。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卿尘看不清面前这双清湛的眼中现在是什么神情,只能感觉他猛然转身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夜天湛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过来,良久看她。

  卿尘平静地回视他,眸中深不见底。直到他终于长叹一声:“就算如此,我也认了。”玉树临风,洒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样平静地说。

  卿尘只觉得四周雷声闷得人心头发慌,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扶住船舷:“我这一生或许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错错落落而下,敲在人心头。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着好,总有还的时日。”

  已是尽心无奈,也不想再说,卿尘锁拢眉心,避开他,淡淡道:“四面楼到了,我在这里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尘其实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道:“我晚些时候自会回去。”

  夜天湛点点头:“我送你上去。”他看来已然恢复了常态,温柔依旧,船缓缓靠上栈头。

  卿尘拦住他:“不必,雨下得大了。”秦越见雨越落越急,递上了伞,天边隐隐雷声,由远至近闷响着滚滚而来,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场倾盆大雨。

  卿尘将伞一撑,往岸上迈去,谁知脚下不稳船身晃荡,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惊,有人在旁一把扶来,夜天湛已将她护在怀中稳稳立住。卿尘急忙往后退开,躲过他的手臂:“多谢你。”

  一步之遥,夜天湛反手将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卿尘,无论如何,我认定了你就绝不后悔,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

  卿尘轻轻地将手挣脱出来,避开他的目光:“殿下请回吧。”

  夜天湛眼中似是含了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一笑,回身上船离去。

  卿尘怔怔看着被急雨笼罩的江堤,看那船渐渐没入江雨深处,转身,突然见四面楼门前,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那里。

  不知何时而来,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视着伞下的她,注视着这风雨中长浪拍岸的楚堰江。

  木栈两头,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两人静静立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风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软,掀得卿尘手中竹伞晃动,伴着震耳闷雷,一道惊电裂开乌云,在暗空中划出灼目的长光。

  电闪之下,卿尘清楚地看到夜天凌眼底风云狂涌,终于明白为什么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也会抵不过他凌厉的注视,眼前肆虐的闪电都似退却了去,那慑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心底,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卿尘稳了稳心神,举步向前走去,头顶翻滚的雷电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见到他的眼睛,天地间仿若只剩了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清晰如许。

  急雨斜斜打了满身,罗绢带着雨水紧贴着,透心的冰冷。他来了,她有多少话想同他说,现在,他来了。

  夜天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沉暗的目光夹杂着深切的痛楚,卿尘叫道:“四哥。”

  “难怪,”夜天凌冷冷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卿尘低声问道:“你见过太后了吗?”

  夜天凌眼里怒意闪过,一把将她的头抬起,低头俯视,声音喑哑:“难怪你追问褚元敬为什么我要那么做,难怪你不愿皇祖母赐婚,难怪四处找不到你,原来是他。”

  油纸伞跌落雨里翻滚着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尘感到他的手狠狠地握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而微抖着,挣扎道:“不是……”

  “那是什么?”夜天凌抑声道,“你亲口拒婚,我亦亲眼看见。”

  他眼里的伤怒同这语气,尖刀一样刺入卿尘心头,一刀刀刺着,痛得她几欲窒息,倔强地扬头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地松手,卿尘踉跄扶住一旁栏杆,心里那痛丝毫未缓,越发翻涌起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靠在那儿喘息。

  夜天凌见她惨白着脸不答,一阵怒意连着莫名的心痛涌上,薄唇紧抿,极力压抑着自己翻腾的情绪,忽而仰头闭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脸,转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尘想叫他,眼前却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剧痛。冥魇随夜天凌自宫中回来,早和谢经在楼中看着两人情形不对,却谁也不敢上前,此时见夜天凌突然离开,雨中卿尘摇摇欲坠,双双抢出来扶住:“凤主!”

  卿尘恍惚见了他们两个,艰难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谢经对冥魇一示意,冥魇展开身形,沿江岸追去。

  谢经扶着卿尘,只见她浑身湿透,苍白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早已流尽了痛楚,淹没一切。

  神御军营前,拦门两株老树桃花虬枝盎然,虽没有依水堤旁“一色锦屏三十里”的繁丽,却也热热闹闹绽了满树。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红粉嫩白碎锦似的铺了一地,如今风一轻,柔柔洒洒飘扬起来,倒给这兵戈肃杀的军营添了几分旖旎光景。

  营中出入的武官兵将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羁的人,没有哪个有闲情驻足赏春,反而比平时更多了匆忙,兵马长靴不免践踏了落红,一晃,便碾入了尘中。

  自凌王提了设北疆都护府的条陈,天帝尚未有所决断,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传报,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于镇州。

  诸侯封地本是世袭罔替的制度,理应由南靖侯长子继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爷长子失德无能,其他五个儿子多有不服,竟乱起灵前,一发不可收拾,直闹到天都来请决断。

  此正是撤封的一道间隙,天帝召众臣议,凌王虽力主撤销诸侯封地,却反对急功近利,认为尚非时机。他向天帝进言分地而封,请将南靖侯封地化为六郡分封给南靖侯六个儿子,如此各有牵制,侯国的权力亦被无形中削弱。若是此时下诏撤销封侯,诸侯历来互通声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异心乱起,朝廷尚未准备充足,海防、边陲、关陇都将陷入危中,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天帝纳了凌王之议,但为防有变,军中仍是厉兵秣马,以备战事,自然一刻不得歇。

  连着忙了几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军营。一阵暖风轻盈,落花飘洒夹着微香拂面而来,丝丝点点沾上素净黑衣,他侧头避了避,眉峰紧锁,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连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这副神情叫整个军中人人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出半点儿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忧心忡忡地看着夜天凌,落后一步,对卫长征低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卫长征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昨天问过晏奚,他只说大雨那日殿下从外面回来,自己站在倾盆大雨中整整淋了一宿,殿下不开口,谁也不敢问是怎么了。”

  十一皱眉,深知能将夜天凌惹成这样定不是小事,思量着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赐下来的新王府修整得差不多了,武英园连着畅音园,离你府里只一条街,我和十二弟将过墙打通,左右连着,两边往来也方便。”

  夜天凌停了一下:“倒是不错,什么时候搬过去?”

  “下个月吧。”十一道,“几天不得清闲,好容易没事了,不如陪我去看看?”

  夜天凌虽心里抑闷,却也不愿扫他兴,便道:“也好。”

  武英园同畅音园对称而建,里面景致就如翻转了一般相近相衬,是伊歌城中极难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赐给了苏淑妃所生的两个儿子,降旨扩建修缮为新王府,可谓圣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园中曲径通幽,错错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洌洌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带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畅音园去了。

  夜天凌负手入了园子深处,对这满眼春色视而不见,眉心始终紧着。

  只这一点空隙,没有军务没有政事,那种感觉便如影随形地涌了上来,无比清晰的一幕,红桃、轻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地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净,一笼新月般的轻柔,从没有此刻这样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脑中有一丝儿空闲,便是她,满了心怀。

  冷面下隐着能融了冰川的火,灼得五脏欲焚,他闭了闭目,唇角凌厉地锐成一刃。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沿这边过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园,咱们看看去。”正是夜天漓的声音。

  似是有人应了一声,夜天漓又道:“春雨才过几日,竟连桃花都开了。卿尘,去年冬天咱们还说下了雪饮酒赏梅,谁知被平隶疫情搅了,如今换做饮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尘似是笑了笑,道:“若能寻得‘桃夭’美酒来,才配这美景。”

  夜天漓道:“这有什么难,倒是你没精打采的,怎么好好的说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该出来走走,总闷在屋里也不行。”

  卿尘淡声道:“大惊小怪,我不过懒得动,皇上都放我歇着了,你还特地拉我来这儿。”

  这熟悉的声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们……”回头却一愣,只见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隐隐掠过丝缕的锐光。

  夜天凌沉声道:“十一弟,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竟转身便出园而去。

  “四哥!”十一叫了声,突然顿住,心中恍然。身后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园中。”

  十一回头道:“刚从兵部出来,就顺便过来看看。”留神见卿尘目视蜿蜒消失在山石后的小径,轻眉微笼,眼中蒙蒙一片凄清,衬着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得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样,一袭窄袖长衫下举手投足都是不羁,笑说:“听说兵部最近忙得人仰马翻,几天都见不到你,母妃今早还说呢。”

  十一道:“也就这一阵,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几日没正经合眼了。”却见卿尘细眉微微一蹙,转而又恢复了平淡模样。

  “四哥是越发严厉了。”夜天漓笑道,“我们才说饮酒赏花,正要差人去找你们,也不知四哥、七哥他们是不是空闲。”

  卿尘眸底滞了下,拦住他道:“他们都忙着,人多了反乱,就我们三个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打量她一眼,抬头和十一交换个眼神,转身吩咐人去办酒。

  几人往桃林过去,远远就见云蒸霞蔚,绚烂无边,当真是芳菲四月,人间美景。

  十一将卿尘扯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和四哥怎么了?”

  卿尘凤眸低垂,淡淡道:“没事。”

  十一一皱眉:“还说没事?一个玩命似的难为自己,一个大病一场脸现在还惨白着,好端端会这样?”

  卿尘抬头,对他一笑,很认真地说:“真的没事,只是一点误会,过些时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误会,怎不解释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尘眼中掠过,她悠悠看着那桃林:“不解释自有不解释的好处,也不必解释。”想了想又道:“往后你们不要常来找我,但凡行事,谨慎收敛。”

  十一自她话中查知了几分不寻常,道:“四哥这几天心情可坏到家了。”

  风过芳菲起,翩跹发间,卿尘只应了一声“嗯”,便转身先行。

  桃林下轻红铺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将一小坛“桃夭”拍开,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开来,未饮人已醉。

  几人寻了一方平石,随意而坐。卿尘将那衔珠杯执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红,妖娆万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呛人,只是一点飘忽莹彻的酒意,满是桃花缤纷的风流,偏生又化进喉舌一般,缕缕醇厚香酽。

  仰头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冲上来,不觉双颊已微热,方才清淡的醇绵,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涩,袅袅缠绵四肢百骸。

  这酒,浅酌豪饮都是荡气回肠。

  十一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酒,桃夭引鹤,醉中风流。”

  卿尘抬手斟酒,举杯道:“借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贺你二人即将新迁府第之喜。”

  兄弟两人笑着受了,一杯饮尽,卿尘再替他们满杯,“这一杯,为我们有缘一场相识,缘深缘浅都在酒中,今日不醉不归。”

  桃花影里落英缤纷,几巡过后,十一忽觉卿尘今日已饮了数杯,一挡她:“这酒后劲烈,你又没酒量,别多喝了。”

  卿尘笑推他:“任你醉中风流,不容我酒里乾坤?”斜靠着一株桃树,腮侧淡飞轻霞,星眸微醺,眼底却澄澈一片,朦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琼浆玉液中。

  前世今生,她看得清楚,扬眉一笑。

  再斟满,同夜天漓饮一杯,将那白玉杯丢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地清醒,酒入愁肠,只觉胸口热辣辣的,那酒意不知怎么便化出了泪,沾惹落红纷纷。

  夜天漓正觉痛快,突然见卿尘落下泪来,不禁诧异:“这是怎么了?”

  卿尘笑道:“来,再喝!”

  十一已将她杯子拿开:“卿尘!”

  卿尘见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挥手道:“好吧,已经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间,仰起头,妖艳桃红在她水蒙蒙的眸底映得清澈。

  脑中千头万绪,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这酒像掀开了五脏六腑,将沉淀至深的东西一并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买酒言欢,高谈阔论,笑灯红酒绿,将年华纵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间桃花,糊涂了,忘了现在她是谁呢,果然酒是会醉人的。

  但是醉又如何?

  有些事一样不能做,有些话一样不能说,有些人一样不能见。

  醉得清醒,亦不允许自己糊涂,莫不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

  白石广场平坦庄严,宽二十丈有余,遥接致远殿前殿。一旁大道两侧植着各色树木,虽都是参天直立,却因广场空阔并不显得十分高大,数日春风过,雨水又足,如今枝头已绽出巴掌大的小叶,阳光下轻荫点点,十分惬意地招展着。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阶,当职的内侍上前道:“四殿下,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请您和十一殿下来了便即刻过去。”

  夜天凌点点头,也没说话,负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道,“你就这样去见父皇?”

  “怎么?”夜天凌停下脚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一脸的冷霜看着倒像三九严寒,父皇能不问吗?”

  夜天凌眉心微皱,高处望去,大正宫北侧岐山一脉峰峦起伏,如今尽带春意,深浅翠绿层层叠叠,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静了静心,转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摇头,说是误会,却也不知要僵到什么时候。进了武台殿,没想到卿尘竟在,接连几天早朝没见到她,两人都以为她尚未回宫。夜天凌身形微微一顿,卿尘正在和天帝说话,此时闻声回头,本来便没多少血色的脸上似乎更添了苍白,却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幽深,如同星夜,平静中无垠,无声,无喜,无怒。

  “儿臣见过父皇。”

  “四殿下,十一殿下。”

  淡到极致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千斤。夜天凌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处,卿尘亦静静地转身,重新面对天帝身前的皇舆江山图。

  “卿尘,给他们看看。”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旧注视着地图在想事情。

  卿尘自龙案上取过一道本章,犹豫了一下,上前递到十一手中。十一背着天帝,目光中带着担忧地在卿尘和夜天凌之间看过,卿尘缓声道:“这是东越侯上的本章,请求增加海防军费,扩招新水军。原因是自去年始东海一线常常遭到倭寇袭击,今年来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及渔船遭劫。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琅州府陈兵重防的近海,虽被击退,但双方都损失较大,只能说是惨胜。”

  夜天凌接过十一递来的本章,习惯性地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听卿尘略说重点,听到这里问道:“四个月来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岂非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尘道:“照这个数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两艘船遇事,听起来非常频繁。”

  “未免太过频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战了还是海战,这不是小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十一也思量着道。

  “本章中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显然重点不在此。”卿尘道,夜天凌这时才浏览了一下本章:“重点在军费。”

  天帝此时转身问道:“凌儿怎么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道:“儿臣认为,这道本章应该驳回。”

  “说说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东越侯此时上这种本章,显然是因南靖侯六郡之事投石问路来的,既然定了要撤封地,便没有必要再往里面填银子。何况,去年年底琅州水军军费刚增了四十万,现在竟再要六十万,也没有这个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问。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尘淡声道,“四殿下的说法有欠考虑,禁海一事不可轻易为之。”

  天帝道:“怎么说?”

  卿尘禀道:“东南沿海一线的商船贸易是当地税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两面都将失去依恃,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会因噎废食。对倭寇越是忌讳退避,他们便越张狂,以攻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诧异地看向卿尘,夜天凌眼底一动,天帝道:“卿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夜天凌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道:“儿臣所说的禁海,只是权宜之计。只因现在我们没有精力同时应对北疆和东海两面夹击,只能先以一方为重。所以这六十万军费的本章,还是应该驳回。”

  天帝看了眼卿尘,卿尘淡眉轻掠,道:“我倒觉得,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约而同地皱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条意见,卿尘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尘在他们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缓缓道:“朝廷要撤销侯国封地,对诸侯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待毙,一个不慎遭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既然知道东越侯这道本章有目的,便应该顺水推舟,大大方方地准了他,表面上不露丝毫异样,消除他们的戒心,才是稳妥之计。”

  夜天凌冷声道:“东越侯若是真因撤封而有异动,这六十万的军费岂不正中他下怀?”

  卿尘立刻道:“并不是说准了本章便要给钱,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哪里是说拿便拿的。难道没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万军费还有二十万没兑现呢,慢慢耗着,耗到无疾而终。”

  夜天凌道:“如此一来,出击倭寇还是一句空话。”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尘,卿尘却视而不见,道:“但禁海事关重大,也不能解决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缓兵之计,目前而言就事论事,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争什么呢!”争执不休的两人肃然收声,天帝目光威严地一扫,道:“朕问你们,撤分封、退倭寇、军费、禁海,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肃边境,固国本。”几乎是异口同声,夜天凌和卿尘一并答道。

  天帝“哼”了一声:“都还没糊涂。”

  十一及时在他们两人之前笑道:“说了这半天,原来是殊途同归。父皇,其实四哥和卿尘说的各有道理,军费一事,卿尘这法子不错,咱们不妨和东越侯扯皮,军费就批给他,但兵部、门下都可以上本章封驳质疑,让他们列预算,再议再审,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尘:“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赖的办法。”

  卿尘轻声道:“兵法有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和这是一样的。”

  十一道:“若说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贼擒王。诸侯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封当以北疆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处都不足为虑。所以说一段时间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先以治标之法暂缓,待腾出手来再治根本。若两边同时下手,顾此失彼反而得不偿失。”

  夜天凌道:“父皇,儿臣虽职责不在户部,却也大概知道,现下国库并不宽裕,也容不得我们处处兼顾。”

  天帝点了点头,却问道:“朕看你今天怎么不比往常冷静?”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儿臣知错。”

  十一急忙道:“父皇,这几日京郊各州郡驻营换防,四哥连着几晚都在兵部衙门没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的担子着实不轻,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容易,今天没别的事,都回府吧。卿尘也去吧,这几天不必时时过来,待身子好了再说。”

  “谢皇上体恤!”几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尘走到殿前便道:“我还有别的事,不送两位殿下了。”说罢屈膝一福,就要往复廊那边去。

  “卿尘!”十一叫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回宫来也不见说一声,刚才为何处处要和四哥过不去?”

  卿尘停下来,平静地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请殿下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视着卿尘淡墨样毫无颜色的容颜,似乎不过几日,从神情到语气都生分得异样,不由得便有一丝滞闷掺着疼惜,如粗砺的石子般纷纷堵在心间,他开口道:“很久没去裳乐坊了。”

  谁知卿尘头也不抬:“今天靳姐姐约了我去湛王府,裳乐坊怕是不能去了。”

  夜天凌脸色猛地一沉,再不多言,径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几步,忽然侧身回头,卿尘亦正在长长的殿廊处驻足回眸,遥遥间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内,如同浮春下一道干净却犀利的阳光。

  卿尘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拐入了边廊,冷不防被人拽着入了一道侧门,她才发现十一一直跟在身后。

  十一盯着她,有些不悦:“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尘凤眸一抬:“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我不是说在武台殿,是你刚才那句话,你明知道定会惹怒四哥,偏偏还要那样说。听说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凤府,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十一问道。

  卿尘轻攒细眉,徐徐道:“皇上手中压着两道请旨赐婚的手本,一道是九殿下的,一道是七殿下的,皇上在等着看,还有没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说我该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见,还是和你们一起毫无顾忌地去裳乐坊?”

  十一听到夜天溟也请旨赐婚,先是有些吃惊,继而道:“这些话你能和我说,难道不能和四哥说?两人之间偶尔误会不要紧,但若拖得太久,再要弥补便难了。”

  卿尘淡淡垂眸:“他需要听我的解释吗?”

  十一十分无奈地道:“七哥刚请旨赐婚,你便拒绝了皇祖母的指婚,刚才还说出那样的话,四哥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见了,这几天他忙得不可开交,你真忍心?”

  卿尘眼前闪过夜天凌清癯的面容,轻声叹道:“十一,你替我带句话给他吧。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十一看她半晌,稍后点头道:“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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