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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窥龙心

  练功房里一片剑声清啸,隔着门都能感到那种逼人凌厉,晏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唤了声:“殿下。”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声音传来,骇得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殿下来了。”

  十一对晏奚挥挥手,叫他暂且退下。青石地上丢着件外衣,夜天凌只着了墨色劲装,手持长剑,见他进来,道:“来得正好。”将剑斜横,正是“归离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动,那剑上已利利抑满了杀气,可不好对付,道:“四哥指教!”反手将一杆银枪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个人顿时肃然,挺劲如松,抵着那逼人剑气。

  夜天凌眼中精光微闪,手间骤然爆起一团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时十一银枪洞出。

  剑如白虹,枪似银龙,铮然清鸣伴着叮当数声,两道人影似是隐入了剑雨枪影之中,尽是以快打快的招数。

  剑风凌厉,砭人肌肤,似将这浓浓春日逼得无处遁形,几欲换做了萧杀寒冬,十一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也颇感吃不消。两人常在一起练武,熟知对手,见招拆招直战了四百余回合,但听一声刺耳的交撞声,十一手中银枪竟被脱手震飞,他哈哈一声长笑,人站也站不稳地仰面躺倒,酣畅淋漓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倒,虎口处鲜血长流:“枪法有长进。”说罢终于一松手,像他一样地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时间屋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声,汗水贴着凉地慢慢浸下来,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尘有话让我带给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缩,听十一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苦笑。

  十一见他不语,扭头道:“四哥,我们误会卿尘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诧异,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你知道是误会?”

  夜天凌静静仰面看着高高在上雕刻精细的栋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楼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气糊涂了。其实自她回凤府的第二日,那里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这个修仪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里,若在此事上有什么差池,父皇必定不会轻饶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来看我们,她在武台殿说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刚才气她说那样的话呢。”

  “那一刻确实有些气,”夜天凌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但却更恨自己护不了她周全,反要她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似是撷取了山川之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却年年春相似,空余人独立。

  莫道不销魂,相思深处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轻怅怅,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他。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渊临岳峙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得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晕漾着,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玺在光下璀璨,玲珑剔透,映着她清丽的眸子。曾经纠缠心间的一缕执念,此时只余了渺远的印记。参不透红尘,望不穿恩怨情仇,众生苦,苦为情生。她自知是认定了,没有征兆亦无丝毫犹豫,是他,为他,他不会离开,她也知道。

  唇角掠过一丝明淡的微笑,她站起来对着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湿湿的,风吹来有些凉意,浸着肌肤,同那笑化在了云间。

  风驰蹄声轻快,停驻在山石错杂中,夜天凌意外地看着山茶花中飘逸的白色身影,临空摇曳,几欲乘风归去。

  那一声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荡过来,一瞬涨满了心口,苦涩酸甜,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他飞身下马,落在卿尘身后,张口欲喊,一眼见那下临绝壁的山石摇摇欲坠就在崖边半步之遥,怕惊吓了她,只轻声叫道:“卿尘!”

  卿尘浑身一颤,不能置信地回身过来,怔怔看着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满了眼的泪水悄然而下,一言不发。

  夜天凌往前迈了一步,卿尘突然摇头:“别过来,你别过来。”抬手将泪水抹掉,躲开了他的注视。

  夜天凌眼底猛地波动,她转身之下便是深渊,他沉声道:“卿尘,那里危险。”

  卿尘怔忡,突然泪中带出一抹淡笑:“我又不会跳下去。”她侧头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过来。”

  卿尘闻言敛了笑,静静看着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还没站稳,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臂上力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几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气恼挥手捶他,又被他环着挣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无处发泄,竟扭头往他肩头狠狠咬下。

  夜天凌闷哼一声,只是搂住她。那痛锐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牵起层层怜惜温柔。过些时候,他才低声问道:“气消了?”

  卿尘将头抵在他肩头,泪流满面,闷着不语。

  夜天凌手指沿着她温凉的秀发滑下,感觉到她的泪水缓缓渗入衣襟,却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停顿了会儿,终于说了几个字:“卿尘……对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远空万里,浅翠轻碧云笼烟峰,迷离了双眸。

  冷傲如他,自负如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出来。卿尘怔怔听着,普通莫过这寥寥几字,却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让人失了思绪,一步迈入了他设下的领域。想着想着,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来。

  夜天凌扶着她双肩轻轻一退,微皱了眉头:“又哭又笑,这是怎么了?”

  卿尘不语,望着他,却见夜天凌也只是这般垂眸凝视,向来无情无绪的眸心明暗涌动,阳光下如一片深沉的海,生出万般波澜的色泽,渐渐将人卷没其中。她一动也不能动,痴立在他身前,突然听他一声低叹,一个闪神柔唇已被他俯身吻住,他唇间切实的热度带着霸气与温柔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浓浓烈烈,千回百转,霸道地让她无处可逃,却又轻柔地让她沉醉下去。一切喧嚣皆退却,天地一片空白,只余他唇吻温热,他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卿尘颤抖着睁开眼睛,长长睫毛微微一动,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转瞬即逝,轻轻抬起她的头,修长手指将她脸上隐约残留的泪痕抹去。一刹那,卿尘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种深痛不安的神色,仿佛他竟在惧怕什么,有什么隐在他心底不愿想起偏又挥之不去。

  “四哥。”她轻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远山叠嶂,简单道:“想你。”

  卿尘微微一愣:“我不是在这里吗?”

  “嗯。”夜天凌应道,回神凝视眼前人儿,眼底已恢复了那清淡深锐。两人携手在一处岩石上坐下,卿尘侧头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间明净的阳光透过薄雾,映在夜天凌侧脸勾勒出棱角分明,举目处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于那云峰之上,遥遥地看了出去。

  卿尘微一晃神,觉得此时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孤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到夜天凌声音别于往日的淡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说话的时候他依然看着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尘没说什么,只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夜天凌反手将她握住:“莫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卿尘问道:“说什么?”

  夜天凌眸底静寂,但在看向卿尘时终又有一抹苦涩流过:“莫先生是我朝奇门相术的第一人,多年之前还在钦天监时,曾为我占过一卦。”

  卿尘道:“是什么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极冷一笑:“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卿尘眼中一动,眉目淡远:“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锐,带着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宫中指婚的时候,这忘了许久的卦语却在那一瞬掠入我脑中,还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马半生,我冒过不少险,但却偏偏不敢冒这个险,拿你赌这一卦。所以那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便回绝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赐婚前,我特地去找过莫先生,莫先生却道天数无常,要我顺心而为。我思量了许久,斟酌了许久,却是放不下,所以终还是去求了皇祖母,谁知这竟险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宫,去见七弟,我几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处偏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觉得或者这才是对的。待明白了你那么做的原因,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卿尘,你从哪里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夜天凌静静地说着,卿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他那样坦白地展现在面前,清澈得如同一道山流,却又偏偏带着丝深忍的惆怅,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术独步天下,却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这里,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尘在微笑中轻叹,“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我孑然一身,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认定了我,便是孤星该散了。”

  生生世世,轮回皆缘法。既来了,便是该来了。

  夜天凌听着她的话,转头凝视她许久,她眉目间镌刻着坚定与勇气,令他心中微微震撼,他突然扬眉长笑一声:“这惧怕滋味,我竟也会惑在其中。卿尘,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尘淡定道:“与君同在,此生无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将她拢住,两人轻轻握了双手,一笑中,心相印。

  暖风醺醉,御花园中染了春菲,百花热热闹闹地争相绽放,蜂蝶流舞,浓郁花香铺叠明艳,一丛丛一簇簇,绚丽地张扬了满院。

  翠柳细叶初展,静静地在玉瑶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弯纤细倒影,微随了风一晃,荡起几丝涟漪,划开一晕平静如玉,远远地淡去了。

  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笔漂亮柔和的行书,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隽秀时深隐锐意,峻傲处沉而不露,沿着这明黄折子纸一路行云流水般地书下,卿尘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在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轻轻将笔放于一旁溢着墨香的蕉叶纹素池端砚之上,随目浏览过去,日日历练,这字早已得心应手了,和他的像,却又不尽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将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这道长案几乎成了她的专用。这一“病”,又拖了半月有余,当她再次每天随着天帝早朝的时候,天帝便将更多的政务交与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说说,一并由她代批。这在历朝也是少有的事,众臣言论非议,天帝一概留中不发,人人都看得明白,凤家的恩宠权势是达到了鼎盛。

  卿尘心底澄明,对这日盛的隆宠不骄不躁,只在政务上用心,常是深更已过人还在灯下。逐日以来,天朝历来的人政越发烂熟于胸,行事也如鱼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拟旨批奏这样的代笔之事外,于朝事不议不论,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经手的政务,更不着痕迹地避开。

  卿尘将复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备向天帝请示,忽见天帝猛地将手中折子拍在龙案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殿中蓦然一静,伺候在旁的侍女们被吓得哆嗦。卿尘悄眼看去,似乎是刚呈上来的密折,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天帝大发雷霆。却听天帝难抑恼怒地对孙仕道:“去把湛王叫来!”

  卿尘心中一凛,孙仕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未出殿门,天帝又喝道:“回来!”

  孙仕和卿尘都知道天帝为朝事发怒的时候万万不能接着便劝,一同屏息站着,果然片刻之后,天帝似是怒气稍息,问卿尘:“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么复的旨?”

  怎么竟是为这事?卿尘轻轻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时候她虽还未曾进宫,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过,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于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关的,另有十三家因为涉嫌勾结江湖帮派贩卖人口,亦被彻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着那道密折:“九十六家里面偏偏就没有殷家的,不但没有殷家的,还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损!更可气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么四面楼为了一个歌女当众同人争执!阳奉阴违,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他办的差事!”

  卿尘心底一惊,随即知道朝中有人要与夜天湛争势了。密折上所说之事夸大其词甚至无中生有,从头到尾她再清楚不过,她现在可以替夜天湛辩解,但要冒着让天帝认为她袒护夜天湛的风险。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夜天湛却会因此陷入不利,只刹那迟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这说法与实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着她:“有什么出入?”

  卿尘斟酌,先舍难取易,道:“湛王那时在四面楼并不是为歌女和别人争执,而是因为有人借酒闹事,仗势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呵斥了几句。”

  “你是如何知道的?”天帝话语阴沉。

  卿尘静静抬眸:“那天事情的前后经过我恰好都曾亲眼目睹,当时若湛王不出面阻止,那个歌女必定遭人凌辱,湛王根本就不认识她,只是看不下去有人如此胡闹而已。”

  “什么人借酒闹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声问道。

  卿尘迟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员,别人都压制不住。”

  天帝沉着脸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彻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么解释?”

  卿尘从容道:“湛王的做法也并不能说是错了,他只是掌握了一个分寸。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权为恶的害群之马,所以一律封禁并未手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为,便限时勒令整改,允许继续经营。更有许多正当经营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鱼龙混杂,不同的情况区别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实际上现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况,也已经完全达到了皇上当初的要求。”

  “照你这么说,他做得对,这些歌舞坊都该留着了?”

  卿尘微微点头:“歌舞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都兴盛繁华的一种体现,不论是何人经营的,只要善加利用,便可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如这案子当中曾被查封却又重新开张的天舞醉坊,他们专门收留西域漠北而来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无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安定下来,大大减少了此前胡人动辄械斗生事的情况,胡汉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缓和,这显然不是坏事,何乐而不为呢?”

  天帝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会儿道:“你对湛王倒十分了解。”

  这一问早在卿尘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多有交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设法回避反是下策,不如磊落言明,于是道:“卿尘以前流落江湖,曾蒙湛王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过。”

  天帝点点头:“你今天敢替湛王说话,难道不怕朕迁怒于你?”

  卿尘一身轻薄的罗衫底下其实已尽是冷汗,她轻轻直起腰身,抬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该说的,卿尘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实情说出来,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她。卿尘从容不迫地面对眼前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地置于天帝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颜,透澈淡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见,脸上喜怒难辨,他将手边的密折翻了翻:“起来说话。”

  卿尘略微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揣摩这密折究竟来自何处。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阅,唯独密折只有天帝一个人能看。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对那日四面楼的情况都如此清楚?今天这事情虽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无论对于她还是夜天湛,都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正静静站在一旁寻思,天帝闲话般问道:“朕倒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过几个月便十八了。”卿尘答道。

  “十八了?”天帝道,“嗯……寻常女子早已出阁,为人妻母了。”

  卿尘心头猛地一跳,不敢接话,却又不得不说话,眉目淡敛,仍笼在那股平静中,道:“卿尘愿在皇上身边多历练几年。”

  天帝一笑,眼中严厉缓了缓:“朕登基以来用了三个随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赏的一个。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几年青春转瞬就没了。”

  卿尘道:“按制卿尘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仪,朕答应了你不封修仪。”

  卿尘怔住,当日的聪明竟颇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一抹深暗,暗到了心里,只低声道:“皇上……”

  天帝看着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缓缓道:“朕必不会委屈你,便给你指一门婚事如何?”

  卿尘只站在那处,天帝肃沉的目光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极沉,极静,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气在跳动。

  天子问话,不能不答,不能不说,就在这一刹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维持时,孙仕站在殿门侧突然禀道:“皇上,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有急事求见。”

  天帝一抬头,暂且放过了卿尘:“宣!”

  钦天监因其所掌管的监天事务,朝中颇有些超然意味。乌从昭未着朝服,一身长衫显得极潇洒,仙风道骨,说话间稳而清平:“臣参见皇上。”

  天帝抬抬手:“卿有何急事见朕?”

  乌从昭道:“回禀皇上,今日钦天监的‘八方地象仪’忽有异动,臣亦卜得‘大壮’之卦,青龙临坤宫,内乾金临月建旺地,而动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动,动而必震。”

  卿尘闻言一惊,钦天监的八方地象仪是为测地动而制,一旦出现异常,便说明发生天灾,更何况乌从昭的卦象鲜有失算,若当真如此,便是朝中一件大事,立刻对天帝道:“皇上,请允许卿尘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脸色微沉,自古历朝都将地动等灾祸视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致,起身道:“朕亲自去看。”

  孙仕忙安排摆驾,卿尘随驾祁天台,见八方地象仪一方水纹不住波动,她推断方位问乌从昭道:“看这样子可是天都西北一带?”

  乌从昭道:“不错,当是怀滦、永安等地,离天都不过百里,地象仪既然示警,说明可能已有地方发生异常,只是金珠未落,想来尚不严重。”

  天帝仔细看了看那八方地象仪,问道:“这便是那能测知地动的仪器?有几分把握?”

  “回皇上,便是此物。”乌从昭据实道,“钦天监据古典记载新近制成,尚未试过。”

  卿尘举目天际,只见晴朗无垠的空中遥遥出现一带黑蛇般的乌云横亘不散,其色深浓如墨,与澄澈的天空分明相衬,令人感觉到一丝异常的气息。她想起以前曾听过地震云的说法,秀眉紧锁,在旁沉思一会儿,对天帝道:“皇上,天象生异,很可能大灾将至,卿尘想去怀滦城看看,如当真有异,也好使百姓迁避,免受灾祸。”

  天帝神情不豫,平隶大疫方安,再有地动是极不祥的征兆。沉声道:“妄言天灾,可是大罪。”

  卿尘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尘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怀滦才知真伪。”

  天帝负手在祁天台来回走了几步,终于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耸听,必不轻饶。”

  “是。”卿尘淡淡应下。

  纵马急驰,官道上扬起飞尘满天,一行人赶到怀滦已是黄昏。路经荥江,遥看江水无风而自汹涌奔腾,漩涡深绕,江潮击在堤岸上,溅起波浪高涌,声势惊人。

  怀滦城中倒没什么异常,夕阳近晚,阡陌交错,商者息市,农者归田,一片安居乐业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怀滦地近楸江、荥江交界之处,湖湾颇多,隔段便出现大小不等的水塘,甫进此地界,卿尘便察觉颇为闷热,似是气压极低的情形。

  今日借机出了天都,算是暂时避过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时。云骋不安地嘶鸣一声,卿尘收摄心神勒缰下马,快步走到近处的一湾池塘边,俯身看去。只见水面荇叶交萦,泡沫无端腾吐,若沸水煎茶,塘中不时有鱼跳跃,显得极为躁动不安。连看几塘皆有此兆,湿泥之中尚见大量蚯蚓钻出,虫蚁等物更是随处可见。

  寻来几名百姓相问,知此地几日前连下倾盆大雨,接着便越来越热,往年此时还带着春寒,如今只一件单衣便过了。

  谢经同另外三名侍卫跟在卿尘身后,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卿尘走了几处,直奔怀滦城府,求见郡使岳青云。

  这岳青云本是一员武将,也曾带兵出征戍守边疆,却因得罪了权贵被无端寻了个差错,贬至怀滦城做七品县令,但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为怀滦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闻禀来者是清平郡主,岳青云亲自迎了出来。卿尘开门见山免了虚礼,“岳郡使,我奉圣命来此察看,怀滦不日将有地动,望岳郡使速速调遣安排,使百姓预防避难,以备不测。”

  岳青云显然愣了一下,一时间似乎没弄清楚卿尘话中之意,问道:“是圣上的旨意?”

  卿尘摇头:“皇上对此还将信将疑,是以没有旨意。”

  岳青云也是久经官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迁动一城数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无旨行事,弄不好杀头的罪都有。他将手一摆:“郡主请里面说话,此事容再商讨。”

  卿尘俏眉微锁,就她所知的征兆,再加乌从昭的预测,这场地震已有七成,八方地象仪显示异常,想必怀滦附近已有轻微震动,只是未曾发生大灾,亦未传到城中。举步落座,郡使府小厮上了茶,岳青云道:“郡主远途而来,请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尘道:“今天恐怕要请岳郡使冒一次险了,此事非同小可,事关怀滦数千百姓性命,还请岳郡使速速定夺。”

  岳青云端起茶盏:“郡主请。敢问怀滦将有地动,有何为据?”

  卿尘一路辛劳,先饮了口茶,尚未答话,突然皱起了眉头,细看茶水。岳青云见她神情有异,一品盏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怪异,怒道:“这是谁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厮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色都变了,扑通跪下道:“是……是小的泡的。”

  “这是什么茶?”岳青云喝问。

  那小厮哆嗦道:“是老爷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尘心中灵光一动,见岳青云不悦,拦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对?”

  那小厮回道:“府里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爷明察!”说罢不住叩头。

  卿尘问道:“你取水时井水可是浑浊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厮道:“是……是,城中几口井今日都这样,小的冲茶前沉滤了许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尘对岳青云道,“井水翻扬污浊,这便是地动的一个前兆。钦天监卦象示警,如今荥江浪潮无风而汹涌,怀滦气候异常,城中湖塘涌动不安,虫蚁出土纷乱,虽不敢说十成把握,却有个七八成。我要立刻回天都复命,但天灾无常,不知何时便会发动,怕等不及请旨,怀滦数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云将信将疑,这几日的天气的确沉闷得异常,坊间亦听几个老人言“霪雨后天大热,宜防地震”,只当是民间乱传,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卿尘说得认真,不由得琢磨起来。

  卿尘见他沉吟不语,知他顾虑,激将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后怪罪?若有偏误,我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郡使半分。”

  岳青云抬头,见卿尘眸底神光锋锐,坦坦荡荡的飒然正气竟叫人一时不敢逼视。那坚定清明的目光让人心中微动,铁血方刚一股男儿豪气凛然而生,他同卿尘对视片刻,忽而浓眉一扬:“好!我岳青云便陪郡主赌这一局。”

  卿尘眉目一敛,唇角勾起浅笑,深深拜下:“我替怀滦百姓谢郡使大恩。”

  岳青云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从容的傲岸中,怎样的深邃,怎样的淡定亦压不住的清越傲岸。早听闻清平郡主是女中英杰,今日一见,为其风华所深惑,暗叹名不虚传。

  简单商议了预防之事,并告知岳青云留心地声等征兆,卿尘拜别出了怀滦府衙。人刚上马,见早已暗沉的北方天边一片奇云当空,似是姹紫嫣红却诡异万分,少顷天边一片明亮,蓝白色的冷光照得地面发白,连人的发须都清晰可见。她心中一沉,四象皆异常,怀滦怕是难逃这场灾难了。

  太极殿中,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错行,卦有震木,必地动,以怀滦为最。

  天灾异动非比寻常,众臣哗然议论起来。夜天凌见卿尘没随天帝早朝,心中微觉诧异,正思量时,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禀,清平郡主归京复旨,殿外求见。

  “哦?”天帝忙道,“宣!”

  淡淡晨光中卿尘举步踏入太极殿,白衣翩飞在身后撒开飘逸弧影,浑身上下带着股风尘仆仆的飒爽之气,清利肃然。

  绕路一并察看了楸江后,连夜自怀滦赶回天都,进殿面圣,卿尘一路忧虑尽数掩在凤目微微清凛之中,从容叩首禀道:“启奏圣上,卿尘奉旨去怀滦察看,楸、荥两江无端起浪,怀滦地界气候异常,湖井之水翻涌沸腾,虫蚁蛇鼠躁动不安,天际出现明显的震光,此都是地动之兆。望皇上速速颁旨,着怀滦及其邻县百姓避灾。”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驳道:“启奏陛下,天灾异祸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岂会有此警戒之灾?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此言一出,多数大臣赞同,自古传知地动乃是“龙王发怒,鳌龟翻身”,预兆之言纯属空穴来风,唯有乌从昭附清平郡主之议。

  夜天凌皱了皱眉,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如今朝臣们就只会说此等祥瑞之言。

  卿尘静听大臣辩驳声落,继续奏道:“地动之灾乃是自然常理,与德政民生无关。物理有常有变,率皆有法,并不足畏忌,亦可预测防范。若知而不避,讳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实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顽固老臣坚持己见。卿尘不欲同他们纠缠,没有圣旨,即便怀滦能在岳青云的努力下勉强趋避,事后究查起来亦会牵连岳青云,更何况楸、荥两江一线岂止一个怀滦城,若确是大震,后果堪忧,只决然道:“凤卿尘愿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状,求旨避灾!”

  夜天凌眉目不动,眼神却往褚元敬等人那处一扫,褚元敬立刻会意,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隶百姓逃得瘟疫之难,已说明天灾可避,人力亦可胜天。地动之灾破坏极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元敬奏毕,兵部尚书何竟之、刑部尚书吴起钧、上将军冯巳及其他几名朝中颇有分量的大臣皆附议。夜天灏亦奏道:“儿臣查看历朝史记,有关地灾皆在之前便有异兆出现,同清平郡主所言颇为吻合,灾前时机宝贵,请父皇速做决断。”

  天帝目视卿尘,见她神情极为坚定,眼中那抹淡然隐露的自信,叫人觉得不容置疑。对一直未发话的首辅大臣道:“两位丞相可有奏议?”

  卫宗平道:“臣以为此事虚玄,尚待议。”凤衍目中微光一闪,道:“臣以为,信之无害,若真有地动,反避过一灾。”两人针锋相对,是自来便如此了。

  年前平隶瘟疫,卿尘见地独特力挽狂澜,天帝对她倒是颇为信任,思索片刻,沉声对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灾。”

  卿尘微喜,叩首谢恩。天帝点了点头,又道:“众卿随朕摆驾祁天台,若果真地动,朕必定论功而赏,若无……”瞥了卿尘一眼,起驾。

  卿尘落后几步跟上,见夜天凌似是无心般投过深深注视,眼中星光微掠,极柔地拢进心底。知道他担心自己,和他对视了一瞬,微微笑得清明,擦肩而过,随驾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过,乌从昭看着八方地象仪对应西北方的水纹仍在不断颤抖,金铜底上透过清水映出当空艳阳,晃着明灿的七彩光芒。上方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嘴中含着颗铜珠,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儿声息。

  天珠落水,地动山摇,如今迁民避灾的圣旨应该早到了怀滦及其周郡,高阔宽平的祁天台站满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华幛宝盖的黄龙伞下,眯着眼看那八方地象仪。

  气势极沉,先前尚有低声议论,如今静得有些逼人。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天灾地动,从未在发生之前便这么大张旗鼓地呈上朝堂,钦天监为天家做卦象预言,绘星图测地理,但若说当朝请旨避灾,谁也不敢担这份危言耸听的风险。可是清平郡主,亲入怀滦现场查实,朝堂上敢立生死状,不同寻常女子啊!

  想到此处,乌从昭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却见她静立远望,一袭飘逸的白衫随风拂动,模样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定,似乎那潜静从容的气度已深到了骨子里,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能动其分毫。那双深邃明澈的凤眸如今淡笼着一丝忧色,放眼长空,这顾虑牵的是目光另一头遥不可见的怀滦城,而后为己忧。乌从昭暗暗点头,八方地象仪中水光一闪,遮掩了眼底层层神情。

  时间久了,众臣都有些不耐。夜天凌站在济王身边,黑色衮龙朝服落了一层耀目阳光,衬那身影清拔超卓,负手看着祁天台高处用于观星制历的九天乾坤仪,相比较济王的烦躁不耐,越发显得气定神闲。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敛了犀利看着几个儿子。几年过去都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个个不负所望颇有政绩,想都是孩子时那么一点儿,光阴催人老。往后轻轻一靠,雕龙金椅硌得后背生疼,这个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头一丝一丝地偏斜,大地安然。四方静中慢慢又扬起些波澜,百官渐有不满的,不断出言议论。

  乌从昭的嫡传首徒,钦天监少卿傅千菲看着卿尘,突然不冷不热地道:“一日将尽,看来这地动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了。郡主不想想自己怎么交代?”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人也听得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处不易察觉地掠过丝森寒的锐光。

  卿尘知道总不免有人落井下石,望着远处的目光并未因此而收回,淡淡道:“若是子虚乌有倒叫人宽心,无非我凤卿尘一人受罚而已,怀滦地界便少了一场祸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温婉的声音略带了些肃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滞,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四周几员大臣听在耳中不免微微点头,若说这份气度,是学也学不来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声,却就像是回应她这声令人不适的冷哼般,八方地象仪中一条金龙的含珠突然当地落进了下面的清水中,击起水花翻扬,溅出四周。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脚下猛地一震,似乎整个祁天台都移了几分,瞬间又恢复平静,叫人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身旁侍卫慌忙护驾,天帝倒镇静,一抬手喝道:“慌什么!”只看着那八方地象仪。

  众臣目光尽聚于此,夜天凌反深深看着卿尘,心里松下,只无端泛起一丝疼惜。

  卿尘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象仪一波一波猛晃了几下的水纹中,面向天帝,静静俯身:“怀滦地动,请陛下怜悯灾民,速施赈济。”

  《天朝史怀滦》,卷十二。

  圣武二十六年春,怀滦地动。荥水高浪,见异光,闻有声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涌,坏败城墙及楼橹民居,城乡房屋塔庙荡然一空,遥望茫茫,了无间隔。郡使岳青云率迁百姓,走避出郭,是以未曾压毙多人,只伤男子妇女共九名。

  连夜自怀滦送回的奏报,怀滦昨日地动,震塌历山一角,城中裂开一道丈余宽的长沟,荥江之水横灌其中,深可载船。百姓房屋损毁甚重,几乎不见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云在前一日便发动百姓预防迁避,只伤了九人。其临近须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红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较而言轻微,唯清池郡城隍庙倒塌压毙两人,其他只见伤者。京郊亦有动撼,无人员损伤。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极殿中看了奏报,眉头紧皱,叹道:“此终是朕的不是,政治未协,致兹地震示警。”

  此是君王自责之言,凤衍却笑奏道:“圣心仁厚,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时降旨应灾,已使百姓避过大难,此实乃黎庶之福。”话如春风,说得合情得体,本是灾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众不免跟上圣德隆泽,裕民为先,天人感应,地灾退怯之词。天帝挥手止了,命出内币三十万以赈济,免赋蠲租,一并封赏怀滦郡使岳青云。卿尘本想借着赈灾避去怀滦,至少能待上三两个月,离天都这是非中心远些。天帝未准,却将这差事派了湛王。

  钦天监上下皆有赏赐,正卿乌从昭加殿前章机行走,官进一级,赏金制元宝五十锭,锦帛一百匹。少卿关岳、傅千菲各赏纹银通宝五十锭,锦帛一百匹。

  乌从昭乃是辰州彬县人氏,圣武七年任钦天监正卿祭司,二十几年里于朝堂间处得甚是疏离,当年主理这钦天监无非是因着亦师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荐,如今也有了辞官云游的心思。可惜自己身边两个徒儿一个天分不够,一个野心勃勃,都是难以调教,想来不堪大任,也是一桩憾事。

  这日乌从昭正在九天乾坤仪前,少卿祭司关岳引了孙仕来见。乌从昭颇有些奇怪,上前寒暄:“孙总管有日子没来钦天监,里面请坐。”

  孙仕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烦劳乌大人。”自袖中掏出个封口信笺,“上面两人生辰八字,还请乌大人起卦推算。”

  乌从昭接过,随口道:“什么人还要公公亲自来一趟?”

  孙仕向南拱手一笑,乌从昭抽出封中一张明金底笺纸,已知是御书房出来的,早已会意,只问道:“测何事?”

  孙仕道:“婚配,姻缘。”

  “好。”乌从昭点头,“请稍候。”命关岳陪同孙仕,自己进了卦房。

  笺纸上写了两个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时三刻。笔力苍迈,看起来竟是天帝亲书,乌从昭只觉得这生辰八字颇为眼熟,未曾深思,静心起了一卦。

  卦出,乌从昭凝神看去,却大吃一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潜龙出海,凤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缘天合,更隐了君临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来钦天监中掌管的夜氏族谱,一番翻阅,拍案道:“是了!”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乌从昭深吸了口气,印象中立刻掠出一双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几年冷眼旁看,这是个叫人看不透的主。这一卦若是上呈天听,后果叵测。

  历年来凌王于战、于政、于民诸般行事历历在前,乌从昭静静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少顷,似是下定了决心,提笔润墨,在纸上写道:“爻象中上,夫妇平和,相敬如宾,家安无妄。”最后一笔缓缓一顿,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泽,极清,极暗,一径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吗?”淡灰的身影负手立在亭前,衬着四周春意浓转,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嚣,夜色中潜定地透着几分寂静。莫不平悠然看着前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老师……”乌从昭抬手轻掸了掸飘上石桌的几丝落花,开口道。

  “从昭。”

  “哦,先生。”乌从昭无奈摇头,“从昭心中始终待先生如师。”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见的笑纹漾在脸上:“急着找我,便为此卦?”

  乌从昭站起来踱到他身边:“学生从未见过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请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于卦象上,从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学生不敢。”乌从昭道,“学生所知无非皮毛,还请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遥看星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此理,你也不必过谦。近年来于星相上,可有所得?”

  乌从昭仰观天象,夜空繁星如许,浩瀚无垠。广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测量,似乎包含了宇宙间无穷无尽的奥妙,“天星预灾,前些时候学生倒验证了一回。”他道。

  莫不平点了点头,目光锁定一颗遥远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乌从昭凝神远眺,那颗颗灵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作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间万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而一道慑人的星光骤现,乌从昭浑身一震,自那种奇妙的窥探中惊醒过来:“帝星明动,入紫微天宫!”

  “还有呢?”莫不平看似随意而问。

  “请先生赐教。”乌从昭躬身道,知尽于此,难再深预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那一瞬间整个人竟带了些凌人气度,四周幽深的花枝叶影亦被其微慑,缓缓道:“孤星主天下,覆紫微七斗,凡光避之锋芒,近宇澄清。然有异星盛芒而伴,纵横成双星镇宫之势,如今其势已成,无人能遏了!”

  “双星镇宫?”千古相传的卦象令乌从昭颇为惊愕,“其后如何?”

  莫不平语中透了丝感慨:“双星镇宫,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术,却也是只有听闻而从未见过此象。此之为天数之神奇,诱人深入。呵呵,从昭,你的卦数倒是越发精妙了。”

  乌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学生这一卦,是孙仕奉圣上旨意来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将卦象解了?”

  乌从昭顿了顿,道:“学生……解了。但只书呈了夫妇平和、相敬如宾之语,并未言及其他。”

  习风扑面微醺,馥郁的花香盈溢在这浓浓夜色中,静谧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畅笑起来:“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听?”

  乌从昭皱眉道:“此卦之生辰应自凌王,凌王纵为人冷肃,却谋事正,处政明,清而不近阴柔,傲而不为狭隘。学生虽难深知其人,只观其表亦不愿以一卦而误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况尚有江南陆迁、疯状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孙等人尽心辅佐,但凡有些刚硬严峻、不近人情之处,也差不多弥补了。”

  乌本昭恍然明白了什么,先生出京十年有余,此时并非无故而回天都啊!随即诚然而道:“从昭愿追随先生而为。”

  “老夫不过顺天应数尔。”莫不平淡淡道。

  “学生知道。”乌本昭道。

  莫不平看着深深夜色,目光中透着些辽远的神情,多处的隐忍如今收效一时,当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势的布局。钦天监虽不涉朝政,关键时却有莫大的用处。心内长叹,穆帝知遇之恩铭记在心,二十余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辅佐其血脉登临大统,是以为报了!

  两日后,大正宫中颁下恩旨:文渊殿首辅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凤衍之女、清平郡主凤卿尘,册凌王妃,敕封一品诰命夫人,择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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