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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生死较量

  清晨夜天凌离开的时候,卿尘睡得很沉,竟没听到一点儿声响。醒来后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却在手边触到样温凉的东西,一看之下,是那枚玄玉龙符。

  倒不是他忘了带,是特意留给她保管的。龙符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此时夜天凌把这个给她留下,就像是丈夫出门前嘱咐一句“家里便交给你照看了”,卿尘手抚那飘飞的纹路微微一笑。

  大军简单休整随后出发,再次扎营已入蓟州边界。先前已有军报,玄甲军顺利攻下漠阳,最迟两日便可配合大军形成合围之势。

  因为仍是在军中,卿尘平日还是长衫束发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终于得以留下,却整日连铠甲都不脱,骑马射箭不输男子,有事没事就来卿尘帐中,倒真正和卿尘越发熟稔了。

  黄昏时分,帐中早上了灯,殷采倩在卿尘这里待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事,丢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里”便没了人影。

  卿尘摇头笑了笑,左右无事,便拿了根竹枝在地上随手演化左原孙教习的阵法。帐外不时有风吹得帘帐晃动,忽然一阵旋风卷着什么东西撞上军帐,案前灯火猛地闪晃。卿尘手中无意用力,竹枝啪地轻响,竟意外折断在眼前。

  她心头突地一跳,没来由地有些心绪不宁,微蹙着眉心瞅了会儿地上纵横的阵局,起身走出营帐。

  天边长河落日,残阳似血,朔风扑面,漠原如织。大军沿河驻扎,数万军帐连绵起伏,长旗猎猎,尽在暮色下若隐若现。

  她驻足帐前放眼眺望,耳边飘来一阵辽远的笛声。

  笛声飞扬在北疆寥廓的大地上,却不见醉卧沙场埋骨他乡的悲凉,于朔风长沙的高远处转折,飞起弹指千关,笑破强虏的挥洒,更带着号令三军,飞剑长歌的豪迈。卿尘侧首凝神听着,一时竟忘了天寒风冷,月白色的玉带随风飘扬,不时拂上脸庞,落日最后一丝余晖也缓缓地退入了大地深处。

  笛声渐行渐远,慢慢安寂下来,卿尘望向大军帅营,一抹微笑透过轻暗的暮色漾开在唇角。

  营帐前有人在说话,卿尘扭头看去,见卫长征同什么人一起走过来。

  卫长征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军那边派了两队侍卫过来加强防卫。”

  卿尘已看到营前多了两队披甲佩剑的侍卫,眼前那人手抚剑柄,躬身道:“末将吴召见过王妃!”

  卿尘认得他是夜天湛身边的侍卫副统领,再看那些侍卫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卫中的人,微笑道:“我这里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吴召恭声道:“此处离蓟州太近,只怕会万一突发战事,四殿下的侍卫目前只有半数在此,所以末将奉命来保护王妃。外面风大,王妃还是进帐歇息吧。”

  卿尘也不再说什么,便道声“有劳”回到帐中。

  夜色已浓,一时间四处安静,帐前没有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几乎可以听见外面营火舔着木柴噼啪作响。卿尘静了静心,随手翻了卷书来看,一边抚摸着趴在身上的雪战。

  雪战乖巧地伏在卿尘膝头,本来微微往后抿着耳朵十分惬意,忽然间却撑起身子,竖耳倾听。

  卿尘抬起头来,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依稀听到有人呵斥了一句:“吴召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拦!”

  声音隔着营帐尚远,听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卫都认得这位殷家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蛮的脾气,又哪里敢真的拦她?果然紧接着垂帘一掀,殷采倩进了帐来。

  帐中被她带进一阵冷风,卿尘笑道:“这时候你过来,不是又想赖在我这儿睡吧?”

  殷采倩将披风的帽子往下一撸,露出的脸庞因着了几分寒气微带红润,灯下明艳照人的眉眼间却流露出匆忙而惊慌的神色。她几步走到案前:“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四殿下那边出事了!”

  卿尘心中一惊,笑容凝固:“怎么了?”

  殷采倩匆匆道:“他们遇到了突厥大军!虞夙知道大势已去,居然勾结了突厥人,暗中放突厥三十万大军入关反攻漠阳,他们只有一万玄甲军……”

  殷采倩话未说完,卿尘便猛地站了起来,雪战被吓得从旁边狼狈跳开,灯影一阵乱晃,她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坠,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惊惧,三十万突厥大军!

  那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什么时候的事?谁来报的?”卿尘立刻问道。

  她眼中骤然锐利的清光吓了殷采倩一跳,“应该是入夜前便接到急报了,我从湛哥哥那儿出来,无意听到了他们说话。他们将人关了起来,要瞒下此事,借突厥之手置四殿下于死地!”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惊还是怕。

  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骇,卿尘紧紧攥着手中的书,只觉得浑身冰冷,“难道已经拖了半夜,中军按兵不动?”她将书卷掷于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却被殷采倩拦住。“你去哪儿?这样出不去的!吴召他们奉命借着安全的幌子分别将你和左先生困在营中,若不是他们不敢放肆,我也进不来。你先换我的衣服出去再说,你别怪湛哥哥,不是他派人来的。”

  难怪中军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不疑有他。卿尘一手接过殷采倩递来的披风,却不穿上,心中电念飞转:“湛王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谁下的命令?”她沉声问道,语气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镇静。

  殷采倩摇头:“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报了,好像并没有,他们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将那人说出来,卿尘冷声道:“巩思呈!”

  殷采倩只是沉默,巩思呈毕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顾忌,卿尘紧接着问道:“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她沉着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时和一个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殷采倩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让人无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殿下,还有……还有十一殿下出事。你快想办法吧,突厥三十万的兵力,再晚就来不及了。”

  卿尘盯了她一瞬,将手中披风重新递给她:“你现在去湛王那里,设法让他知道此事。”

  殷采倩却犹豫不前,说了一句她原本极不想说的话:“若是他根本就知道呢?”

  卿尘微微闭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睁开眼睛:“若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尽力将事情闹大,至少闹到惊动史仲侯和夏步锋。”

  殷采倩低头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听你的,那你怎么办?”

  “我们分头行事,外面的人拦不住我。”

  卿尘在殷采倩离开后迅速回忆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军机图,蓟州附近的形势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明了,城池地形历历在目。

  片刻之后她起身出帐叫道:“长征!”卫长征不料她这时候竟要出去,诧异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

  营帐近旁依旧是凌王府的玄甲侍卫,吴召带来的人都在外围,也正因此,他们可以远远将来营帐的人先行拦下,令卫长征等人一时也难以察觉异样。

  卿尘往阒黑的夜色深处扫了一眼:“带上人跟我走!”

  卫长征只听口气便知道出了事,不再多问,即刻率人跟上。

  卿尘此时心中如火煎油烹,万分焦虑,战场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或许现在根本已经迟了。

  谁也没有想到虞夙穷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险棋,突厥得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定是想先除夜天凌而后兵犯中原。而对于夜天湛,卿尘不敢赌,也没时间去猜测他究竟是不是已经下了清除对手的决心。

  她输不起,他是闲玉湖前翩翩如玉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机似海的湛王。

  她已无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个心间只余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生,她生,那个人死,她死。

  千般计策翻滚心头,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那块玄玉龙符,无论夜天湛是何态度,她已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惜一切代价调军驰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借助玄甲军的骁勇支撑到那一刻。

  果然没走多远吴召便带人迎上前来:“这么晚了,王妃要去哪里?”他依旧是那种恭敬的语调,垂眸立着,却将去路挡下,言语中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许异样。

  卿尘冷冷一笑,脸色在营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里是不是还要经吴统领准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吴召暗中微惊,但依旧挡在前面:“末将是觉得外面太过危险,王妃还是请回吧。”

  “你是请我,还是命令我呢?”卿尘足下不停地往前走去,“让开!”

  吴召再上前一步,拦住去路:“王妃万一有什么差池,末将不好交代!”

  “用不着你交代,你既然是来保护我的,不放心可以跟着!”卿尘径直前行,吴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惊疑不定。忽然他视野中闯入一双月白的靴子,如水似兰的清香拂面而至,骇得他匆忙抬头,却正逢营火一闪,卿尘那双微吊的凤眸在火光盛亮处清晰地如一刃浮光划过他的眼底,直逼心头,澈寒如秋水,冷凝如刀锋。

  吴召几乎是狼狈地大退了几步,才避免和她撞上。卿尘视他如无物,步步前行。吴召无奈,仓皇再退,四周其他侍卫被卿尘的目光一扫,无一人敢抬头对视,遑论冒犯阻挡,纷纷退到一旁。

  卿尘眼中潋潋寒意逼着吴召:“长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气!”

  卫长征及所率玄甲侍卫手按剑柄随护身后,冷剑的寒气缓缓散布开来,吴召不得已终于侧身让开。

  卿尘袍袖一拂,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中的白衣飞扬夺目,似一道利鞭狠狠地抽在吴召眼前,他背后风过一阵寒凉,竟已是浑身冷汗。

  眼见卿尘带人直奔南宫竞营帐,吴召气愤地砸了一下剑柄,喝道:“去报巩先生知道!”

  营帐中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这几名亲近殷家的大将此时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镇定的巩思呈反剪着双手不住踱步,似是满腹心事。

  自从那日因李步引发争执之后,巩思呈心里便一直存着担忧。天帝既能连龙符都交付凌王,此后难说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东西。他与左原孙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孙此人心性高傲且极重旧情,自瑞王遇事后心灰意冷退隐出仕,极少与人交往。此番左原孙虽说是为柯南绪而来,却显然同凌王关系非同一般,这两件事令他隐约察觉几分不寻常,北疆一战夺的是军权,现在想起来竟没有丝毫的把握。

  “巩先生!”冯常钧出言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冯常钧他们这些大将与南宫竞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门世袭,身份和皇亲贵胄的御林军倒是有几分相似。此时钟定方把玩着剑上精致的佩饰,抬头道:“今晚的事毕竟还瞒着殿下,先生若担心,也有道理。”话虽这么说,可他口气中却没有丝毫觉得不妥的意思,反倒带出几分满不在乎。

  巩思呈停下脚步:“我并非担心殿下知道,此事即便是报至帅营,殿下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们之手反而还让殿下免了为难。”

  “那先生究竟顾虑些什么?”

  巩思呈静默片刻,长出了口气:“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后恐怕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哼!”一直没作声的邵休兵冷哼道,“不过是那个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烦,先帝被她祸害得盛年早逝,也不知皇上怎么就也迷上了那女人。凌王再厉害也是一半异族的血统,他有什么资格和殿下争?”

  “邵将军慎言!”冯常钧在几人中较为稳重,虽然邵休兵所言他也是一样的想法,可祸从口出,这样犯忌讳的事还是不说的好。

  巩思呈亦对邵休兵递去一个谨慎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又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皇上却未必这么想啊!

  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吴召掀了帐帘匆匆进来,显然是有急事,连在座几位将军都没顾上招呼:“巩先生,那边出事了!”

  巩思呈一惊:“何事?”

  “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报,带人离开了营帐!”

  “什么?”巩思呈声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儿?”

  “看方向是南宫竞的大帐。”

  巩思呈极懊恼:“我早便说过,南宫竞此人当初就不该留!”

  钟定方站起来:“赶快去阻止他们,别将事情闹出去!”

  邵休兵将原本握在手中的玉佩一掷:“我带人封了出路,不信他们还能硬闯!”

  巩思呈抬手阻止:“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就只一个字便可——拖!已经过了半夜,玄甲军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万突厥大军前抵挡多久?”

  卿尘与卫长征不期而至让南宫竞颇为意外,而卿尘在他帐中竟见到史仲侯和夏步锋则一阵惊喜。

  她也不及细说,只将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锋脾气急躁,几乎是自案前跳起来便吼道:“这帮狗娘养的竟敢……”

  “步锋!”南宫竞及时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我们即刻点兵动身,但原先十万先锋军已整归中军指挥,恐怕兵力不足。”

  夏步锋道:“只要一声令下,神御军兄弟们哪个不为殿下效命?怕他什么兵力不足!”

  卿尘道:“龙符现在在我这里,我们可以此调遣神御军。”

  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态,此时却道:“来不及了,即便有龙符,调遣大军也需时间,更何况能不能过湛王那一关尚未知。眼下我们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万,事情紧迫,唯有先行增援!”

  “就先调这三万。”卿尘略一思索,“立刻动身。”

  南宫竞等人自来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带兵严格,不过半刻工夫,三万兵马齐集,当即毫不停留直奔辕门。不料辕门处却早已有重兵把守,两列并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与钟定方缓骑而出,拦住去路。

  巩思呈身在两人之前,对卿尘拱手行礼,问道:“时值深夜,敢问王妃要去何处?”

  卿尘以前也曾有恨过怨过的人,但此生至今,却从未觉得有人如巩思呈这般可恨可杀。迫于势态暂无暇与他啰唆,只冷冷道:“巩先生还请让开,我要去何处你心知肚明。”

  巩思呈道:“王妃的行动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带兵出营却似乎不妥,今晚并未听说有军令如此布置。”

  卿尘听他说话不急不慢,又寻事纠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时间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没一分,她当即取出龙符,扬声道:“龙符在此,如圣上亲临,调兵遣将,三军皆需听令,还不让开!”

  巩思呈没料到卿尘手中竟有龙符,自是震惊,但心念一转已有了对策:“我朝调军龙符向来由圣上交与领兵帅将以节制兵马,从未听说任何一府的王妃可凭此调遣大军。王妃手中的龙符是真是假我们无法分辨,当由监军营校验此符,以确保万一。若龙符真伪无误,自然无人敢再阻拦王妃。”

  卿尘眼中锐光骤现,面笼寒霜,已是动了真怒。如此拖延下去,便是到时给她这三十万大军又有何用!她修眉微挑,冷声叱道:“放肆!巩思呈,你不过是殷相府中一名幕僚,凭什么要求校验龙符?这营中大军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还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没有王妃持符调兵的先例,难道南宫将军他们你也有权利过问?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

  巩思呈不想平日沉静柔和的女子一旦发作,竟处处犀利,一连串质问言辞锋锐,令他一时也无法反驳。却见邵休兵带马上前:“巩先生虽无军衔,但我们皆是军中大将,难道也没资格过问此事?”

  南宫竞看了他一眼:“邵将军,你我同为御封的三品领军将军,我奉龙符调兵如何还要向你交代?”

  邵休兵道:“南宫将军莫要忘了,此时大军的主帅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护营中安全,眼前这么多兵马调动岂有不问清楚的道理?既有龙符便拿来验明真伪,否则没有中军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大营!”

  南宫竞等靠军功提拔起来的将领同邵休兵这些门阀贵胄向来互有成见,嫌隙颇深,此时各为其主,话中都带了十足的火药味。

  卿尘同南宫竞对视一眼,心中一横,他们即便校验过龙符也不难寻出其他理由阻挡,时间如何耽搁得起,说不得就只有硬闯了!

  夏步锋可没有那般耐性,拔剑喝道:“谁再敢拦路啰唆,我先取他性命!”

  呛啷数声响动,辕门前诸兵将先后拔剑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铁了心不计后果,一时间剑拔弩张。南宫竞眼中精光闪过,抬手刚要下令,只听有人喝道:“住手!”

  橐橐靴声震地,全副武装的侍卫迅速插入即将兵刃相见的双方之间,另有两队侍卫雁翅状分立开来,其后源源不断的士兵片刻便将所有人包围一处,剑甲分明,肃然而立。

  玄色披风一闪,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双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却叫人丝毫探不见情绪,他眼光一掠扫过身旁,巩思呈等纷纷下马:“殿下!”

  夜天湛目光未在他们面前停留,却直接落在了卿尘身上。

  不知为何,卿尘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竟有一股涩楚的泪水直冲眼底。夜天湛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他望向了未知的遥远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处似喜似悲,似忧似急,甚至难以察觉地带了一丝哀求的意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蓦然便在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

  夜天湛垂在披风之内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落在众人眼中的却还是潇洒的神情,道:“王章。”

  随着他润雅平和的声音,中军长史王章却扑跪在面前,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下官……下官在。”

  “今晚可有收到前方军报?”夜天湛淡淡问道。

  王章身子猛地颤了下,犹豫抬头,夜天湛静视前方根本就不曾望向他,他又转而看了看巩思呈,却听那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漠然:“如实道来。”

  “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

  “为何不报本王?”夜天湛此时才看了他一眼。

  “当时……收到军报……已……已报入中军帅营。”

  “报知何人?”

  “报知……报知……”王章此时不知是因紧张惊骇,还是不欲直言,竟结结巴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报知何人?”夜天湛再问了一遍,他身后的吴召和另一位副统领上前一步,抚剑跪倒:“回殿下,当时是我二人当值。”

  夜天湛目光一动,移至吴召身上。王章只觉得浑身那种压迫感一松,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夜天湛见吴召如此回话,淡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报知本王了吗?”

  吴召叩了个头,道:“末将一时疏忽,请殿下责罚。”

  夜天湛缓声道:“你们跟随我多年,该清楚规矩。”

  四周侍卫及诸将心底皆是一惊,立刻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开口求情,唯有巩思呈硬着头皮道:“殿下……”

  “嗯?”夜天湛清淡的一声,巩思呈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来。

  “军法处置。”夜天湛淡淡说了句,立刻有执行官上前,将吴召两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过半息工夫,提了两颗人头回身复命。

  王章则被拖下去,将嘴一封,施以杖责,八十军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难保。

  四周将士一片死寂。铁血军营,不是没见过斩首杖责,但见湛王淡噙微笑,温雅如月,举手间便处斩了两名随身多年的侍卫统领,只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

  千万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头:“厚待家人。”说罢望向卿尘:“你这是干什么?”

  卿尘虽见夜天湛一连处置了数人,但仍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即刻发兵救援,毕竟他要拖延调军简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没有人敢再怀疑他会从中作梗,一切将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一息息时间过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丝丝在抽空,卿尘道:“急报已过了半夜,不能再耽搁,让我们先行增援。”

  夜天湛神情淡然:“就这么点兵力去对抗突厥三十万大军,岂不是胡闹?先回营帐去,我自有安排。”

  卿尘听不出他的心意,换作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试的胆量,但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赌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视下坚持道:“我要先行增援!”

  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复杂,卿尘话中的不信任他如何感觉不到?他缓缓问道:“若我绝不准你去呢?”

  这一句话,可以翻云成雨,换日为月。

  卿尘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抽出马上一柄短剑,剑光一闪,对准自己心口,夜天湛骇然惊喝:“卿尘!”

  卫长征、南宫竞等亦大惊失色:“王妃不可!”

  卿尘平静地看着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与不去,我生死随他。”

  那一柄利剑握在卿尘苍白的指间对准着她的心窝,却恰如悬在夜天湛心头。寒气沿着剑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颗心脏逐渐变得坚硬而冰冷,在随后那短短数字的碰撞之下骤然碎成粉末,每一颗粉末都如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感。

  夜天湛站在原地看着卿尘眼中的决绝,脸色一分分变得铁青,终于自齿间掷出数字:“让他们走!”

  卿尘闻言浑身一松,她赌赢了!然而心中没有丝毫的高兴,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筹码都是夜天湛给的,她赌上了他对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胜赢了他的所有。

  “殿下!”巩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说的话却都被夜天湛一声“放行”压了回去。

  南宫竞等人立刻率军驰出辕门,尘雪滚滚的夜色下卿尘手中剑刃的冷光轻微闪动,她怔怔地看着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远处,幽深的眼底全是她握剑在前的影子。

  三万兵马渐要没入远处深夜,卿尘颤声对夜天湛道:“……多谢。”言罢反手一鞭,云骋快如轻光,向援军方向疾驰追去,遗下身后黑夜茫茫。

  烟尘尽落,满眼满心,一人一马即将消失的时候,夜天湛缓缓闭上双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却越发变得清晰,深深地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

  夜天湛平复了一下情绪,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周,片言不发,转身离去。巩思呈和邵休兵等人疾步跟上。

  待入了帅帐,夜天湛停步帐中,他背对着众人,披风垂覆身后纹丝不动,冷冷淡淡,极尽疏离。

  身后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忐忑。他们深知夜天湛的脾气,平日有何行差言错,最多不过当面几句训责,若真正怒极了反不见动静。他这么久不说话,那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一时间无人敢出一言,都垂首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天湛以一种平静到冷然的语调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凌王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包括我的剑下,但绝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缓缓转身:“你们这是误国!”

  如此简单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已是极重的斥责,自巩思呈而下无不在心头惊起一阵惶恐。夜天湛见他们僵立着,淡淡“哼”了一声:“怎么,都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现在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们?”

  钟定方醒悟得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领命:“末将等这就去安排!”

  三人尚未退出帅帐,却听夜天湛突然道:“慢着,还有一句话你们记住,我只说一遍——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

  此言一出,巩思呈瞳孔微微收紧,话的后半句夜天湛没有说出来,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过——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

  夜天湛淡声对他道:“巩先生,玄甲军派回来的人,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处置,速去办吧,免留后患。”

  此时巩思呈着实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帅帐。

  众人走后,夜天湛强压着的怒气再难抑制,唇角那抹轻缓的笑容瞬间拉下,手中下意识地握住案前什么东西,只听砰的一声,一只雪色玉盏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数片,鲜血立刻随着残片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湛哥哥!”

  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夜天湛一惊,才记起殷采倩一直在内帐等他回来。

  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踌躇,半晌,小声问道:“湛哥哥,你会杀了巩先生吗?”

  夜天湛微怔:“我为何要杀巩先生?”

  殷采倩拿绢帕替他裹着手:“你方才进帐时,看巩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巩先生今晚做的是不对,但也是为你好。”

  “吓着你了?”夜天湛勉强一笑,“巩先生没做错,我何必要他性命?”

  殷采倩却愣住:“巩先生没做错?那……难道是我错了?”

  夜天湛温言道:“你也没错,我还要谢谢你,否则,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掌心的疼痛此时丝丝传入了心间,逐渐化作浸透心神的疲惫。

  殷采倩微蹙着眉,神情间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说什么?巩先生没错,我也没错,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夜天湛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只有单纯的对错,对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错的事有时却必须做,你以后就会明白。”

  殷采倩想了想,问道:“这就奇怪了,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对却不能做,错却必须做?”

  夜天湛微微摇头:“我没法子告诉你。”

  殷采倩看着他,低声道:“湛哥哥,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有些怕你。”

  夜天湛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浮现出往日温润的笑,难得殷采倩还会直言怕他。他溺爱地拍了拍殷采倩的肩头:“你从天都到这里来,不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若一直那么调皮捣乱,我倒是还要怕你呢。”

  殷采倩听他语气中略微轻松起来,说话间的疼爱似与儿时一般无二,她不由得抬头对他一笑。夜天湛望着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却无法避免地掠过阴霾。

  方才他断然处死两名侍卫统领,却不仅仅是因延误军情的罪,殷家连跟随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后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外戚,门阀,他要用,也要防啊!

  云骋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卿尘已赶上前面军队。南宫竞道:“王妃,若全速行军,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们。”

  卿尘却下令停止前进,略作思索,道:“南宫将军,我们在这里分头行事,你带一半人马去雁凉。”

  “去雁凉?”

  “对,给你一万五千人,两个时辰,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雁凉城。”

  南宫竞随即明白,即便加上玄甲军,他们这几万人面对突厥大军也无异是以卵击石。雁凉虽是北疆小城,但可以作为屏障,只要玄甲军尚未全军覆没,两面会合后退守雁凉,无论如何也能多抵挡一阵。

  南宫竞翻身下马,抚剑而跪:“末将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凉!”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南宫竞对她行的是军礼,这便是立下了军令状。

  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卿尘他们一路疾驰北行。月色渐淡,天空缓缓呈现出一种暗青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沿途路过一座边城,所过之处断瓦残垣荒芜满目,显然是曾历战火,几乎已经废弃,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丧命战乱便是背井离乡。

  穿过此城,卿尘骤然一愣,眼前是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锋在身旁急躁地骂了一声,问道:“王妃,走哪边?”

  卿尘修眉深锁,这次冥衣楼随行的部属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冥执带他们尽数跟随夜天凌,此时竟一个也不在身边,而玄甲军派回来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们如何能找到玄甲军所在?她之前曾推断,玄甲军定是在离开漠阳转攻雁凉的途中遭遇突厥大军,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两郡之间的百丈原,但眼前哪条路能通往那里?她紧抿的嘴唇透露着焦虑,扭头看往卫长征和史仲侯等人:“你们有谁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几人都有些犹豫,史仲侯想了想,马鞭前指:“若是百丈原,或许该走这边。”

  卿尘看着前路,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有几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测。”

  夏步锋道:“总不能待在这里不走!”

  卿尘微一咬牙:“好,就走这边!”提缰带马方要前行,云骋忽然惊嘶一声扬蹄立起,冷不防有个人影扑在前面。

  卿尘吃了一惊,卫长征喝道:“什么人!”借着微薄的天光,卿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拦在她马前,这人刚刚靠在半截倾颓的城墙边上,众人急着赶路,竟都没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要拦卿尘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马缰,嘴中“呜呜”乱喊,却原来是个哑巴,根本说不出话。

  卿尘在他抬头时仔细一看,心下骇然。这人面目极为丑陋,整个头脸几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滚油自顶浇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一只眼睛已然失明,另一只半睁着直直看着她,不停地摇头摆手。

  卫长征护在卿尘身旁,叱道:“大胆!竟敢惊扰王妃!”便欲扬鞭清路。

  卿尘见那乞丐总是摇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动:“长征,别伤他!”她问那乞丐:“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那乞丐一边点头,一边再指着先前他们要走的路,继而又指另一条路。

  卿尘问道:“你是这城中百姓吗?是不是认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点头,口中“呜哦”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尘再问:“难道那边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拼命点头,夏步锋不耐烦地道:“从哪里冒出个乞丐?王妃莫要和他啰唆,赶路要紧!”

  史仲侯亦道:“此人举止怪异,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尘心中极难下决断,只觉这乞丐出现得离奇。此时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卫长征做了个手势,卫长征尚未有反应,卿尘却目露诧异。

  这个手势她曾经见夜天凌做过,那是夜天凌少年时在军中用过的一个暗记,早已多年弃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随他诸如卫长征这样的人才知道,就连夏步锋、史仲侯等亦不曾见过。卿尘闲时总喜欢央夜天凌讲些他在军中的琐事,因觉得好玩,便将这手势学了来。这时她无法确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确,也无法分辨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种直觉盘绕在心底——当理智和实际不能给予帮助的时候,所余的唯有直觉,那种天生的独属女人的直觉。

  那乞丐望着卿尘的一只独目中似透露出与其身份相异的光芒,卿尘静了静心,沉声问道:“你是否能带我们从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点头,对着卿尘单膝跪下,卿尘这时注意到,虽一条腿行动不便,他行的却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卫长征见了那个手势,心中正惊诧,不由打量那乞丐。夏步锋是个直肠子,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两人都等卿尘示下,唯有史仲侯皱眉道:“王妃,此时岂可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尘抬头道,朦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颗星极亮地耀于天际,在她沉着的眼底映出夺目的清澈一闪而过,仿佛划破暗夜深寂,乍现明光,“给他一匹马。”她吩咐下去,身后立刻有士兵匀了马出来,那乞丐似是极激动,竟对卿尘深深磕了个头,吃力地翻上马背。

  卿尘冷眼看去,他在马上的姿势带着曾经严格训练的痕迹,这些蛛丝马迹都不曾漏过她的眼睛。她无视随行诸人怀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带他们沿左边那条路往南,再岔入山中,走的尽是平常不易发现的山路。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进入一道山谷,刚刚穿过山谷,众人便听到模糊却又嘈杂的人马厮杀、刀枪交击的声音,似乎已距离不远,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们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立刻出现在面前。

  将明还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尽是突厥骑兵,密密麻麻的大军前赴后继,不断向西北方为数不多的一批玄甲战士发起进攻。

  卿尘乍见玄甲军,一时无法看清,急问卫长征:“见到殿下了吗?”未等得到回答,她复又惊喜:“他在阵中!”

  突厥大军的包围下,玄甲军虽占劣势,却阵形稳固,分占六方,正是当初左原孙在朝阳川大败柯南绪时所用的六花阵。

  数千玄甲战士在突厥大军之中飘忽不定,势如回雪,恰似一个锋锐的漩涡将靠近的突厥军队席卷粉碎,时而前突后击,刺透重围,时而舒卷开合,浑无破绽,杀得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突厥人数虽众,却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玄甲军中能将此阵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尘大喜过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势,回身道:“夏将军,你带六千人自正东与突厥交锋,一旦冲乱敌军阵脚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记不要恋战,不可硬拼。”她怕夏步锋一个不慎反而自陷重围,特地加以嘱咐。

  夏步锋领命:“王妃放心,我晓得利害。”言罢率兵而去。

  卿尘再对卫长征道:“你可记得左先生所说的六花阵?”

  卫长征近日跟随卿尘身边,左原孙所传的阵法卿尘常常与他演练,“末将记得!”

  卿尘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阵之水象青锋阵势突入敌军,与玄甲军会合后一同退往雁凉!”

  “末将遵命!”卫长征带马转身,忽然又犹豫,“王妃这儿……”

  卿尘修眉一挑:“还不快去!南宫竞若攻下雁凉,必然会来接应,告诉殿下我们在雁凉见!”

  卫长征不敢抗命,长鞭一振,六千人马急速驰向百丈原。

  卿尘对史仲侯道:“史将军,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树枝缚在马尾上,我们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敌之计?”

  卿尘微微笑道:“对,突厥人若误以为援军大队已杀至,必心存顾忌,如此我们就有机可乘。”

  史仲侯亲自带人去布置,卿尘见那乞丐自到了此处后便呆呆地看着百丈原前的大军,此时一侧头,疤痕狰狞的脸上却显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动。她柔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以前便认识凌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帮了玄甲军的大忙,我先替他谢谢你。”

  那乞丐滚下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头来,看向卿尘的残目中已隐有浊泪。

  玄甲军与突厥大军抗衡至此,虽一路借助各方地势巧妙周旋,未呈败象,但面对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势已是人马疲惫,仅凭阵势精妙苦苦支撑,一边拼死血战,一边设法离开百丈原这样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

  突厥大军稍作整顿,又一轮攻势接踵而来。

  夜天凌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他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将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出百丈原。

  剑气袭人,势如惊电,他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突厥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

  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阵血雨飞落,再斩一敌。

  十一在夜天凌身后,一杆银枪出神入化,如飞龙穿云,长蛟出海,所到之处敌军跌撞抛飞,便似凭空划出完美的圆弧,近者毙命。他挑飞一敌,忽然觉得身前压力一松,东方敌人似乎阵脚大乱,紧接着西方厮杀声起,敌后有军队破阵而入,兵锋迅猛,急速往这边杀来。

  长枪劲抖洞穿双人,十一长声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军杀至!玄甲军中精神大振!“杀出敌阵再算不迟!”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飞身旁一个敌人,振剑长啸。玄甲军兵走龙蟠,瞬间变作突击阵形,且战且行,不多会儿便与西方援军会合一处。

  双阵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军虽悍猛却也一时难敌。

  玄甲军如虎添翼,冲杀敌阵锋芒难挡,不过瞬息工夫,便在突厥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如潜龙出渊,冲天凌云,顿时逸出重围。

  突厥大军方欲堵截,西边山坡的密林处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地,似有千军万马远远驰来,声势惊人。

  突厥人骤然摸不清援军情势,不敢冒进,过得一会儿却未见天朝兵马,方才察知有异,立时调集所有兵力,全力追击。

  此时夏步锋所率人马也已杀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脱困,岂会再容敌军重布罗网?战机千变,唯在一瞬,玄甲军虎归山林,龙入大海,纵千军在前也再难阻挡。

  百丈原离雁凉只有二十余里路程,半路南宫竞增援的一万兵马赶至,他们已于半个时辰前攻下雁凉。原本的劣势豁然逆转,三方会合进入雁凉城,城门缓缓闭合,突厥大军随后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围脱困,真正是快意人心!

  玄甲军战士寒衣浴血,飞马扬尘,齐声挥剑高呼,雁凉城中一片豪气干云!

  南宫竞、卫长征、夏步锋翻身下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宫竞叫了声:“殿下!”声音中隐含着一丝激动:“末将等来迟!”

  夜天凌见雁凉城中早已布防得当,各处严谨有度,点头赞道:“做得好!”

  十一站在他身边,银枪随意搭于肩头,一身战袍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脸上却笑得潇洒无比,英气逼人。他朗声对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杀过一千突厥人,这次你可输了我一阵!”

  夜天凌唇角一挑,剑眉微扬:“让你一次又何妨?”他虽和十一说笑,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偏偏又说不出来。

  他回头审视追随他的诸将士,这次虽是玄甲军从未遭逢的一次重创,损伤近乎过半,但战士们横剑立马,豪情飞扬,此时依旧队列整齐,并不见松弛下来的颓废。他随即吩咐唐初,清点伤亡人数,迅速就地休整。

  此时却听夏步锋在旁对南宫竞道:“你们都杀得痛快,王妃却单命我不准硬拼,当真是不解气!”

  夜天凌心头忽地一动,转身问道:“王妃也来了吗?她人在何处?”

  夏步锋愣住,看向卫长征,卫长征怔了怔,又看南宫竞,南宫竞见状道:“王妃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卫长征愕然:“王妃和史将军一路,说是先与你会合再到雁凉,你难道没有遇到他们?”

  一种莫名的沉落感袭过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道:“他们多少人?”

  卫长征道:“只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还以为卿尘是和天朝大军在一起,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了一惊:“他们现在何处?”

  此话却无人作答。众人都从方才的轻松中惊醒过来,冥执更是一把抓住卫长征衣领质问:“我带兄弟们跟随殿下,不是说了让你保护好王妃吗?怎么现在不见了人!”

  当时情况紧急,卫长征奉命离开卿尘身边是迫不得已,现在心中懊悔至极:“殿下……我……”

  夜天凌眸底尽是惊怒,不及多言,反身便捞马缰,十一及时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儿?”

  夜天凌被他一拦,心中蓦然冷静下来,立在风驰之前片刻,狠狠地将马缰一摔,一时沉默。大军未至,突厥重兵压城,双方兵力悬殊,此时雁凉城单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论其他。

  十一道:“四哥先别着急,史仲侯身经百战,不是鲁莽之人,他必不会带三千人去和敌人冲突。卿尘既和他在一起,未必会出什么事。”

  夜天凌一时关心则乱,此刻强自压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声吩咐:“长征,你同冥执带身手好的兄弟们设法暗中出城,给你们两个时辰,务必找到王妃他们人在何处!”

  突厥大军因尚未摸清雁凉城中情况,只是屯兵围城,暂时未曾发起进攻。

  夜天凌与十一登上城头。长天万里,乌云欲坠,破曙的天光压抑在阴云之后,力不从心地透露出些许亮色,放眼望去,平原上尽是密密阵列的突厥铁骑,黑压压旌旗遍野。

  虞夙同东突厥始罗可汗、西突厥射护可汗一同亲临阵前,正遥遥指点雁凉,商讨该如何行事。

  此时的雁凉城看起来防守松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与虞夙却都对夜天凌顾虑甚深,一时间不敢贪功冒进。

  夜天凌冷眼看着突厥大军,长风扬起玄色披风衬得他身形清拔如剑,不动声色的冷然中,隐约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倨傲。他与眼前几人并非第一次交锋,深知对方禀性,此时故意示弱,反虚为实,算准了他们不敢轻易发起进攻,从容布置。但虞夙竟能将分裂多年的东、西突厥笼络一处,借得大军,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是许了突厥什么条件,想至此处,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过一道无声的锋芒。

  十一脸上亦透出几分凝重,却出言宽慰道:“四哥且先宽心,卿尘是个聪明人,当知如何自保。”话虽如此说,心里总惴惴不安,倘真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糊涂!”夜天凌声音一时带着丝怒意,“竟敢如此冒险,她若有意外,我……”一句话断在眼前,她若有意外,只要一想,那份沉如渊海的冷静便荡然无存,再说什么也无益。

  一个多时辰过去,几个随卫长征出城的侍卫先行回城,几人匆匆赶至夜天凌身后,互相看了看,踌躇不言。

  夜天凌回头看去,十一问道:“怎样了?可找到他们?”

  其中一人颤声道:“回殿下,属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

  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裂破长空,夜天凌浑身一震,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身前侍卫惊得跪了一地,“王妃……王妃与史将军遇上了东突厥统达王爷,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

  二十余年,发怒也是有过,十一却从未见到夜天凌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

  整个雁凉城似乎在那一刹那陷入了令人战栗的死寂,躁动的战场中心弥漫出绝对的安静。夜天凌紧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

  “四哥……”十一试探着叫了一声。

  夜天凌闻如未闻,过了良久,他将目光转向了城外阵列的敌军,缓缓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何消息?”他声音中的沉冷似带着一种压迫力,逐渐散布开来,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卫答道:“我们一得到消息,便奉卫统领之命护送几个幸存的弟兄回城禀报,并不知道现在的情形。”

  “他们人呢?”

  “卫统领他们设法潜入了突厥军中。”

  夜天凌再不说话,方要挥手遣退侍卫,有个人自两个玄甲战士的搀扶下挣扎滚落在他身前,闷哼了一声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只是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艰难喘息。

  “什么人?”夜天凌俯身看时,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那人满脸血污和疤痕的狰狞模样也吃了一惊。

  一名战士答道:“这乞丐先前带我们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帮了大忙。但他身受重伤,王妃吩咐我们趁敌军主力被吸引时设法离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至雁凉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脚边,一只眼睛死命睁着,叫人感觉有无数话想说却又苦不能言。他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弯曲食指吃力地点地,缓缓的三下,似在对夜天凌叩首行礼,夜天凌掠起披风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紧紧盯着夜天凌,他的一个僵硬的手势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蓦地一愣,目光犀锐扫过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后,忽而问道:“你是……迟戍?”

  听到这话,那乞丐原本毫无生气的眼中骤然亮起一层微光,伴着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这叫众人都甚为意外,身边正扶他的一个玄甲战士吃惊道:“叛投突厥的迟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声喝止,“无论何人叛我,迟戍绝不会,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听到此话,迟戍身子颤抖,一颗浑浊的眼泪自他残废的眼中滑落,冲开污秽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迹。

  夜天凌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大将,痛心问道:“究竟发生何事?是谁下此狠手,将你折磨成这样?”

  迟戍的呼吸越来越急,却越来越弱,他胸前挨的一刀已然致命,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他说不出话,只看着夜天凌,手底拼着残存的力量,一点点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小……心……”

  待写到第三个字,只写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浑身一颤,手指无力地松弛下来,就此停在那里,大睁着眼睛,再也不动。

  一只残目,饱含不甘与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将他难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道:“将他厚葬。”

  阴云压顶,不时丝丝坠下冷雨,眼见天气越发恶劣。

  城外飞箭如雨,战车隆隆,突厥大军终于向雁凉城发起进攻。

  风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战场之上从来不见迟疑或悲悯,血的炙热与铁的冰冷,在交错的瞬间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玄甲战士轮番死守,以一当百,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几番重挫敌军。对方损兵折将,却并未因此放弃攻城,一时间战况极为惨烈。

  卫长征与冥执冒死潜入突厥军中,终于探明卿尘与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统达的大营。因有重兵把守无法靠近,他们只得设法回到雁凉,再议对策。

  夜天凌问清详情,立即吩咐:“传我军令,神机营所有人即刻撤下各处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让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并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见了你人,突厥便会知道我们袭营救人,他们现在多方顾忌都是慑于你在,你若一走,雁凉谁人能够镇守?卿尘要救,雁凉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设法吸引大军的注意力,我带神机营救人。”

  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锁,稍后道:“不管谁去,都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尘多在敌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十一心中亦是忧急,但此时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城下突厥军队再次受挫,整兵暂时后退,十一道:“只怕他们攻城不下,以卿尘性命相要挟,到时候便难办了。”

  夜天凌何尝不曾想到此处,眸底深色更浓,凌乱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凉。

  此番敌军后退,却不像先前几次稍作整顿后轮番攻城,竟然久无动静。过了些时候,突厥军中战鼓再响,遥遥望去,千百军阵数万铁骑,于城外密密布列。

  始罗可汗等来到阵前,几名士兵将一个女子押上战车,以绳索缚于长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凛:“四哥,是卿尘!”

  那女子散乱的发丝如同一幅墨黑色的长缎,被风吹得纷飞飘零,遮住模糊的容颜,纤弱的身影在一袭白衣中更显单薄,似乎摇摇欲坠。灰暗的天穹下这抹苍白的颜色如一道生刺的钢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头。统达纵马出阵,向雁凉城喊话,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夜天凌开城投降。

  统达此次有人质在手,十分嚣张,策马在阵前洋洋得意,却忽然见城头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满月,箭光一闪,遥指此处。

  统达虽自恃夜天凌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但那弓箭的锋锐似针芒在背如影随形,凛然一股杀气隔着飘飞的雨雾兜头而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后退了几步。他对夜天凌的箭术畏惧甚深,慌忙喝令左右护卫。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却并未发箭。统达避于铁盾之后,心头恼怒,索性拔剑指向战车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顽抗下去,便等着给你的王妃收尸!”

  那女子被统达的剑尖指在喉间,凄然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声恻然,似乎还未及传到城头便在急风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芒骤盛,长箭倏地对准了战车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惊失色,一把拦住:“四哥!你要干什么!”

  夜天凌手中弓箭稳定而有力,紧紧锁定那女子,冷声道:“她不是卿尘。”

  十一回头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

  夜天凌断然道:“绝对不是。”

  话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开十一的阻拦。一道利光啸声凌厉,似将天地间的雨雾都吸入四周,带得乌云翻涌,直坠而去。那女子的呼救声未再出口,便断于血溅三尺之中。

  夜天凌连珠箭发,箭箭不离统达。统达仗着四周铁盾保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中军,狼狈至极。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军前哗然大乱,而雁凉城中的将士们却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风狂肆,唯有城头战旗猎猎作响。夜天凌凝视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后,冥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是冥衣楼的人,终究与其他将士不同,只道卿尘已丧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冲上前喊道:“即便同他们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凤主!你为何要这么做!”

  夜天凌单手一挥便将冥执震开数步,“我说过她不是卿尘。”

  卫长征见状忙将冥执拦着,冥执被卫长征阻挡,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凌微微仰头,阴暗的苍穹下风雨萧萧,洗出他轮廓坚冷,他淡淡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凌长箭射出的刹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尘唇边。

  微雨扑面,长风吹得衣衫飘摇,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万马千军的声息皆退却,她的笑宁静如玉。

  “不想夜天凌连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说他生性凉薄,冷面无情,果然传言非虚。我本以为你与别人不同,现在看来也并无区别。”身后说话的人似是颇含感慨,平原一侧不高的山崖上,十余名士兵散布在不远处。卿尘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淡淡道:“你小看我们夫妻了。”

  她身后之人腰佩宽刀,一身突厥将军服饰,黑发拢于脑后露出宽阔的前额和一双略带野性的眼睛,装扮虽截然不同,却正是那日曾在横岭与夜天凌交手的那个异族人,这时听了卿尘的话问道:“哦?此话怎讲?”

  卿尘举目遥望雁凉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蒙蒙风雨下依稀可见,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离却如隔千山重岭,她的心似被一根细丝紧紧地牵着,那一端连着他。

  “你们以为让别人换上我的衣服,装作我的模样便是凌王妃了吗?真正的凌王妃纵使利剑加身,也绝不会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求他放弃数万名将士的安危来换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于你们,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随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阵前,那你又如何?”

  卿尘唇角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你不会那么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尘静静注视他:“我现在身陷敌营,与其说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统达的军队,不如说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断了我回雁凉的唯一退路。统达在营中对我心存不轨,你便设法令他打消念头。他们想以我为要挟,你便寻理由令他们用别人代替。你这样做,必然是要从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处,在此之前,岂会要我轻易送命?你想要什么,不妨现在说出来也罢。”

  那人道:“两军对敌,我还能要什么?”

  “不,”卿尘摇头道,“你并不想攻克雁凉,亦并非想要他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愿闻其详。”

  卿尘垂眸思量,她已经暗中琢磨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不少疑问:“你在突厥国中虽身居高位,深受统达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统达面前做戏,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个人。你在营中所说的那些对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阵前,看似处处帮着突厥,实际上模棱两可,你不过是在利用统达。”她看向不远处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对手下的突厥士兵极为残忍,丝毫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这几个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现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细密。你如今命悬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否则,你只能听命于我。”

  卿尘沉默不语,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迟疑,道:“看来你得遵从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刚刚迈步准备离去,卿尘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万俟朔风。”

  那人倏地转过身来,眼中利芒迸现:“你怎知道这个名字?”

  卿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将他震动的神情看得分明,她优美的唇线挑起一道浅浅的月弧:“现在有资格了吗?”

  万俟朔风回头将她审视,手指叩在刀柄上轻轻作响,忽然朗声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这么个聪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尘微微一笑:“我们曾在横岭山脉相遇,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落在了我们后面赶去绿谷埋葬石棺。归离剑法传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与之相生相克,显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后我便曾猜测过你的身份,你此时处处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方才望着突厥大军时却流露出极深的恨意。万俟是柔然的王姓,你应该是柔然王族的遗脉,我的说法可有道理?”

  万俟朔风锐利的眼睛微眯,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该想到我需要你做什么。”

  卿尘眸光落于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劝你不要拿我做赌注,他不是个喜欢受人胁迫的人。”

  万俟朔风道:“喜不喜欢未必由得他选择。”

  卿尘道:“你可以试试看,但定会后悔就此错过与他合作的唯一机会。”

  万俟朔风道:“我与他尚谈不到合作,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道:“你想对突厥复仇,复兴柔然,就必然已经想过现在谁最有可能助你做到这些。”万俟朔风神情一动,卿尘看着他:“现在你没有这个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选择与他为敌,或者为友。”

  万俟朔风冷声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连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助我柔然复国?”

  卿尘轻叹了口气:“不会有儿子会真正仇视自己的母亲,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脉,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

  万俟朔风道:“但凭这点儿血脉感情便相助柔然,这话无人会信,你劝我与他联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尘抬眸:“至少现在,我不会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而将来,漠北大地归属天朝,必要有人统管,柔然对于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她轻轻一笑:“你要用我来胁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吗?”

  万俟朔风道:“漠北归属天朝,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卿尘只笑了笑,也不与他分辩:“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无力对抗突厥,你竟能隐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将军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险,蛰伏于突厥军中,看来是想打统达的主意。统达此人子不类父,是个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汗位统一漠北则难。即便你做到了,离柔然复国也遥遥无期,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经营。但若我们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领漠北,不过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虑。”

  万俟朔风浓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尘的话,稍后道:“你说的话,并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

  卿尘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给你绝对的承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能说的唯有这些,他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

  万俟朔风道:“与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样的风险。”

  卿尘道:“险中方可求胜。”

  悬崖前一阵急风扫过,扬起秀发拂面,卿尘一双凤眸淡淡地掠向鬓角,丝毫不曾放过万俟朔风脸上细微的表情。万俟朔风心机深沉,自不会即刻做出什么决定,当下不置可否,命人将卿尘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驻军的山道中,一队突厥士兵迎面而来,见到万俟朔风后奔上前来:“将军,小王爷正派人寻你!”

  万俟朔风面无表情,点头道:“前面带路。”

  走不过多远,万俟朔风却越行越慢。卿尘忽然见他对身侧亲卫打了个眼色,那几人几乎同时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应,便被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时气绝,捂着冒血的颈部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地指着万俟朔风:“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说话的人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年纪略大的柔然人对万俟朔风一躬身:“主上!”

  眼前数人毙命,血染冻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万俟朔风丝毫不为所动,却对卿尘笑道:“我万俟朔风向来喜欢冒险,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凉城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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