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辞而别

　　位红燕带着宣晓晓，来到黄玫的租住处。位红燕搁下藤箱，轻轻地敲门，宣晓晓抱着雪白的绒毛熊，忐忑地望着紧闭的木门。离家三天，妈妈会不会怪我？

　　屋里没有人应。

　　“出去了？”位红燕回头看宣晓晓。

　　“我来敲门，妈妈可能在炒菜，没听见老师敲门。”宣晓晓用手使劲拍着木门，叫道：“妈妈，我是小宣！来开门啊！”即将和妈妈言归于好，她心里充满了期待。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门依然紧闭着。隔壁的门却开了，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阿婆，说道：“别敲了，她退租了，搬走了！”

　　“退租了？不会吧？”位红燕很纳闷，黄玫怎么不声不响搬走了？

　　“哟，是位老师啊？你是我孙儿梁娃的老师，当初要没你调教他，他哪考得上高中？梁娃到现在还记得你的好呢？哎呀，一说到位老师啊，梁娃那个服气哟！位老师，你想，我能骗你吗？她真的搬走了，就昨天的事。”老阿婆热情地说，“位老师，晓晓，要不，进我屋里坐坐？”

　　位红燕摇摇头。她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有可能把一件好事给办砸了。若是在打算送小宣回家前，给黄玫打个电话，就不会出现这个情况，不会让小宣高兴地回来，却吃了闭门羹，这个敏感的孩子，看到妈妈不辞而别，会有什么反应？

　　“阿婆，我妈真的搬走了吗？”宣晓晓有些激动，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妈妈跟那个男人跑了？真的不要我了？

　　“晓晓，你不知道你妈退租了？怪了！你妈搬走该告诉你啊！”

　　老阿婆看到宣晓晓居然不知道她妈妈搬走，显得有点惊讶。

　　“阿婆，你知道我妈搬哪儿去了吗？”宣晓晓急切地问。“这我不晓得，她只告诉我退租了，没对我说上哪儿。”

　　“不！”宣晓晓突然尖叫着，冲到门前，疯狂地拍打着木门，嚎哭起来：“妈，你开门呀？我是晓晓，是你的女儿晓晓啊！妈――”

　　“丫头，你别使那么大劲拍我的门啊！这么拍，门还不给你拍散架子啊？”老阿婆心疼她的门，但她也心疼这个孩子，爹妈离婚，遭罪的是孩子啊！

　　“上次黄玫的那一巴掌，伤了孩子的自尊，这次黄玫的不告而别，伤的却是孩子的心！哎，黄玫和小宣的母女关系，为何会变成这样？”位红燕在心里叹息，黯然神伤。位红燕是一个宁肯自己受伤，也绝不会伤害学生的人，但眼前，她能怎么办呢？母爱虽然伟大，但世上也有一些母亲，做得并不合格。

　　宣晓晓拍累了，哭着蹲在了墙脚，眼泪似断线的珍珠，滴落尘埃。

　　老阿婆叹着气，喃喃说道：“黄玫做人怎么能这样？怎么丢下女儿不管不顾，一个人就走了？”她边说边退回屋内，关上了门。

　　位红燕蹲下身来，轻抚着宣晓晓的头。宣晓晓扑进她怀里，哭得更凶了。

　　“小宣，别哭了，擦干眼泪，跟老师回学校，回头老师会和你妈联系。”

　　“位老师，我妈是不是嫌弃我，不要我了？”宣晓晓无助地问。“怎么会呢？你是她女儿，她是你妈妈，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位红燕说。

　　“她趁我不在，偷偷搬走了，明明就是不要我了！”

　　“不会的！”位红燕安慰道，“你妈妈是爱你的，当初她和你爸离婚，她宁可不要财产，就要你，她怎么可能嫌弃你呢？我想，你妈可能遇到了比较紧急的事情，来不及通知你，过一两天，她或许就来学校找你呢？”

　　位红燕安慰着小宣，但黄玫为什么突然搬走，她也想不明白。就算黄玫遇到了急事，但总可以给女儿或老师打声招呼吧？为人父母，就要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如此让孩子失望，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

　　“我妈本来对我挺好的，但自从认识了那个老江，她就变了，她会不会被那个老江拐跑了？”小宣虽然伤心，但还担心母亲的安危，真是个好孩子。

　　位红燕不知怎么劝慰小宣。经历过失败婚姻的女人，有的吃一堑长一智，有的更容易上当受骗，黄玫会不会为了和那个老江过两人世界，真的把小宣丢下不管了？如果她真那么做，那就太愚蠢了。

　　位红燕搂着小宣，强颜笑道：“小宣，咱们回学校吧，呆在这儿哭哭啼啼，让人笑话，起来，把眼泪擦擦。”

　　“位老师，对不起！我知道了，我妈没钱，所以把我当包袱扔给了你，她却溜了！”宣晓晓听话地随位红燕站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又流着泪。

　　“别这么说你妈，小宣，你要是包袱，老师还真愿意把你背在身上！”位红燕亲昵地笑道，“傻丫头，老师一直坚信，你是个聪明优秀的孩子！擦干眼泪，跟老师回去，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让人瞧见，还以为是老师欺负你呢！”

　　“嗯，我不哭！”宣晓晓擦去眼泪，点点头。如果妈妈能像位老师这样温柔体贴，那该多好啊？

　　回到学校，路灯已经亮起。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月色如银，照得地上恍如白昼，花圃中的两个石桌，已经围了两群人，透出麻将声声，大概是要夜战。赏月与打麻将，风雅与庸俗的两件事，就这么联系在了一起。

　　位红燕和宣晓晓从他们身旁经过，一个提着藤箱，一个抱着雪白的绒毛熊，两人早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议论声在麻将声中纷纷传来：“带着学生出出进进，这不是做给别人看吗？作秀！”“充什么好人？老师管学生家事干什么？”“教委明文规定不让老师做家教，明着她是收留学生，暗底里说不定在给学生补课，捞外快！”“她可能是寂寞，所以找个女生作伴吧？”……

　　位红燕怕老师们的议论伤到无辜的宣晓晓，过花圃时，她一手将宣晓晓揽在怀里，急急地过去了。

　　回到寝室，宣晓晓紧抱着绒毛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位红燕没去劝她，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当事人自己去面对、去消化，别人无法代劳。

　　位红燕忙着去厨房做饭，她肚子早饿了。开冰箱时，她发现了昨晚和小宣吃剩下的半盒月饼，有那么一瞬，她站在冰箱前一动不动，脑子里却是思绪万千。她想起了远在成都的丈夫，想起了乡下的父母和公婆。因为有小宣在，她昨天都没回家看望父母，也没和公婆一起过中秋。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这首《十五的月亮》，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老歌，因丈夫在部队工作，位红燕对它情有独钟，把它设成了手机铃声。此时，这首歌突然响起来，把出神的位红燕吓了一跳。

　　电话是丈夫余建伟打来的，余建伟和久别的老婆说了一通情话，由于旁边就是小宣，位红燕只是应着，不便做出一些热烈回应。余建伟说：“我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妈，还有你妈，都说你中秋节没回家，她们不放心你，明天要到学校看你，你可得服侍好两位老人家！”“哦，昨天我不方便回去，忘了给他们说一声，我这就给她们打个电话，好了，挂了，不和你？嗦了！”

　　余建伟笑嘻嘻地说：“别急着挂电话，给我吻一个，好不好？”位红燕嗔道：“不好！等会儿给你短信，我挂了！”挂了电话，她随即给丈夫发了条短信：“亲爱的，我想你！因为家里住了个学生，是个遭遇家庭不幸的小女生，我不想因为跟你亲热而刺激她，你要谅解哦。短信吻你！”

　　之后，位红燕又给父母和公婆打电话，补祝中秋快乐，并问他们身体好。位红燕只说和一位学生住在一起，并没多说小宣的事，惹得家里人仍不放心，讲好明天要来看她。位红燕叮嘱说：“来吧，咱们一块儿聚一聚，乘车时要小心，没座位时就到车中间，抓牢手把，安全一点。”

　　余建伟的短信早就回过来了，位红燕刚放下电话，就去看短信：“亲爱的燕，我也想你！只要你不飞走，我什么都不怕！永远支持你、理解你、爱你的老公余建伟！”

　　位红燕和老公通了电话，心里很开心。她招呼小宣吃晚饭，小宣很听话，但仍一声不吭。黄玫的不辞而别，使小宣对母亲的爱产生了疑虑。

　　位红燕在学生做作业时，一般不看不说，以免影响孩子的注意力，但她今晚看到小宣愁眉不展，就想法分散小宣对母亲的情绪。位红燕轻声说道：“小宣，你的英语成绩出类拔萃，但语文成绩还有提升空间，学好语文，是每个中国人的首要任务，就算你将来上外国语学院，还是毕业后到外企工作，都需要良好的汉语基础，汉语基础扎实，既能加深你的翻译能力，也能赢得外藉员工的尊重。”

　　小宣终于开口了，说道：“我觉得学英语省力，只要能背会记就行，学语文要难一些，不但要背，还要理解。”位红燕笑道：“所以中文比英文博大精深啊！学校实行双语教学，是为了让大家多掌握一门语言，以便将来更好地与世界各国交流，并非让学生崇洋媚外、舍本逐末，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普遍不错，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有空能多看看课外书，多看些经典名著，提高自己的中文修养。”小宣理解地点点头。

　　之后位红燕说要去散步，她没叫小宣，就出了宿舍，下楼到了操场。位红燕给黄玫拨打电话，还好，一打就通了，并没有发生关机、停机或拒接的情况。电话通了以后，位红燕半天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位老师吗？”黄玫小心地问。

　　“是我！”位红燕有些来气，“黄玫，瞧你干的好事！”“对不起，位老师！”还好，黄玫还知道羞愧。

　　“你现在哪儿？为什么离开前不跟我说一声？你女儿还在我这里，你不辞而别，叫我怎么跟你女儿说？”位红燕有点激动，对伤害她学生的人，不管是谁，她都不客气。

　　“位老师，你听我跟你解释好吗？我晓得这样做很不好，会让小宣对我的误会更深，可我确实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啊！”

　　“什么没办法？你就是想走，也得事先跟我说一声，我好想办法劝你女儿，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劝小宣回心转意愿意回家了，可回家一看，你已经退房走人了！换作你是女儿，你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妈妈一走了之不要你了？有你这样当妈的吗？”对黄玫，位红燕真有点恨铁不成钢。

　　“位老师，我晓得，我这么做，会伤害我和小宣的母女感情，你可能也会怪我，可是，我也有苦衷，请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吗？”

　　“好！你说，我洗耳恭听！”不知道黄玫离开的原因，位红燕还真不知该怎么跟小宣解释。

　　“唉――”黄玫得到了解释的机会，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长叹，蕴含着悲哀、伤痛、心酸，听得位红燕都心软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刚才语气重了些，毕竟黄玫是小宣的母亲，要不是被逼无奈，她怎么可能抛下亲生女儿？

　　“前天晚上，老江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还想和他继续下去，就跟他走，去山东他承包的工地。我说要跟女儿商量一下，他却说，你再提你女儿，咱们就到此为止，什么都免谈！我不想失去他，他是个包工头，能保障我和女儿将来衣食无忧，可我也不想失去女儿，要我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昨天一早，老江又来电话催问我，还说他已经在县城火车站了，就等我一句话，我想，我就暂时先跟他过去，等以后再想办法把小宣接到身边，所以我就……”

　　黄玫没钱，自己生活过得紧巴巴的，老江能看上她的，或许是她的人吧？黄玫四十岁不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对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位红燕尽管知道了黄玫离开的原因，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一个母亲抛弃女儿的做法，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她更无法接受一个男人强迫女友抛弃女儿的做法，这种男人很自私，缺乏宽广的胸怀，根本就不值得人爱。

　　位红燕说：“你是安顿好了，可你女儿怎么办？”

　　“位老师，只好继续麻烦你了！我知道，我亏欠小宣，我是因为爱她才把她留在身边的，可我没本事养家糊口，我这把年龄，只能当当家政服务员什么的，挣的那点辛苦钱，根本照顾不了小宣以后的生活，我只能找个男人当依靠。位老师，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女人吧！你帮我照顾好女儿，我会每月给你寄小宣的生活费和零花钱，以后小宣只要肯接纳老江了，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宣，就算你一分钱不寄来，我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只是担心，你把小宣丢给我，你不和她生活在一起，你们母女之间的裂痕会越来越深！”

　　“这不能怪我，她也有责任，要是她肯听话，肯早点接受老江，事情不会闹到这个地步！”黄玫有点不耐烦起来。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女儿的善意，她以为女儿是反对她再婚，是不理解她当妈妈的难处。她哪里知道，小宣不是反对她再婚，而是反对她跟老江来往，因为小宣看到老江对妈妈并不好，预感到妈妈会被这个男人伤害，小宣完全是为妈妈考虑啊。

　　位红燕心里升起一阵悲哀，她与草桥镇的老政协委员张阿婆，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每个成年人在孩子面前，都应该时刻提醒自己：我是孩子的老师，我对孩子负有不可推卸的教育责任！可很多时候，我们大人做得不够好，不够格当孩子的老师，反而是孩子给了我们教益，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孩子身上一些未被污染的闪光的品质，值得我们大人好好琢磨，好好学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位红燕虽然理解黄玫的处境，但仍然不接受黄玫的做法。怎么样做一个好母亲？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问问女儿需要什么样的母亲就知道了。一个母亲自以为是的做法，有时并不是对孩子的爱，反而是一种伤害。

　　位红燕慢慢行走在操场上，她抬起头来，夜空之中，一轮皎洁的满月，将清辉洒向人间。她心头忽然涌起苏东坡的诗：“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啊，我们应学习苏东坡先生的豁达，纵然人生不如意，还是要把祝福送给世人。

　　位红燕走回宿舍楼，她推开宿舍门，忽然发现，宣晓晓不见了！“小宣，小宣你去了哪里？”位红燕慌了，一头冲出了宿舍。刚答应黄玫要照顾好她女儿，要是小宣不见了，这可不好交待！

　　“位老师，我在这里。”宣晓晓从楼梯那边走了过来。

　　“哎哟，你这丫头，可吓死我了！这么晚了，你出去干啥呀？”位红燕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忙上前拉着宣晓晓的手，生怕她再不见了踪影。

　　“我去赏月了，月色好美！今晚的月亮，比昨天还圆呢！”宣晓晓平静地说。

　　“嗯，中秋赏月，历来是中国人的传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多美的意境啊！”位红燕感慨地说。

　　“可惜，他们破坏了月下的宁静，有点美中不足！”宣晓晓指着花圃里打麻将的人们说。

　　“别管他们，咱们回房间，我刚给你妈打过电话了，我给你说说。”

　　“不用了位老师！”宣晓晓淡淡地说。

　　“你不想知道你妈妈的消息吗？”位红燕颇感意外。

　　“位老师，我知道你出去是给我妈打电话，刚才，我就在你身后的冬青树后面，你给我妈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宣晓晓面无表情地说。

　　“你听见了？听见什么了？”位红燕小心地问。

　　“我妈跟别的男人走了，把我留给了位老师你。”宣晓晓说着，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泪花。

　　“小宣……”位红燕想安慰她两句，却不知说什么好。编什么谎话欺骗这个孩子吗？位红燕不想雪上加霜。

　　“位老师，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事的。我知道，你害怕我会想不开再去跳江，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再那样蠢了！我只请你收留我，我将来一定报答你！”

　　宣晓晓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伏在位红燕怀里大哭了起来。

　　“哭吧，小宣，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位红燕轻抚着小宣瘦削的肩膀，听凭她号啕大哭。她知道，与其强忍忧郁，不如把情绪渲泄出来，眼泪能冲洗掉消沉低落，哭过之后，相信小宣能好受一些。

　　“深更半夜的，谁又在哭丧？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搞得悲悲戚戚的，演的是哪出戏？真扫兴！想男人用不着演苦情戏，直接上外头找啊！还能让人家一箭双雕，多爽的事啊！”花圃里响起了杨柳不堪入耳的谩骂，此时的她完全没了一个老师应有的修养，说的话声声如刀，剜进了位红燕和宣晓晓的心里。

　　位红燕轻声劝道：“小宣，别哭了，别去影响他人，洗洗睡吧。”

　　“位老师，对不起，我又连累你了，又让你挨骂了！”小宣歉疚地说。

　　位红燕淡淡一笑，说：“我们不去理睬，她也就骂不下去了。”“位老师，杨柳老师太欺负人了，你为什么不反击，也骂骂她？”

　　“傻丫头，位老师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什么原则？”小宣好奇地问。

　　“别人再怎么野蛮，我不能野蛮；别人再怎么没素质，我不能没素质；别人再怎么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别人。明白了吗？”

　　“嗯，我有点明白了。”

　　“水能灭火，柔能克刚，这是大自然交给人类的智慧。”位红燕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