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辩护词(1)

　　这个世界上！失去亲人的不止你一个！

　　没有人杀死你的孩子！是疾病！是病魔！而医生，是站在人类生命的前沿，拯救生命、与疾病搏斗的人！

　　你永远不能理解一个医生失去病人时的痛苦！

　　因为我们无能！因为我们没办法挽救生命！

　　请你相信我们的心情跟所有的家属是一样的一样的！没有区别！

　　刘晓光的发问让所有人心头都紧了一下。

　　是的，他问的，正是王欢父母想知道的，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过分。

　　钟立行知道，他答应替武明训出庭，一定会面临这个问题。

　　最紧张的是严如意，她早就知道，刘晓光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这是她坚持不让武明训出庭的原因，也是她最不放心钟立行的地方。钟立行太难以让人把握了，她知道，这个人早已不是需要她保护的那个沉默有些羞怯的大男孩，她一直担心他会在某些时刻给所有人重重一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该来的都会来，她不再多想了。

　　长时间的沉默。法官询问的目光投向刘晓光。对于法官来说，这样的开庭不是第一次了，他的原则告诉他，只能尊重事实。这些年见了太多的医疗官司，他知道结果是什么，知道医患纠结的点是什么。这是本案第二次开庭了，他见过王欢父母，也与仁华的人打了很多交道，他知道这个案子与别的案子不太一样，王欢的父母需要的是一个解释。他；想帮她一下，但他知道他能做的并不多，他试探着看看律师，再看看钟立行，他希望钟立行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奇迹不多，这种场合，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不料钟立行突然站了起来，沉稳地说了句：“我回答这个问题……”

　　法官心头一阵激动。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钟立行心头长叹一口气，他知道他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他也知道，凭证据武明训的官司输不了，然而他更知道，王欢的父母纠缠什么。人财两空，心有不甘！是的，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会这么想，但这么想就一定对吗？回国行医快一年了，他对医患的事心里很清楚，有时就差那么一句话，可这句话谁也不愿意多说。就像王欢的父母，告诉他们实情又能怎么样？告诉他们你们不要再闹了，王欢的治疗没有错，但有些病是治不了的，说这些有用吗？告诉他们你们的孩子就是该死？太残忍了吧！可是不说，眼看着这两个人就这么闹下去，弄得所有人都很狼狈。有时他也想劝武明训，不然就把王欢的医疗费免了，但是如果真的免了医疗费就更说不清了，你们没错，为什么要免我们的费用？这事越扯越扯不清，于是就只能这么拖着。既然上了法院，就让法官判吧。钟立行清楚，法官可以判胜负，但断不了王欢父母的心痛。昨天他决定替武明训出庭后，想了一晚上，其实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说了，他不想让武明训出庭还有另外一重意思，武明训不能”

　　出庭，他想帮他当上这个院长，这不是卑鄙，是生存！他身上寄托着他们一代人的理想，不能让他倒下！医患之间说一声对不起太难了，他不想轻易说出来，不是怕，是不能！只不过，他知道他的话一出口，说不定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不管那么多了，他决定说，直说，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刘晓光，我愿意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把脸转向王欢的父母：“王欢的父母一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孩子送进了医院，越治越差，不断地抢救，孩子却死了。我愿意尽我所能作解释！欢欢妈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做医生的心情跟你们一样难过，或者会更难过，为什么？因为，我们作为医生，我们是保卫生命的人，我们救不了自己的病人，那种无力感真的很让人绝望……为什么要替这个孩子治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挽救他的生命？为什么在明明知道可能会有死亡后果的情况下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为什么明明知道病人家属已经付不出高额医药费，还要坚持治？那是因为，我们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人！钱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人在，总能想出办法！我们知道王欢的情况，也知道他的家庭已经没有能力支付高昂的费用，可是，当生命的考验出现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不重要！我们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医疗以外的原因去救人！更不会因为要多收费而救人！任何一个医生，在生死面前都不敢动歪脑筋，否则他就不配当这个医生！欢欢妈妈，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相信武明训的，只是接受不了王欢死去的现实！在我来之前，武院长跟我们专门谈过，他不是怕出庭，怕面对这个事，而是不愿意在法庭上面对你们，他觉得……这样的见面，对双方都艮残忍……”

　　“说这个有什么用？他不敢来就是他对不起我们！”孙丽娜粗暴地打断了钟立行的话。

　　钟立行同情地看着孙丽娜：“欢欢妈，的确，武院长也说过，他心里很自责，觉得跟你们沟通不够。作为我个人，我也希望你不要生活在仇恨和猜忌里，让自己痛苦！我见过王欢，参加过抢救，他是个可爱的优秀的男孩子，我想如果他活着，他并不希望你们这样活在痛苦里！从开始到现在，我和武院长，我们所有的人从心里都明白你的心情……”说到激动处，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孙丽娜高声叫起来：“你胡说，别装好人了！我就是不能接受，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做了手术就死了，他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希望，没有他我们怎么活？”

　　钟立行愤怒了，他强忍着，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失去亲人的不止你一个！没有人杀死你的孩子！是疾病！是病魔！而医生，是站在人类生命的前沿，拯救生命、与疾病搏斗的人！你永远不能理解一个医生失去病人时的痛苦！因为我们无能！因为我们没办法挽救生命！请你相信我们的心情跟所有的家属是一样的！一样的！没有区别！”

　　孙丽娜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钟立行。法庭上的人也被钟立行的愤怒吓住了。法官敲敲桌子：“代理人注意情绪！”

　　钟立行激动地看看法官，看看法庭下的人：“法官先生，请给我点时间，请允许我讲一个我的故事……”法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钟立行停顿了一下：“欢欢妈，刘晓光，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回国当医生？是因为……我的妹妹在美国出了车祸死了……”法庭下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

　　钟立行难过地说：“圣诞节的前夜，她二十八岁，刚拿到博士学位，找到了好工作，跟未婚夫一起从外州搬家准备跟我住在一起，我……在马里兰最好的外科医院当大夫，我的父母都过世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有好的房子，好的收入，拥有幸福的一切！可是她出了车祸！我和七八个医生一起救她，我亲手挽救她却没能把她救活！她是我的妹妹，我怎么能不想救她，可是她就那么死了……”法庭下的人们静静听着。

　　“而且，就在她死后不到一个小时，她的心脏被移植给了一位已经换过一次心脏的七十岁的病人！这位病人曾经拒绝再次移植，因为她怕疼，不喜欢生病。

　　而我们，在她家人的恳求下，违背了她本人的意愿，给她换上了我妹妹的心脏！

　　是我亲手换的！十七个小时的大手术，我支撑下来了接着，病人的女儿来到医院，要告我！要告我违背她母亲的意愿……”

　　孙丽娜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人也太没良心了！人家是好心救她母亲呀！”

　　钟立行眼里含着热泪，目光投向孙丽娜。孙丽娜呆住了，惊讶地看着钟立行，两人长久地对视。法庭上的人一起看着她，孙丽娜开始发抖。

　　王茂森眼泪流下来，紧紧拉住孙丽娜：“欢欢妈妈，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求你了，别再闹了！求你了！”

　　孙丽娜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突然放声大哭：“我一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是我家，为什么是我？我觉得冤！”她晕了过去。

　　孙丽娜躺在医院的床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王茂森在一边拉着她的手。

　　孙丽娜回身看看，问王茂森：“老公，武院长在哪儿？”

　　王茂森愣了一下：“你，你要干什么？”

　　“你去找他，跟他说，这官司我们不打了，医疗费我们还，我们回家去！”孙丽娜边说边哭。

　　王茂森又感动又心疼：“欢欢妈妈”

　　孙丽娜双泪长流，她心里有太多的想不通，但她知道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有个死结突然解开了，不是想通了，也不是不心疼，只是她不想再纠缠了。她累了。

　　她其实早就累了，只有一口气撑着。当她看到钟立行的眼泪时，她知道那眼泪是真的，与其说她被钟立行说了，不如说她被他感动了，与其说她被钟立行感动了，不如说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疼痛，这种对等的疼痛在她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振，不是共鸣，是共振！是的，她看到了医生的眼泪，眼泪后面是疼痛，疼痛后面是真心，她看到了钟立行的心。喊，原来你们也是人！那一瞬间，她放下了。她并没有那么自觉，那么明确，但她就是放下了，就在那一瞬间。

　　王茂森紧紧抱着妻子，他并不知道孙丽娜此刻的心情，作为父亲，儿子的死让他心疼，作为男人，他也是有担当的。但作为丈夫，妻子想不开，他必须陪着，一年多，他的心态就一直这样纠结着，他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心里是认了命的。他抱住孙丽娜哭了起来：“欢欢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孩子是你生的，你一手带大的，这当妈的心情跟当爸的不一样，得你自己想通了，我早就想过了，不管你怎么着，我都陪着你！”

　　孙丽娜泪眼看着丈夫，看到他头顶上的白发，伸手摸了一下，随即放声大哭。这一次，她哭得天崩地裂。她知道，过了今天，她再也不会这样哭，再也不可能这样没完没了地哭了。她认了。

　　武明训接到刘晓光的电话，当他听到刘晓光告诉他王欢妈妈已经决定撤诉的一瞬间也哭了。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上了岸，回头再看那纠缠在一起的旋涡，没有喜悦，只有后怕。

　　刘晓光告诉他，王欢妈妈决定卖房子还医院医疗费，她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医院能等等，给她时间。

　　武明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通过刘晓光传话希望能免一些费用，王欢妈妈却坚决拒绝了。这个刚强的女人用自己的倔强再次冲击了武明训的内心，她说，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就是再难，她也要还医院的钱，她想用自己的行为证明自己打这个官司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她就是想弄清楚儿子到底怎么死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大团圆，武明训明白。这个案子虽然结了，但当事人心中的结却没解。是的，谁也无法解开那个心结，只有一个办法，王欢复活。但绝无可能。

　　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仁华医院的门诊大厅。

　　武明训像往常一样穿过大厅走向办公室。刚一上楼，秘书就叫住了他：“武院长！卫生局的两位领导在里面等你！”

　　武明训吓了一跳：“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门口，一男一女两位官员已经走过来。武明训忙将他们让进了办公室。

　　女的开了腔：“武院长，我们来是代表卫生局干部处来传达一个任命，您作为仁华医院院长的任命已经通过，这是任命通知。”说着把一份文件递到武明训面前。

　　武明训恍惚了一下，接过任命书，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即说：“这……我、我身上有处分，我怎么可能？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任命……”

　　男的微笑着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武明训突然眼圈就红了。

　　送走两位干部，他走进办公室，把那份文件拿起来看了很久，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电话通了，里面传出江一丹的声音：“喂？武明训，怎么了？”

　　武明训低沉的声音：“你在哪儿？”

　　“手术室，有个换瓣的，刚送进来！”江一丹本来可以休半年产假，但她不想在家待那么久，三个月就上班了。

　　“我去找你！等着我！”武明训放下电话，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