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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窖(3)

  然而,今日的道具早已摆好,演员却迟迟没有出场。日头已经退脱了初见人时的羞红,人们的肠子因为空虚已在怪叫着互绞互盘。有的女人沉不住气,便钻到院中打听去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胖女人出来说:“哎呀有热闹看啦。那个捡呀,就是不上车子!”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们知道南庄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四五,而且傻得不知东西南北。捡才十九,长得俊眉俏眼。可是,捡怎敢不上车子呢,她就没想她是什么人呀?

  这些见解被人们用不同的嘴与不同的词表达出来,孙凤来的门前一时嘈嘈杂杂。

  此刻,孙凤来家的东厢房里,捡这个主角正在讨价还价。她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裳,只管低着头问:“你们说,俺爹娘到底是谁?”

  她面前的老女人咧咧没牙的嘴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娘就是俺,你爹就是你爹。”

  蹲在墙角的孙凤来点点头,表示作证。

  捡说:“俺不信,俺就是不信。”

  一个面色红润的少妇开口了:“妹妹,爹娘还能是假的?甭胡思乱想了。咱两人是一母同胞呀。”

  捡抬眼看一看她的“姐”,眼里有恨火喷出。她问:“一母同胞,为什么从小咱俩不一样?为什么你吃好的俺吃孬的?为什么你穿新的俺穿旧的?为什么你能上学俺不能?为什么俺小名叫捡,人家说俺是地瓜窖里捡的?为什么不拿你给大豁换媳妇偏拿俺换?你说你说!”

  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捡又恨恨地道:“你们今天不说清楚,我死也不上车子!”

  老两口俩对视一眼,想从对方眼中讨得解救方法,但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均是无奈,老两口儿又叹口气低下头去。

  这时,大豁闯进来兴奋地道:“挨(来)了!挨了!”一听这话,屋里人除捡之外全跑了出去。

  随大豁的指尖瞅,果然瞅见南岭上有一辆彩篷小车。彩篷小车停在那儿,几个跟车人铁钉一样锲在旁边。

  正看着,门外“哎呀呀”一串女声,有个穿绿缎子袄的年轻女人进了院子。那是媒人高秀贞。高秀贞挑着两道细眉问:“怎么还不发嫁?那边说了,就在南岭上等,等不到这边车子,那边就回去!”

  大豁一听立马变了脸色,瞅着爹娘和姐姐咧嘴欲号。他娘哭丧着脸,慌忙拉过媒人小声叽咕了一番。高秀贞果断地一拍手:“告诉她,全告诉她,看这个丫头敢怎样。”她将身子急扭几下,去了捡的屋里。

  捡还在床边低头坐着。高秀贞往她面前一站问道:“捡,你是想知道你爹娘是谁?”

  捡点点头。

  高秀贞说:“其实谁也不知道,光知道你是人家扔的。”

  捡抬起头,直盯着她的眼睛。

  “你爹那年早起拾粪,听一个地瓜窖子里有动静,过去一看,有个小孩,还有一摊血。他就捡来了。那就是你。”

  捡说:“没见大人?”

  “谁那么傻,生了私孩子还待在那里丢人现眼。你娘,谁也猜不透是哪一庄的。这样的人都刁,从不在自己庄上生孩子,到时候去外地撅腚一屙,再跑回自己庄上装没事人。”

  捡的脸变得很白,让人想到腊月十五的一轮冷月。她对孙凤来老两口说:“我明白了,你们捡我,就是为了给大豁换媳妇。怪不得这些年把俺当猪养着。”

  老两口不敢看她,眼睛躲躲闪闪。

  捡咬着嘴唇又问:“那个地瓜窖子在哪儿?”

  孙凤来吞吞吐吐道:“就是……孙世安家那口。”

  “哦。”捡应了一声。

  她缓缓站起身说:“好了,俺都知道了。俺上车。”随即洗脸,梳头,更衣。见她如此,高秀贞与孙凤来一家挤眉弄眼交流着愉悦。

  村人们久等的一幕终于来了。大豁将一挂鞭炮啪啪炸响,新嫁娘穿着红袄红裤,平平静静自院里走出,平平静静上了车子。推车汉子将车把一端,稳稳当当往村外走去。

  村人们觉得这一幕过于平淡。他们曾有过数十种关于上车场面的估计,而任何一种估计都要比眼前发生的更加生动,所以他们目送彩篷小车出村时,心里都揣了遗憾。

  他们没有料到,车子到了村外,捡却要求停下。

  她下车后,让推车人说等一等,而后独自走向了路边的一个地瓜窖子。

  媒人高秀贞急忙阻止,捡却对她一笑:“没事。我去看看,立马回来。”高秀贞便放开了她。

  来到那个窖口,捡移开松枝捆儿,将身体一蹲就下去了。

  高秀贞急忙过去,站在窖口侧耳倾听。

  她听见,捡在地瓜窖子里叫道:

  “娘。”

  “娘。”

  “娘你个浪货!”

  “娘你个畜生!”

  ……

  “娘,你如今在哪里?”

  “娘,你告诉我!”

  “娘?”

  “娘!”

  ……

  这声音从窖口咕咕冒出,一点点淹青了媒人高秀贞的脸。听到后来,她把脸一捂,软塌塌蹲在了地上。

  窖中的叫声终于停止。窖口有两只手伸出,有一张挂满泪水的小脸冒出。

  新嫁娘爬出来,擦擦脸上,拍拍身上,又上了那辆彩篷小车。

  太阳已经升高,路上的旧雪新霜开始消融。彩篷小车带一道鲜亮的辙印,迅速去了南岭的最高处。它在另一辆彩篷小车旁边稍作停顿,而后继续前进。

  等待了许久的那辆车子,与它背向而行。

  二十分钟后,南庄北庄同时响起了喜庆的鞭炮。

  窖 殇

  雪下疯了。已经两天两夜,还没有停的意思。没有风,雪片儿就盈盈地从天直降。在天上星星点点是灰的,落到一丈以内的高度,因了房屋树木的衬托,它才恢复本来的莹白。只是一瞬间,这些雪片儿便已落到地上,与无数先驱们汇合,塑出一个银样的世界,从而使这破破烂烂的山村现出些浪漫情调来。

  草屋里也洇进了一些浪漫,那是门槛内翩翩飞进的雪和一屋子青莹莹的反光。不浪漫的是冷,是手上脚上猫咬般的感觉。

  稀罕跺着脚对老婆说:“煮地瓜吃吧,吃上一肚子地瓜就不冷了。”

  老婆正袖手欣赏墙角尿罐里的黄冰,听了稀罕的话,说:“家里地瓜吃光了。”

  “去地瓜窖子里拿。”

  老婆抬头瞧瞧门外:“你看这个天。”

  “这个天咋啦?这个天也得吃。再不吃点热地瓜,人就冻干巴啦。”

  老婆看来是被说服了。她懒洋洋站起身,从床上摸过一堆长长短短的布绺子,把棉袄捆出一道箍儿,再把两只裤脚儿扎上,然后抓过一顶六角苇笠戴在头上。稀罕学他老婆的样子,也很快结束停当。

  稀罕自告奋勇,取过钩担,挑起两个空筐,对老婆说:“走呀。”两口子就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村街上的雪好厚好厚,蓝莹莹的白光刺得人眼珠子有些疼。不见个人影。连狗们猫们也不见。只有苇笠上飒飒的雪吟和脚下吱吱的雪叫陪伴着他们。

  街上更冷。两口子只好把手袖着,稀罕肩上有钩担却无手扶持,那钩担与筐便以他的肩为支点翘翘坠坠,如一架灵敏的天平。稀罕为保持平衡,走时把腹或挺或收,挺滑稽的样子。老婆看见了禁不住哧哧发笑。稀罕听后边老婆发笑,心想自己提议在这大雪天里去拿地瓜,老婆不但不生气还笑,实在难得。于是心中便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他有意让这幸福感保持下去,便将腰腹动作加倍夸张,果然又赚得了老婆更响亮的笑。

  这么走着,村头到了。村头的雪更有气派,它填平了沟,填平了壑,让人连路都寻不见了。稀罕打量了一下,发现前边有一行深深的脚印摆在那儿。他兴奋地招呼老婆:“来来来,就踩着它走。”率先践那前人的步痕。这样走,脚下果然踏实许多。这脚印显然是男人的,因步幅较大,后面女人踩着它走,不得不将两腿角度加大,于是就走得不像女人了。

  这么走了百十步,稀罕忽然发觉情况不对:那一大片被雪覆掩得坟包似的地瓜窖子分明在前面,而脚印却偏离这个方向,冲着东南去了。那儿有许多草垛,麦穰的,花生秧的,一个个顶了厚厚的雪帽傻立着。在一个花生秧垛边,有一位穿黑袄的汉子正在扯草。他认出,那是二驴。二驴是来挑草喂牛的,他家里有一头很棒的黑色犍牛。

  二驴发现了他们,就停住手大声说:“操他娘这雪。”

  稀罕也大声说:“这雪,操他娘。”

  有这么两句,两人汉子算是打过招呼,可以各干各的了。于是,稀罕脱开原来的辙轨,另开拓了一条道路,带领老婆直奔他们的地瓜窖子。

  他们是用一捆山草盖地瓜窖子的,此刻那捆山草不见了,见到的唯有一个蘑菇样的雪堆。稀罕把筐放下,拿钩担去雪堆上拨了几拨,方显出那捆山草的棕红。老婆也摸起一只筐,协助他推雪。很快,窖口外就干净了。稀罕把那捆山草移开,一个湿漉漉的窖子便出现了。此刻那白气往上涌,白雪往下落,交织成一方袖珍风景。往常两口子拿地瓜,稀罕都是承担下窖的任务,老婆则负责在窖口往上提筐。现在,稀罕把身子一蹲,把两臂一撑,扑通跳了进去。

  跳进去,接着应喊老婆递筐。可是这回女人没听见男人喊。她主动道:“给你筐吧?”窖内却不听回音。女人说:“干啥的。”便探头一看。这一看,却看到了一个往后仰倒的稀罕。

  女人急忙喊:“稀罕你怎么啦?”

  稀罕还是不应。也不动。

  女人便慌了。她直起腰冲草垛那儿喊:“二驴哥二驴哥,你快来!”

  二驴听见了,扔下一抱花生秧就往这跑。跑到女人身边问什么事,女人跺着脚往窖里指,二驴弯腰看一看,一句话没说便跳下去了。

  女人便大喘着弯腰去瞅。她见二驴跳进去,一下子把稀罕扛上肩头,举到了窖口。女人抓住男人的胳膊猛一拉,窖下的人再一拱,稀罕就躺在了窖口边上。

  女人晃着他叫:“稀罕!稀罕!”

  稀罕脸青唇紫,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女人又叫:“稀罕!稀罕!”

  稀罕还是不动弹,一任漫天雪花往他脸上与身上飞落。

  女人就哭了:“稀罕,稀罕,稀罕你睁眼呀!”

  在女人的哭声里,稀罕的腿动了一动,胳膊动了一动。而后,那眼就睁开了。

  女人问:“稀罕,你刚才怎么啦?”

  稀罕转转眼珠,想坐却坐不起来,是女人扶起了他。

  稀罕大喘几口气说:“呃,憋死俺了,憋死俺了……咦,俺怎么出来了?”

  女人这才想起窖中还有一个男人。她探头去看,却看到了趴着的二驴。她喊:“二驴哥!二驴哥!”稀罕也看,也喊,二驴却一声不应。

  女人说:“俺下去看看。”

  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不行,你下去也毁了。”

  女人说:“这可怎么办。快回村里喊人吧。”

  男人急忙说:“慢着。”他思忖片刻,说道:“二驴怕是够戗了。他要真死了咋办?”

  女人一惊:“哟,那就有咱的事了呀。”

  男人说:“得想个办法。”

  女人说:“是得想个办法。”

  雪还在疯下着。疯下着的雪里,稀罕的女人迟迟疑疑往村里走去。她走了一段停住,回头去瞅窖子那儿的男人。见男人将手一挥,再一挥,意在鼓励她,她就疯了似的往村里跑去了。

  女人首先敲开村头第一个门,急喘着喊:“了不得啦,快去看俺地瓜窖子里:俺跟稀罕去拿地瓜,你说奇怪不奇怪,二驴正躺在里头!”

  那家男人急三火四跑了出去。女人又闯进了村中央的另一个门,带着一脸泪水喊:“嫂子嫂子,你快去看二驴哥。俺跟稀罕去拿地瓜,你说奇怪不奇怪?二驴哥正躺在里头!”

  二驴的女人立马黄了脸,把孩子一扔就跑向村外。

  疯下着的雪里,稀罕的瓜窖边围了一堆人。村头最早跑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提来一盏灯笼,正用绳子慢慢吊下去。见那灯落到窖底还欢欢地燃着,便说:“没事了,下吧。”

  于是,两个男人先后下去,将一个软塌塌的二驴托了上来。上边的人急忙去拉,稀罕也想帮忙,那手却大抖不止。

  轮到另一个女人喊睡着的人了。可是无论怎么喊,那睡着的人依然不醒。那女人突然也睡过去了。

  第三天上,雪终于停了。午后,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去了北岭。一个新坟筑起来,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雪里滚,滚得像雪人一般。稀罕的老婆陪雪人哭道:“二驴哥呀,二驴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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