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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转运(2)

  简寥观只有一个人对庙里的忙乱没有反应。这人是老睡仙,一位九十多岁的乾道。他许多年前就在简寥观常住,一天到晚睡觉,只在午时起身,去一趟茅房,去一趟斋堂。据说,他是学了宋代高道陈抟老祖,把睡觉作为修行方式。翁老道长羽化前曾留下遗嘱,今后不管谁在简寥观当家,都不许赶老睡仙走。说这话时卢道长还在他门下为徒,亲耳听过的,所以他上山后也没撵老睡仙。

  这天简寥观的道士们一起吃饭,应嗣清问老睡仙,院里搭建法坛动静这么大,妨不妨碍睡眠,老睡仙答:“当然妨碍啦。这法会,还是不办为好。”卢道长听了这话,立即瞪眼道:“想睡到山顶上睡去,那里没人妨碍你!”老睡仙说:“我是说,假称转运,谋人钱财,这事行不得。”邴道长将马脸一拉,将筷子摔出一声响,然后指着老睡仙的脸说:“老杂毛!你敢怀疑我侮辱我?这些年我给多少人成功转运,让他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转一转!”老睡仙笑道:“谢谢,不用劳你大驾,我运气已经够好的了。”说罢,他抬手抹干净胡子上粘的米粒,起身回房。

  邴道长兀自坐在那里气喘咻咻,骂骂咧咧。应嗣清知道,老睡仙的话严重伤害了邴道长的自尊。邴道长来简寥观的第一天就讲,如果不是母亲分娩时体弱无力,让他晚生了一个时辰,他绝对是个帝王命。不过,虽然没能当上国家主席,他也不是凡俗之辈,出家二十年来已经走遍全国名山大川,会过无数高人奇士,读烂了许多丹书玉笈,精通了各种阴阳术数,在当今玄门内也算是个人物了。他对卢道长说,他略施小技,就能迅速地让简寥观香火变旺,财源广进。喜得卢道长手舞足蹈,奉他为财神,对他言听计从。

  卢道长对应嗣清说:“你别听老头打横炮,这法会一定要搞,你只管抓紧练习。”

  应嗣清答应一声,吃完饭,漱口洗手,又去大殿操练起来。

  两天之中,应嗣清把几种科仪都操练了一遍,把所有的唱念与动作都记住了。然而,有些内容要与经师配合,有呼有应,有唱有和,她一个光杆高功无法演练。应嗣清和卢道长说了这事,问他联系好搭班子的人没有,卢道长说,还没有。应嗣清急了,说:“这还了得,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时间不多了呀,你去城隍庙请来几个不就行了?”卢道长说:“我不会从城隍庙请人的。”应嗣清问:“为什么?”卢道长说:“我来这里当家,江老爷子是不乐意的,他能派人帮我?我今天到印州艺专找经师去。”应嗣清大惑不解,问:“印州艺专是个什么庙?我怎么没听说过?”卢道长说:“那当然不是庙,可那里有会唱的。去招几个声乐专业的女大学生突击培训几天,把法会应付下来再说。”应嗣清听了这话,把眼睛瞪得溜圆:“你是说,让女大学生冒充坤道?”卢道长说:“怎么叫冒充呢?咱们给她们提供一次实习机会,说不定,以后她们就留下不走,成了货真价实的坤道了。”应嗣清还是觉得不妥,想再劝劝卢道长,然而卢道长已经开车走了。

  到了午后,应嗣清正在大殿里练习,忽听庙前有汽车的声音,接着传来女孩的尖叫:“噢!”“耶!”“哇噻!”应嗣清探头一看,原来从两辆轿车上下来了六个女孩,另外还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那些女孩,都比应嗣清大几岁,但一个个都活泼得很,打量着眼前的景物又跳又叫。

  转眼间,有两个女孩跑进了大殿。其中一个穿牛仔装的抬头看看,说:“哎,这三个老头是什么神呀?”另一个穿运动服的说:“可能是如来佛。”应嗣清听她们说得离谱,就纠正道:“这不是如来佛,是三清神。”

  卢道长带着那位老师和其他几个女孩走了进来。卢道长热情洋溢地讲:“齐老师,各位同学,我热烈欢迎你们今天光临琼顶山简寥观。吃饭的时候,我把该讲的都向你们讲了。现在我再重复一句话:希望咱们合作成功!”

  齐老师和女学生们鼓起掌来。齐老师说:“非常感谢卢道长能给几位即将毕业的同学提供实习的机会。希望同学们好好向道长们学习,保证法会的成功举办!”

  卢道长指着应嗣清说:“这是应嗣清道长,和我一起担任你们的实习老师。”

  几位女大学生就冲着应嗣清喊“应道长”。应嗣清急忙摆手道:“我怎么教得了你们呀,你们都是大学生。”齐老师说:“韩愈不是说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她们虽然是学声乐的大学生,可是对道教音乐从没接触过,应道长你就辛苦辛苦吧。”听他这么说,应嗣清有了些底气,就不再推辞。

  卢道长带齐老师和学生们走出大殿后门,指着院中已经搭建好的法坛讲,转运法会就在这里举行,然后带她们去西面的寮房梳头更衣。应嗣清跟在后面,发现这六个女孩全都留着长发,看来是卢道长特意挑选的。

  卢道长让景师傅送来一把筷子,说:“同学们,在这里实习期间,你们的发式必须和我们出家人一样,现在让应道长教你们怎么梳。不过,我明天才能进城买来簪子,今后先用这筷子代替吧。”说罢,将手中筷子给每个女孩发了一根。

  应嗣清将自己头上的混元巾摘下,把贯通发髻的木簪拔下,说:“你们看着我。”她坐到椅子上,弯腰低头,让一头黑发像瀑布一样全都垂下,接着拿梳子从颈后、耳后向前梳理。把头发全都梳理通了,她把梳子放下,右手握住头发根部,左手则将头发拧成发束。然后坐正身子,将簪子横在头发根部,将拧得紧而又紧的发束用力盘在簪子上,盘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发尾塞进盘起的发髻里面,说:“好了,就这样子。”

  齐老师和几个女孩一起鼓掌。海蓝蓝说:“好酷哦!我学会了,以后不管在哪里也梳这种道姑头。”女孩们各自摸出梳子,学应嗣清的样子梳了起来。一个女孩放簪子时说:“头上顶一根筷子像什么话,用眉笔还好一些。”另一个说:“对,用眉笔。”于是,六个女孩梳完头时,每人顶了一支眉笔。

  这时,卢道长又抱来黄色法衣,让大家换上;拿来响器,给每人发了一件。他把学生们领到法坛前面,让她们分站在东西两边的经案后面,将复印好的科仪本子放到每个人的面前。

  东边寮房那儿“吱呀”一声,老睡仙推门出来了。女孩们看着那位首如飞蓬、道袍脏破的老人,都瞪大了眼睛。海蓝蓝说:“哇,这不是‘华山论剑’上的老道士吗?他怎么在这里?”应嗣清说:“这是老睡仙,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老睡仙抹了抹眼屎,大声说:“卢美人,你又当美人头子啦?”卢道长生气地向他瞪眼:“去!睡你的觉,管什么闲事?”老睡仙说:“好,你叫睡,咱就睡。”接着,他伸一伸懒腰,念出一首诗来:“我生性拙唯喜睡,呼吸之外无一累。宇宙茫茫总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劳劳碌碌为谁忙,不若高堂一夕寐。争名争利满长安,到头劳攘有何味?”应嗣清知道,老睡仙念的是陈抟老祖的《喜睡歌》,她以前听老人念过多次。现在,老睡仙念罢这诗,又回屋把门关上。

  海蓝蓝问卢道长:“哎,老道士怎么叫你卢美人呢?”没等他回答,齐老师说:“我早听说,那是卢道长的外号,因为他年轻时长得漂亮,像个美女。”女孩们拍着手又笑又叫:“哈哈,卢美人!美人头子!”卢美人却将手一挥:“什么美人头子,今天我是仙女头子!看看你们六个,加上应嗣清,不正好是七仙女?”女孩们欢呼起来:“哈哈,仙女!我们都是仙女!”

  卢道长给仙女们上起课来。他讲,经师的主要任务,一是唱,二是念,三是击打法器,还分别讲了这三项任务的具体内容和要求。然后,他当高功,让应嗣清当经师,演示了一段“天地科仪”。他俩的精湛表演,让齐老师和他的学生连连点头,表示钦敬。

  卢道长说,因为时间太紧,你们先学几个主要的韵腔,凡是需要唱的地方都用它们去套。他让女孩们打开科仪本子,让大家找到一段“步虚”,说先学这个韵腔,让应嗣清教给她们。这些女孩是科班出身,声如裂帛,清脆响亮;他们乐感也棒,唱起来从不走样。

  学习持续到傍晚,一直等到景秀芝走出斋堂,敲响了挂在檐下的云板。应嗣清说,吃饭了,今天先学到这里。七位仙女就脱下法衣,变成俗人,叽叽喳喳去了斋堂。

  此后的几天,七仙女每天都要排练。练到三月初二上午,卢道长说要彩排,穿一身高功专用的斑斓法衣,拿着朝板来到法坛前面。海蓝蓝打量一下他,说:“卢道长,你穿得这样花不楞登,更像个美人啦!”另外几个女学生哈哈大笑。卢道长指点着她们说:“你们这些小丫头,真是没大没小!别笑了,开始彩排!”应嗣清急忙敲响手里的引磬,起腔开唱。卢道长在女孩们的歌唱声中迈动禹步,翩然上场。

  把“开坛科仪”排练一遍,卢道长指出了女学生们的一些不足,接着又来了一遍。然后,应嗣清作为高功上场,练了几遍其他的科仪。

  按照法会的程序,接下来应该是邴道长登坛,为信众转运祈福。卢道长连喊好几声,邴道长才从自己的寮房里走出来。他穿着法衣,端着朝板,无比庄严地走上了法坛的最高一层。那里早已设了神案,放了牌位,另外还在左前方安了一张桌子,摆放几件法器和文房四宝。邴道长在神案前三拜九叩,起身后踏罡步斗,掐指叩齿,去桌边拿起毛笔,在空中狂写片刻,然后拿起桌子上的令牌“啪”的一击,大声道:“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请得众神灵,驱煞化灾厄!”然后坐到了桌子后面。

  这时,卢道长让一个叫王艾的女孩充当信众,上去求邴道长转运。王艾忍着笑走上去说:“道长,请你给我转转运吧!”邴道长面无表情,向神案一指:“请施主做一点儿功德。最低五十,多者不限。”王艾看看那边的功德箱,吐了吐舌头说:“什么?要我掏钱?我哪有钱呀?”说罢就“咚咚咚”往下跑。邴道长满脸怒容,把令牌“啪”的一摔,就要下坛。卢道长拦住王艾说:“谁让你真放啦?你做个动作不就行了?”王艾转嗔为喜,转身回去,假装掏出钱来往功德箱里一塞,说:“这回行了吧?”卢道长说:“你得叩一个头。”王艾撇一下嘴,又跪下磕头。邴道长便拿起笔蘸了朱砂,在早就裁好的黄表纸上画了符咒,叠好,向王艾面前一推。王艾抓起符子,道一声谢就跑了下来。

  彩排结束,卢道长说,明天按照这个样子做就行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谁?是信众。前几天已经在城里发了一些广告,今天你们七仙女再去发一些,吸引更多的信众上山。

  下午,卢道长让七个女孩都穿上法衣,把她们拉进城里,分放在七个商场门口,每人发了五百张广告纸。

  第二天一早,卢、邴两位道长在大殿檐下挂出了“本命年转运祈福大法会”的条幅,在法坛上插上许多彩旗,让简寥观面貌一新。

  日上三竿,香客和游人一拨一拨地进庙。看穿着,有的来自山村,有的来自城里;看年龄,果然是群虎聚集:十二岁的,二十四岁的,三十六岁的,四十八岁的……当然,也有一些人不是属虎而是属牛马羊狗之类,这是虎的陪同者或是来看热闹的。卢道长让七仙女换好法衣,去法坛前高声歌唱,以聚拢人气。果然,人们一进庙,就被这些女孩好看的容貌与好听的歌声深深吸引,围在那里兴致勃勃观看。

  十点来钟,庙里已经来了几百人,差不多站满了院子。换好法衣的卢道长和邴道长从客堂里出来,分开众人,到了法坛前面。应嗣清发现,卢道长这时睡眼惺忪,和早饭前精神抖擞的样子判若两人。邴道长见卢道长手拿朝板木呆呆地站着,并且连打呵欠,就小声催促他:“赶快开坛。”卢道长这才猛晃一下脑袋,高声喊道:“各位施主上午好!本命年转运祈福大法会,现在开始!”

  众目睽睽之下,卢道长执笏当胸,一步步登上法坛。他到最高一层的神案前跪倒,拈香行礼,起身道白一通,接着迈动禹步在法坛上走了一圈,开口唱“步虚韵”:“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此时,一个猝不及防的哈欠阻断了他的歌唱。他把眼睛用力地挤一挤,似在驱赶脑子里的瞌睡虫。挤了几下,刚要开口再唱,却又打了一个更大的哈欠。

  应嗣清在一边看一边担心。她想,我看过师父的无数次登台,从来没见他是这个模样,难道他昨天夜里严重失眠?他能把开坛科仪完成吗?

  台上的卢道长又唱了起来:“万真朝帝所……”这一句还没唱完,他又打起了哈欠。

  香客们看出了蹊跷,纷纷议论,说这个道长怎么回事?

  邴道长走到应嗣清身边小声说:“老卢中邪了,你赶快上去救场!”

  应嗣清只好拿起朝板,硬着头皮走了上去。来到神案前,她接着卢道长刚才的间断处唱了起来:“飞鸟蹑云端……”

  卢道长见应嗣清上来,索性退到一边,站在那里专门打起了哈欠。

  此时,天上有一块阴云遮住了太阳。不知为何,应嗣清觉得那块阴云悄悄飞进了她的脑壳,让她整个大脑立马晦暗起来。她甩一下脑袋,接着唱:“瑶坛设像玉京山,对越金容咫尺间……”她想再往下唱,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词了。她惊恐地想:毁了,我也中邪了!

  听见下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她恨不得从脚下找个缝隙钻进去。然而法坛上没有缝隙,她只好狼狈不堪地跑下台去,对邴道长说:“你快上!”

  邴道长的那张马脸已经变得蜡黄。他说:“还真他妈的邪门啦?”说罢,他快步登坛,拿起桌上放着的桃木剑,大叫一声:“看剑!”而后冲着虚空舞剑乱砍,且蹦且跳。下面一些人以为他在表演剑术,都鼓掌叫好。

  应嗣清发现,六位女学生扮成的经师此刻都呆若木鸡,频频打着呵欠。齐老师揉搓着眼睛走到应嗣清身边说:“应道长,咱们今天吃的早饭肯定有问题。”应嗣清不解:“能有什么问题?”齐老师说:“走,问问景师傅去!”应嗣清就和他挤出人群,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门是锁着的。应嗣清向人群中看看,也没见有景师傅的影子,就跑向了寮房。推门一看,景师傅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齐老师说:“看,她也不行了,肯定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应嗣清对景师傅又推又喊,景师傅却一直不醒。应嗣清说:“让她睡吧,我得回去看看邴道长。”

  回到法坛下,应嗣清恍恍惚惚看见,坛上的卢道长已经倚着栏杆垂头睡去,邴道长则收了桃木剑,坐在了桌子后面。

  邴道长看着台下大声说:“各位施主,本道长现在为你们转运祈福!谁先上来?”

  人们站在那里不动,且乱哄哄地说话。邴道长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终于有一个染了红毛的小伙子举手道:“道长给我转转运,让我赶快找个老婆!”说罢就往台上跑。他的身后,笑声响亮。

  小伙子到了台上,邴道长向功德箱一指。小伙子明白了,就掏出一张钞票,去塞进功德箱。邴道长拿起笔准备写符咒,却把大嘴一张,也打起了哈欠。下面有人喊道:“坏了,这一个也要睡!”人们爆笑不止。

  邴道长用笔蘸了朱砂,刚去黄表纸上画了两下,却坐在那里挤眉弄眼。小伙子指着他说:“道长,我可是交了钱的,你要睡,也得先给我转完运!”

  邴道长咬牙瞪眼,顽强运笔,终于把那符子写完,让小伙子拿走。

  又一个中年人上来了。可是,邴道长将头猛一耷拉,趴到了桌子上。

  观众们连声惊叫,乱成一片。

  “哈哈!”

  一声大笑从院子东边响起。人们扭头去看,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道士站在寮房门前的台阶上,捋着胡子大声说道:

  “求什么符?转什么运?大道自然,何须强为?”

  老睡仙讲完,大步走向了简寥观的后门。出门后,他沿着一条小路,向白云缭绕的琼顶山最高峰走去了。

  草木森森,山花妩媚,很快遮蔽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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