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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路遥何日还乡(2)

  我回头对父亲说:“你看这孩子,他怎么这样!”

  我父亲摇头道:“真没想到,咱家出了这么一块货!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过,咱赵家没有这号种,都是叫电视电的!”

  我知道,自从电视机出现在农村,它带来的现代理念,它展示的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改造了农民尤其是青年农民,正面效果有,负面效果也有。这也是中国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一。

  清明节是为我爷爷立碑的时间。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他们先去拉碑,让我和二叔回村后直接去林地等着。我和在县供销社工作的二叔一起早早坐车,七点钟就到了位于村东的赵家林地。然而等了半个多小时,却一直不见我爹他们过来。正要回村看看,两辆扎着红彩带的拖拉机载着我爹他们来了。拖拉机停下,众人把盖了大红布的墓碑以及碑座抬到我爷爷坟前。

  这当空,我发现洪运叔的脸上有几条红道道,眼角带着泪水。我想,泪水在他脸上不是稀罕物,但那红道道是怎么回事?问过我五叔,才知道去拉碑的时候出了乱子:我爹兄弟五个本来凑了一千块钱,准备给洪运叔的,可是洪运叔说,大爷待我恩高义重,给他刻碑就当做报恩,钱是决不能收的。可是德配不干,往他大爷爷的碑上一坐说,不给钱,谁也别想把碑拉走。洪运叔气坏了,上去就打儿子,可是儿子却把他一拳捅出老远,让他碰到别的碑石上把脸划伤。我的几个叔都气坏了,一起上去痛打德配,打得他嗷嗷叫唤。打完了,我爹把一千块钱摔给他,然后把碑装车运走。

  我二叔听说了这事,恨恨地说:“应该把那块货拉到这里,当着祖宗的面再把他狠揍一顿!”

  大家开始树碑。先把碑座安好,再和好水泥浇在碑座的石窝里,七八个人合力把碑抬起,小心翼翼栽上去。

  我退后几步,打量一下这碑,发现洪运叔真是下了工夫:最上面“祖德流芳”四个大字是阳文、颜楷,雄浑凝重;碑文则用阴文、汉隶,庄严肃穆。碑的两边分别刻有“梅、兰、竹、菊”四种花草,碑的下面则是荷叶莲花。可以说,这块碑,体现了洪运叔刻碑技艺的登峰造极。

  洪运叔拿出锤子錾子,在碑前用作香炉的石头上凿窝。这是一项风俗,叫做“攒(錾)富”,都由石匠在现场完成,完成之后要得赏钱的。洪运叔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泪流不断。我猜,他肯定是想起了我爷爷在沭河滩上率众磨碑的那一幕。

  等他凿完,我爹说:“洪运弟,知道你不会要赏钱,就不给你了。”

  洪运叔抽抽搭搭地说:“大哥,你要再提钱的事,俺就在俺大爷的碑上一头撞死!”

  我爹不再多说,指挥大家燃放鞭炮,而后给我爷爷上香,上供,烧纸,磕头。

  此后一段时间,我因为单位的事多没有回村。想不到,有一天下午我正上班,洪运叔突然闯进办公室眼泪汪汪道:“德发,你有钱快借给我一点,你兄弟住院了!”我问怎么回事,洪运叔说,德配带着郑玲去赶集,路上摔倒了,两人都受了伤,让救护车拉到了县医院,他得到消息后刚从家里赶来。我急忙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和洪运叔去了医院。

  到急诊室向医生打听一下,一个小时前他们果然收治了两个摔伤的年轻人,男的磕破了脑袋,已经包好;女的嘴唇撕裂,正在做缝合手术。我们跑去外科手术室,发现德配的额头上蒙了一块雪白的纱布,呆呆地坐在那里。问他郑玲在哪里,他抬手向手术室的一扇门指了指。洪运叔含泪责问德配,怎么会把人家摔伤了,德配不讲,只让他爹到住院处交钱。洪运叔下楼后,我问德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坏笑了一下:“叫感情逼得呗。”他告诉我,以前每次带郑玲出去玩,两人在车上都会忍不住亲嘴。这一回他俩在路上又亲,他把头扭回去,刚刚够到郑玲的嘴唇,没料到车子撞上了一块石头。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感情再怎么逼,那些高难动作还是不做为好。”德配吧嗒一下嘴说:“可我忍不住呵!”

  洪运叔交上钱回来,我们等了半个小时,郑玲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她嘴上蒙了纱布,看到我们,泪水立刻流到了耳边。

  郑玲在医院住了七天,花掉三千块钱。这期间,她的家人谁也没过来看望,只有德配一个人在那里陪护。出院那天,我正准备过去看看,德配却到了我的办公室,说郑玲已经走了。我问,郑玲去了哪里,德配说,她自己说,可能去南方打工,也可能去九华山当尼姑,反正是不想回家了。

  后来我听说,郑玲从此失踪,一直没和家里联系过。几年下去,村里有个在外打工的人回来说,他去九华山进香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像郑玲,嘴唇上有一道伤疤。我想,如果那真是郑玲,不知她起了个什么样的法名,在佛前做过多少次忏悔?

  德配却没有多少悔意。他照常骑着“雅马哈”四处游逛,能坐下来刻碑的时间极少。这年冬天,他用摩托车驮回一个姓崔的女孩,对父母说,他又有老婆了。那个小崔也开放得很,当天晚上就睡到了德配屋里。洪运叔和我婶子气得通宵未眠,天明时共商一计:为了赶小崔走,吃饭的时候不给她摆碗筷。想不到,这个计策第一次实行,就被两个年轻人彻底粉碎:人家并肩一坐,共用一副碗筷,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我夹菜给你吃,你夹菜给我吃,脸不红心不跳,其乐融融。我婶子出来对邻居说:没见过小崔这样的,拿脸当腚使!

  见小崔住下不走,洪运叔拐弯抹角问出了小崔的地址,就坐车去了二百里之外她的家中。一讲这边的情况,小崔父母万分惊讶,说光知道闺女在外头打工,好几个月不回家,没想到她办出这事儿!洪运叔让他们快去把闺女领走,老两口急急遑遑跟着他过来。可是小崔却对父母说,她找到真正的爱情了,不可能离开这里的。父母见闺女这般顽固,扑上去痛打,德配却抄起刻碑用的锤錾要和他们拼命,吓得他们狼狈逃窜。

  小崔和德配同居半年,眼看肚子变大,洪运叔只好让他们去乡里登记,给他们举行了婚礼。那顿喜酒我没能去吃,因为我已调到日照,离家较远,那天也恰巧有事抽不出身来。

  听说,小崔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洪运叔老两口也接受了这个起名为雯雯的孙女,高高兴兴地当起了爷爷奶奶。几年后我有一次回村,亲眼见到洪运叔把孙女举到面前,用胡子把她扎出一串串笑声。我还发现,碑厂的门口有一块石板,上面凿出了一双小手。我问这是谁的手,洪运叔说,是雯雯的。他让孙女把手放上去,他拿笔画出轮廓,然后一锤一錾凿了出来。他说,孙女的一双小手在这里,他休息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看,心里要多甜有多甜。

  德配有了老婆孩子,似乎也有点浪子回头的意思。他偶尔骑着摩托外出游逛一回,多数时间都是坐在那里刻碑。听洪运叔讲,德配干活到底是不扎实,干上一小会儿就说手脖子发酸,必须到屋里喝茶抽烟。

  后来,德配又一次骑车外出,带回来一个铁皮小箱子,里面装了一件和吹风机模样相似的东西。他对父亲说,以后刻碑,再不用一锤一錾出力流汗了。原来那是花三百块钱买的电磨,可以用它刻字。洪运叔不信,德配就表演给他看。只听电磨吱吱响过,石尘飞起处,文字的笔画被刀片迅速地切割出来。洪运叔看了感叹不已,说自古以来刻碑离不开锤錾,没想到今天换了这种家伙。德配将电磨操作熟练后,用它正式刻碑,效率果然提高了许多。但他懒惰,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洪运叔就把电磨拿过去自己学着用。他脑袋灵活,很快掌握了操作要领。他原来一天只能刻一块碑,现在能刻两三块,喜得他经常抚摸着电磨说:真是个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过了几年,德配又买回了更好的东西:电脑刻绘机和喷砂枪。这样一来,碑文就不用洪运叔写了,德配把它输入电脑,确定了字体与规格,会直接在一种专用贴片上刻出文字轮廓。把贴片敷到碑面上,抠掉笔画用喷砂枪打,随高压气流喷出的金刚砂转眼间就在石头上打出阴文的凹沟。打遍所有的字,把保护膜揭掉,一块墓碑就刻成了。

  洪运叔虽然脑瓜灵活,却没能学会电脑,因为他一看屏幕就发晕。这样,电脑刻绘都是由德配操作,洪运叔只负责碑文撰稿和喷砂。写碑文他大多放在晚上,白天都是戴一个灰不溜秋的大口罩,手拿喷砂枪,趴在机器上埋头干活。我有一次回家时去看望他,问他用机器刻碑的感觉如何,他说,快是快,可是电脑里只有几种字体,刻出来的碑文就那几种模样,太单调了,哪像过去我用毛笔写,可以像书法家那样,来点个人风格,来点变化。我说,这就是高科技对于传统工艺的伤害啊。

  不管怎样,洪运碑厂的效率大大提高,挣钱比以前多得多了。很快,洪运叔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让德配开着去费县拉料石,不再让人家来送。原来刻好了碑,都是订碑的人家找车来拉,现在则让德配开车去送。这样一来,收入进一步增加。

  德配头脑灵活,还推出了墓碑的新制式。前些年洪运叔做的碑,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长方形石块,只按高低宽窄分成几种规格。有人想给老祖要一块更好的碑,在洪运叔那里一般通不过。譬如说要个戴帽的,那么洪运叔就要仔细询问一番,死者或者他的子孙是不是有功名。这个功名,放在今天解释,应该是县级处以上干部,或者有高级职称,如果达不到这些级别,他决不会给人家做。还有人想在碑上镌龙刻凤,洪运叔更是严词拒绝,说那是皇上皇后才能享受的待遇,平民百姓万万用不得。然而德配不听他爹那一套,说那些老规矩该进历史的垃圾堆了,现在是商业社会,谁刻得起就给谁刻。他从费县直接拉来一些碑帽和刻有龙凤图案的碑石,以及碑框、抱鼓石之类,在自家碑厂树起一个华贵标本,标价五千,谁来了就向谁热情推荐。有人见那碑确实好看,做孝子贤孙的念头空前强烈,就欣然同意签了订单。洪运叔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这些事情,只好躲到屋里,一门心思用喷砂枪刻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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