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
白人初上班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留学人员推荐表上写上了赵卫的名字。写好后,他到医生办公室去找赵卫。
赵卫从办公室出来,站在过道里一言不发,表情冷淡,目光却深邃异常,脸往一边看。出国一趟,白人初发现他比以前深沉了些。
“什么时候回来的?”白人初问。
“前天。”赵卫答。
“没想到要去看看我?”
赵卫被问住了。有顷,说:“想过,又放弃了。”
“为什么?”
“我害怕那种气氛。”
“什么气氛?”
“说不清。”
“其实是说得清的。”白人初转身背手朝走廊尽头的平台慢慢走去,“人哪,变得越来越功利。”
“您误解了我。”赵卫拉下一步。
“那又有什么说不清的?”白人初反身正视他,站住。
赵卫也站住,脸又向一边:“我不愿意欣赏痛苦。”
“什么意思?”
赵卫闭紧嘴,上下磨动牙床。犹豫了半天,说:“在我眼里,那些探望,安慰,都是欣赏。要是我,我会躲起来,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白人初惊讶地看着他,转身又朝前走。“你有点怪。”他说。
平台很宽敞。天阴沉着,又要下雪的样子。没有风,但很冷。平台围墙下的广玉兰树又往上伸了一截,秋天时还是青油油的阔叶,现在背面都泛黄了。前面不远处,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很寂静,像以灰黄为主色调的油画。冬日里萧索的宁静,不知是该让人惬意还是忧郁。
赵卫无疑是忧郁。他突然说:“主任,我很绝望。”
这话听得白人初心痛,很久说不出话。他蹙眉远望,目光最后定在那片枯黄的小树林上。“是不是,像这片小树林。”他说。又像自问。
“过几个月,它们还会长出绿芽子。我心里的芽子,再长不出来了。”
“是不是因为去了一趟瑞典,产生了对比的绝望?是不是因为出国的希望又一次破灭?”
“不能说完全不是,但主要不是。”
“主要是什么?”
“从瑞典回来,听说了您的失败。”
白人初无语。
“您和我,都是失败者。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主任,我把自己说成和您一样了,您会笑话吗?”赵卫又冷冷一笑,“主任,您看我,像个理想主义吗?”
见白人初不答,他嘴边那种冷傲揶揄的意味又出现了。“我说我希望看到那场战争的胜利,谁会相信。我说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可以出国留学,又有谁信。我看见一个战士倒下去以后,我不仅不再期待那场战争的胜利,甚至想到了全军覆没。”
小树林里,一名女清洁工用竹耙将一堆堆一片片枯枝败叶拢到一起,然后用铁锨把它们铲到垃圾车里。起了一阵小风,散落在小径上的落叶擦着地翻动。隐隐的,有呜呜的鸣笛声传来,是医院的救护车,不知是出发还是归来。
犹如从失败的窒息感中刚缓过气来,白人初依着平台的女儿墙,把眼光尽量投到视线的尽头,投到那片灰蒙蒙的天的深处。他说:“我也有过你的这种绝望。到老了,就渐渐淡了,没有了,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我也经常痛苦,但痛苦不是大悲,我想这样感觉。大悲容易叫人绝望,可我不忍心绝望,所以不承认自己有大悲,也不敢大悲。我也问过我自己,这是为什么呢?想到一定的时候,我又不忍心去想……后来,我就很少想这些了。不想好啊。不想,就想想别的吧,多想想自己的工作。赵卫呀,你和我一样,都是医生,只要经常想想自己是医生,经常想到人的苦和痛,想到你可以而且有能力去帮助他们,你也许就不会太绝望,或者没有时间去绝望。想想,要是连医生都绝望了,病人还有什么指望?同仁医院虽然存在一些让人绝望的地方,毕竟,它也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成了全省最大水平最高的一家医院,几千万人口的大省,人们像敬神一样敬它信赖它,危重病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同仁医院,他们相信只有同仁医院才能救苦救难救死救命,它存在着,就给人信心和希望。而事实上,它每天都在救死扶伤,每天都在使很多的人不绝望……赵卫,”他面对他,“有时候,我有一种既奇怪又实在的感觉,医生这个职业可以治疗我们内心的痛苦,它救了我们,像救心丹。”
白人初说完,神情松弛,真是那种获救的感觉。
赵卫讷讷地说:“也许,理论上是这样。”
白人初不想继续这种沉重得心脏不能承受的谈话。“赵卫,去法国巴黎大学医学院。”他掏出推荐表递给赵卫。
赵卫开始没接,等接过来一看,表上他的名字很真实,他的捏表的手便有些失控。他猛然抬头:“主任,这,是怎么回事?”声音也失控。
“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儿科医生。只要你愿意。”
赵卫很快调整过情绪,说:“您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有帮助您成功。”
“我需要的是道义的支持,需要的是你的理想主义,你能这样,我很高兴。”
“不!”赵卫合上表,“我不愿意。”
“你是说,留学?”
“对。而且,我不愿意成为您说的一名非常优秀的儿科医生。”
白人初想象中的情形没有出现。他没有料到。
赵卫与他对视的眼中不无讥诮,随后认真地说:“主任,我想去经商。最终,还想从政。”
白人初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
赵卫把表还给白人初:“您还是派别人去吧,别浪费了这个宝贵的名额。”
白人初不接表。他在想该接还是不该接,两手插在衣袋里不动。
赵卫抖了一下推荐表,说:“为了这个东西,我苦盼了五年,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现在回头想,真好笑。”他揶揄地笑。
白人初别过脸去,说:“赵卫,不管你将来干什么,从政,还是经商,首先必须学会做人,儿科医生这个职业可以帮助你怎样做人。这样,将来你经商也许不会坑蒙拐骗,从政你会清正廉洁。所以,我仍将派你出国,这个名额非你不给。你可以回来,也可以不回来。”他回过脸来,“年底月初办好护照签证,过完春节就启程。”
没有商量的余地。
赵卫被白人初此刻的目光和气度震撼了。
2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两眼红肿的白杏进门后掩着脸冲进自己的卧室,正在吃饭的白人初和孙斯兰对望了一眼。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白人初放下碗筷坐着发呆。
孙斯兰提着心走近白杏的卧室门口,她听见了白杏被什么东西堵住的闷裂的痛哭声。
她终于敲开了门。
她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是赵卫的。
亲爱的杏子:
让我再这样称呼你一次。
我没有勇气再见你。我现在只有一条路,逃走。
我本来对留学已经绝望,我不再认为出国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并且在心里重新安排了今后的生活,包括梦想与你的生活。但出乎我的意料,你爸爸会放我去法国。那一刻,我才发现人和人的巨大差异。
当时,我还这样想,这是不是你爸爸对我的某神“用心”。后来我发现连这种意念都是卑鄙的。
连着几天我不敢看那份推荐表。将近半年的日子,像一场噩梦。我没有上班,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屋里。我害怕见到你爸爸。可是,你爸爸真诚信任的目光,还有你和你爸一样纯净善良的目光,每时每刻都在看着我,看着我的卑鄙,我的无耻之尤。
所以,我要告诉你我的卑鄙和无耻之尤。我知道这很残酷,可我又找不到其他办法来避免这种残酷。
我有女友,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在澳大利亚的女孩,我和她恋爱了五年。她出国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她每次写信打电话都催我出国,我也希望尽快出去,因为我是爱她的。不论是为我还是为我们,我想我都应该出去,我们还谈到了结婚和选择定居国。
为了尽快达到留学的目的,我只能争取你爸爸的支持,这似乎是唯一的路。也有别的路,比如考托福,可我的外语不行,大学里就是全班最差劲的,又不肯下功夫去攻它。又如,我爸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职权为我寻找到其他的机会和途径,但是他没有,他一直寄希望你爸爸这位他的大学同学。我想,是因为深知你爸爸的品性,他才一直没有行动。同时,他也需要在你爸爸心目中维护自己的“形象”。为此,几年里我们父子关系一直很紧张。我抱怨,甚至愤恨。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也许这是我爸唯一值得我尊敬的地方。
就在我出国无门,女友又紧紧催逼的时候,急中生智,我想到了你。
我知道你是你爸最疼爱的女儿。我开始接近你,追你。我希望利用和你这种特殊的关系以求一逞。我伪装得极好,一步步将你诱入圈套。
后来,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犹豫和犹疑。我猜测是你爸你妈提醒你警惕。这时,你爸已经开始竞选院长,并且和我达成一项你所说的“交易”。其实,我心里清楚,那不是交易,是你爸为防止我的厅长父亲再次从中作梗采取的防范办法,因为五年前为我的留学,我爸就制造过你爸爸的“让贤”故事,使他忍受了不可言说的屈苦,并且不惜推出一个草包院长严忠仿取代你的当之无愧的父亲(羞耻啊,杏子!)。我一个小小的医生,又怎么能帮你爸选上院长?
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不知从哪天起,我发现我的内心不知不觉有了变化。现在回想,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爸的竞选,他像个受伤的战士身陷重围,却怀着正义的信念以身蹈义。而我,为着一己之私利,竟干着伤害这个战士的勾当。我还将你和我,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进行了对比,我忽然觉得人这样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卑极了。
另一个原因,是我遇到了你。你几乎让我重新活过了一次,让我发现没有伪装,没有功利的感情生活多么珍贵。在感受到人的美好感情的美好的同时,我想到了对你的爱。
到后来,我真的爱上了你,一个骗子的爱。我为自己辩解,只要真心爱你,我就不再是骗子了。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爱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又陷入患得患失的苦恼之中。
正在这时,女友来信,信中有移情别恋的暗示。我一下子掉进了汪洋苦海。在一个醒来的早晨,我给只有出国才肯和我结婚的女友写了一封绝交信。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写出的。我知道这很危险,是在自掘陷阱(今天的结果证实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我还是一步步朝这个陷阱走去。我不能自拔。将信投进邮筒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干净了一些。记得那是吻过你一周以后。
后来女友来信,不仅原谅了我,还向我道歉。她仍然爱着我,等着我。那时候,我像个白痴。我没有给她回信,挺着,熬着,一天又一天。
后来你拒绝约会。这绝对是我的欺骗败露的迹象。我成了一只惊恐万状的老鼠,等着被人追打。我后悔我的自作聪明,同时也横下了一条心。
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反而发生了梦想成真的出国留学。
这事真让我想不明白啊。去瑞典前后,我对留学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看重,特别回来后,我对一切都绝望了,但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时一刻的停止,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我有不出国的充足的理由,让我下定了留在国内一切从头开始的决心。
可现在偏偏是这样!命运注定是不让我和你在一起了!
过了春节,我就要走了。我也许会和女友结婚,也许不会,管它呢。
杏子,我羡慕你,有这样一位父亲,羡慕你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
而我,什么都没有。此生,我的最大不幸,是生在一个官僚的家庭,它直接间接地使我失去了很多,尤其是你,我最爱的人。
我不会再有幸福,因为我不配。这是惩罚。
但我记住了你爸爸的话,无论走遍天涯海角,我会努力做个优秀的儿科医生。
杏子,你看不到我悔恨的眼泪。
一切都晚了。
赵 卫
这晚,悲愤笼罩了白家。
3
白杏下床走动是在赵卫信后的第三天。
那天晚饭后,白人初和孙斯兰被白杏叫进了自己的房间。
白杏大眼无神,削下去的两腮不见一丝血色。孙斯兰的心又猛地跳个不停。
白杏面无表情地说:“爸,妈,我有两个要求,请你们一定答应我。”
白人初说:“杏子,你说。”
孙斯兰说:“别说两个,就是二十个,只要能做到,我们都答应。”
“第一,不能放那个骗子、流氓出国,爸爸,这您做得到。”
白人初的目光从白杏脸上移开,没有回答。
“爸爸,您答应我。”
白人初还是不答,脸扭到一边。
“爸,我恨你!”白杏突然大叫。
白人初眉头紧皱,痛苦地垂下眼帘。过了好久,他抬起头轻轻摇了摇,说:“杏子,爸爸不能,不能啊。”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你太软弱了,他就是欺你软弱!”白杏冲动地叫喊。“这世界到处都是谎言、欺诈、陷阱,善良软弱的人吃苦遭罪,那些骗子流氓无赖却快快活活逍遥自在!爸,您不能宽容恶人!”
“冷静点儿,杏子,我求你了。”孙斯兰从背后抱住白杏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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