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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生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花生。街上买的五香花生、卤煮花生,我不爱吃,因为它们是“五香”的、“卤煮”的。我爱吃炒花生。那种花生不放作料,也不做过细的加工,那才是花生的真味。

  然而这种花生,城里很少见卖。只有在冬天的晚上,城外的一些小贩,挎着竹篮进城叫卖:

  “大花生,又香又脆的大花生……”

  那诱人的叫卖声,弄得我睡不着觉。父亲便去叫住小贩,买一些给我吃。晚上吃了,早起还满口的清香。

  也许是从小就爱吃花生的缘故吧,我二十一岁上,县里动员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时,我愉快地报了名,来到全县有名的“花生之乡”——梦庄。

  我们来到梦庄,正是收获花生的季节。队长肩上背着一个小闺女,领我们安置好了住处,对我们说:

  “今天晚上招待招待你们。”

  “怎么招待?”我们问。

  “你们城里人,爱吃山药,焖一锅山药吃吧?”

  “不,”我说,“我们城里人,爱吃花生。”

  “对,吃花生,吃花生。”同伴们都说。

  “吃花生,吃花生。”小闺女拍打着他的光头,也说。

  “哎呀,那可是国家的油料呀……”队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行,吃花生就吃花生。”

  队长三十来岁,人很老诚,也很温和。不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肩上总是背着那个小闺女。那闺女有五六岁,生得又瘦又黄,像只小猫。房东大娘告诉我,队长十分娇爱这个闺女,她是在他肩上长大的。

  晚上,队长背着闺女,来到我们的住处。保管员也来了,背着一筐花生和一布袋头沙子。我们点着火,他先把沙子放到锅里,然后再放花生。他说,炒花生,其实不是靠炒,而是靠沙子“暖”熟的。如果不放沙子,干炒,花生就会外煳里生,不好看,也不好吃。

  花生炒好了,放在一个簸箕里,我们坐在炕上吃起来。那闺女坐在我们当中,眼睛盯着簸箕,两只小手很像脱粒机。

  那花生粒大色白,又香又脆,实在好吃。我们一边吃着,不由得赞美起这里的土地。队长听了很高兴,说是村北的河滩里,最适合种花生了,又得光,又得气,又不生地蛆。早先,花生一下来,家家都要收拾一个仓房,房顶上凿一个洞;收获的花生晒在房上,晒干了,就往那洞里灌。一家藏多少花生?自己也说不清。

  正谈得高兴,“哇”的一声,那闺女突然哭起来。我很奇怪,赶忙拣了一颗花生,哄她说:“别哭,吃吧,给你一颗大的。”

  哄不下,仍然哭。

  “你怎么了?”我问。

  她撇着小嘴儿,眼巴巴地望着簸箕说:

  “我吃饱了,簸箕里还有……”

  我心里一沉,再也吃不下去了。平时,梦庄对于这个闺女,是太刻薄了吧?

  那年,花生丰收了,队里的房上、场里,堆满了花生。我一看见那一堆堆、一片片的花生,不由就想起了闺女那眼巴巴、泪汪汪的模样。一天,我问队长:

  “队长,今年能不能分些花生?”

  他说:“社员们不分。”

  “我们呢?”

  “你们还吃油不?”

  “吃呀。”

  “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

  和社员们一样,我们每人分了一斤二两花生油,没有分到花生。

  第二年春天,点播花生的时候,队长给我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上工后,他让社员们站在地头上,谁也不准下地,然后让我和保管员拉上小车,带上笸箩,到三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买炸油条去。买回油条,他对社员们说:

  “吃,随便吃。”

  吃完油条,才准下地。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

  “你算算,吃一斤油条四毛六分钱,吃一斤花生种子多少钱?再说,花生是国家的油料呀!”

  “这个办法是你发明的?”我问。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这样做了,他还不放心。收工时,他让我站在地头上,摸社员们的口袋。我不干,他说我初来乍到,没有私情,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社员们真好,他们排成一队,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面前,乍起胳膊让我摸,谁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饭,忽然听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女人的哭声。正想出门去看,我的同伴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

  “快走,快走!”

  “哪里去?”

  “队长的闺女死了!”

  我一震,忙问:

  “怎么死的?”

  同伴说,队长收工回去,看见闺女正在灶火前面烧花生吃。一问,原来是他媳妇收工时,偷偷带回一把。队长认为娘儿俩的行为,败坏了他的名誉,一巴掌打在闺女的脸上。闺女“哇”的一声,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颗花生豆卡在她的气管里。

  队长家的院里,放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周围立着几个乡亲。队长夫妇不忍看闺女出门,躲在屋里低声哭泣。黑暗中,谁说:

  “钉盖吧?”

  “钉吧。”

  正要钉盖,“等等。”闺女的姥姥拐着小脚,从厨房屋里走出来。她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攥了一把锅灰,俯身把那锅灰抹在闺女的脸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她一搡,愤怒地说。

  她也流着泪说:

  “这闺女是短命鬼儿。这么一抹,她就不认识咱了,咱也不认识她了,免得她再往这里转生。”

  那天黑夜,我提着一盏马灯,乡亲们抬着那只小木匣子,把一个早逝的、不许再“转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岗上。

  一连几天,队长就像疯了一样,不定什么时候,猛地吼一声:

  “我瞒产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离开梦庄,一粒花生也没私分过。

  现在,我和梦庄的乡亲们,仍然保持着来往。每年花生下来,他们总要送一些给我。我看着他们送来的花生,心里很是高兴,庆幸他们终于结束了“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的时代。

  可是,每当吃了他们的花生,晚上就要做梦。梦见一个女孩子,满脸锅灰,眼巴巴、泪汪汪地向我走来。我给她花生,她不要,只是嚷:

  “叔叔,给我洗洗脸吧……给我洗洗脸吧……”

  我把梦中情景,告诉了老伴,老伴说:

  “那个女孩子,就是队长的闺女。你把这个梦,跟队长说说吧,让他买一些纸,给孩子烧烧。”

  我是唯物主义者,当然没有那么做。但是我却希望那个受了委屈的小魂灵,回到梦庄去,让梦庄的人们都做这样一个梦。

  (梦庄记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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