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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俊姑娘

  梦庄人不欺生,在那吃穿紧缺、自顾不暇的年月,对我们下乡“知青”无处不好。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唯有对我们的玲玲另眼相待。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不愉快。

  玲玲那年虚岁十九,人们都说她是个俊姑娘。究竟怎么俊,我也说不出,也许真的不丑。那年秋天,我们一进村,她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纷纷走近她,拉她的手,摸她的辫梢,看她胸前的“光荣花”;村里的小伙子们,抢着给她扛行李,拿东西。住下了,不仅姑娘、媳妇、小伙子们喜欢她,就连那些不懂事的娃娃们也喜欢她。谁家的娃娃淘气,哭了,大人哄不下,便去找她。她一哄,便不哭了,叫吃就吃,叫喝就喝,叫尿就尿,然后朝她怀里一偎,“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于是,玲玲的名字,在村里传开了:城里来了个俊姑娘,身上的俊气,能治淘气。

  还有一件事,更奇。梦庄有个疯子,整天在街上乱嚷乱跳,马车过来也不躲,汽车过来也不躲。可是,玲玲过来了,那疯子就像中了“定身法”,啪的一个立正,给她敬礼,像是士兵接受首长的检阅。

  于是,玲玲的名字,在外村也传开了:梦庄有个俊姑娘,身上的俊气,能降疯魔。

  我记得,村里的老人们,常常这么夸她:

  “玲玲这姑娘,就是不一般。她不光脸蛋儿俊,眉眼儿俊,手指甲尖儿上都透着一股俊气。她从街上一走,朝街上一站,就像是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红对子,满街里都显得新鲜、瑞气!”

  我们有玲玲,感到很骄傲。

  可是,过了不久,她便得了一个外号:“小白鞋”——平时,她总爱穿一双白力士鞋。

  听到这个外号,她哭了一次。

  又过了不久,她又得了一个外号:“水蛇腰”——她走路时,腰身总是微微地扭动着。

  听到这个外号,她又哭了一次。

  后来,“小白鞋”“水蛇腰”叫俗了,人们又叫她“哆咪索”——休息时,她不“恋群”,总爱拿个歌片儿,哼着学识谱。

  三个外号,损坏了她的形象,确定了人们对她的认识。春天队里评工时,那些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们,有的评了八分,有的评了七分,她呢,六分半!

  她又哭了,哭得很悲痛。我知道,她并不计较那半个工分,而是有一种羞辱感。我劝了她几句,决定去找队长反映意见。

  找到队长,我说:

  “队长,玲玲的工分,是不是评得太低了?”

  “不低!”队长说,“评工是凭劳动,不是凭模样儿。”

  “玲玲劳动也不错呀。”我说,玲玲下乡以来,很少回城,有“扎根”思想;又说,玲玲干活不怕脏、不怕累,从不偷懒;我又列举了一些事实,说明玲玲“爱国家,爱集体”。队长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末了却是这么一个结论:

  “你谈的这些都是事实,不过,评工不是凭模样儿。”

  于是,在姑娘们当中,玲玲又多了一个外号:“六分半”。

  玲玲到底是个孩子,事情过去,也就忘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上工,她也上工;我们休息,她也休息。我们写了入团申请书,她也写了入团申请书。但是我们被批了,唯独没有她!

  得到这个消息,我立刻去找团支书打听落实。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团支书家院里积着很深的水。我蹚着水走到屋里,团支书正和几个姑娘在炕上打扑克牌。我明知故问地说:

  “团支书,我们的入团申请批下来了没有?”

  “批下来了,有你!”她对我笑了笑,继续打牌。

  “玲玲呢?”我又问。

  她脸色一沉,不吭声了。出过几张牌,才说:

  “入团是凭表现,不是凭模样儿。”

  我一惊,她的回答竟和队长的结论完全相同。我问:

  “玲玲表现怎么了?”

  “她净写信!”一个黄头发姑娘说,“上月,我给她统计了一下,她一共寄了四封信!一个姑娘家,给谁写信呀?她是下乡锻炼来啦,她是下乡写信来啦?”

  “她不光爱写信,还爱打电话!”一个胖胖的、脸上有雀斑的姑娘说,“最近,她往大队办公室跑了三趟,打了三个电话!一个姑娘家,给谁打电话呀?她是下乡锻炼来啦,她是下乡打电话来啦?”

  “不光这些,她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姑娘说。

  “什么问题?”我问。

  “你等着!”白净姑娘跳下炕,冒着雨走了。不一会儿,拿来一件东西,猛地放到桌上:

  “你看,劳动人民谁吃这个?”

  我一看,是一个水果罐头瓶子,空的。白净姑娘说,这个罐头瓶子,是从玲玲屋后捡到的。

  新团员公布了。我担心玲玲还得哭一场。

  这一回,她没有哭。不但没有哭,反而拿起一个歌片儿,放声地唱起来了。我想和她谈谈心,她说不用了,我已经锻炼出来了。

  从此,玲玲的性格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变得高傲了,冷淡疏远一切人;她变得懒惰了,三天两头地旷工。人们干活的时候,她故意打扮得十分妖艳,呵呵地笑着、唱着,到沙岗上采野花,在田野里扑蝴蝶,尽情地放荡着自己,同时也丑化着自己!

  她不只变得高傲了、懒惰了,而且变得很任性。那年秋天,大队决定拆掉村里那座关帝庙,让我们参加两天义务劳动。她听说了,梳洗打扮了一番,非要回城不可。我急忙拦住她,苦苦劝告,她才答应参加这次集体活动。

  谁知,我的劝告害苦了玲玲。拆庙时,西山墙突然倒塌了,一片烟尘冲天而起,仿佛扔下一颗炸弹!烟尘散去,玲玲不见了。找了半天,在一堆坯块瓦砾下面,看见一条辫子,一张惨白的、流血的脸。

  她的伤势很重,尤其是左腿,属于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这种骨折很难医治,弄不好,要变拐。

  乡亲们被惊呆了。

  梦庄的空气凝固了。

  沉默了几天,才听到人们的叹息声、埋怨声:

  “唉,多好一个姑娘呀,拐了!”

  “拆庙,拆庙,那庙拆得么?”

  “关老爷也是不长眼,偏偏砸坏个人尖子!”

  队长到医院看望了玲玲。

  指导员也到医院看望了玲玲。

  团支书和姑娘们看望玲玲时,还买了几个水果罐头。

  俊姑娘要变拐姑娘了,所有的人们慷慨地拿出了自己珍藏着的同情和怜爱之心。

  年终的一天晚上,队里评选“五好社员”时,黄头发姑娘率先发言:

  “我提一个——玲玲!”

  “同意!”

  “赞成!”

  “差不多!”

  大家一齐附和着。有人说。玲玲下乡以来,很少回城,有“扎根”思想;有人说,玲玲干活不怕脏、不怕累,从不偷懒;还有人列举了一些事实,说明玲玲“爱国家,爱集体”。我听着他们的发言,忍不住说: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谈谈理由!”人们一齐望着我,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我说,她有三个外号啊!

  “扯淡!”一个小伙子,正颜正色地说,“人家爱穿白鞋,碍你什么?穿白鞋卫生!”

  “就是,就是。”人们说,“至于走路爱扭腰……”

  “人家扭得好看!”胖胖的、脸上有些雀斑的姑娘说,“叫我扭,我还扭不成哩!”

  “就是,就是。”人们又说,“至于爱唱‘哆咪索’……”

  “那不是毛病,而是才能!”白净姑娘很激动,站起来说,“整个梦庄,谁会识谱呀?我早说,让玲玲下地劳动有些屈才,该让人家当个民办教员,教唱歌!”

  我又说,她还有个令人怀疑的毛病:爱写信。话音刚落,立刻遭到姑娘们的攻击:

  “爱写信也算毛病?”

  “一个姑娘家,给谁写信呀?”我说。

  “给爸爸!”

  “给妈妈!”

  “给姑姑!”

  “给姨姨!”

  “人家给谁写信,难道还要向你报告吗?”

  姑娘们尖着嗓子,一齐冲我嚷起来,黄头发姑娘嚷得最欢。她说我“人气”不好,玲玲眼看要变拐了,还要吹毛求疵。

  争论了一会儿,队长站起来说:

  “今年的‘五好社员’,玲玲算一个,同意不?”

  “同意!”大家齐声说。

  “同意的举手!”

  正要表决,“等等。”一个黑胡子老头站起来说,“玲玲还没出院,她,肯定得变拐么?”

  “得变拐,医生说的。”几个姑娘说。

  突然,一个白胡子老头,从灯影里站起来了。他紧眯着眼睛,几乎把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

  “那么,她要拐不了呢?”

  人们肃然地望着他,静默了十几秒钟,一齐举起手来。

  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在那静静的十几秒钟里,富于同情心的乡亲们都想了一些什么?

  (梦庄记事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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