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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龚合国现在的切身体会却是:上什么船都不容易,下什么船也都很难。因为既然是船,不免总要劈波斩浪朝前行,并且需要“力争上游”的。所以,从理论上讲,为官也就是上了一艘“宦途”的船,船行得好不好的关键标志就是看你能不能一直顺风顺水地“升迁”下去……可是,上了“船”的人,即便是再高明的舵手,又怎能保证航行途中不会遇到险滩和恶浪,以至于搁浅或翻船呢。

所以,升迁,继续升迁,不停地升迁……始终既像热烈而永恒的憧憬,同时又像阴魂不散的梦魇,死死纠缠着他。

他在教育局局长的位置上一干又是七八年了,不仅他本人早就盼着能动一动(当然是往上),而且他的下属们也无不盼着他能动一动。因为他不动,客观上也就挡了下面的人不能动,这既让他时常深感不安和焦躁,也觉得有愧于那些总是积极要求“进步”的心腹属下。

然而,这也怪不得他的。他虽然劳苦功高,甚至还成了县里的一位名人,可名人归名人,升迁之途又有“小人”兴风作浪,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更何况,这“小人”细究起来,竟还是一位“大人”——新来的县委书记张某。他属于“官二代”(父亲曾是省委宣传部部长),社会学硕士毕业后去边疆地区“镀金”两年,后回省城当了一年某区的团委书记,接着便外放到这里。他自恃学历高,后台硬,很不把一帮工农和部队转业的低学历干部放在眼里,对龚合国也很不待见。这弄得龚合国心情时常很郁闷,没有一天不盼着他早点卷铺盖滚蛋。可快两年过去了,总不见动静,他便也只好自认晦气和倒霉了。

他本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迷信,开口闭口也总喜欢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现在空闲的时候,却渐渐迷上了用扑克牌“通关”算命,满心指望能借此“投石问路”,破解和驱除霉运,让仕途“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时,他会在客厅的茶几上一遍遍经天纬地地“运筹”,有时,则又会在卧房里的床铺上一张张锲而不舍地“钻研”;有时,他会自娱自乐,独自面对“天机”的“宣示”,有时,则又会拉了邬红梅一起“下水”切磋,共同接受“命运”的“挑战”……

然而,扑克牌已经换了好几副,结果有“通”也有“不通”的,但相对于“通”,“不通”还是多数,这让他时常感到很气馁。有一次,“通关”总是不顺,他一怒之下,竟将一副扑克牌天女散花似的抛撒得满桌满地都是。

那天,正好赵军约了几个朋友一起来打牌(他心知肚明,他们是换一种方式来“孝敬”他),见状忙帮他一张张捡拾起来。后来牌局间,赵军说起他新近认识了一个算命的女瞎子,批八字特别灵光,问吉凶祸福无有不准。这一下子勾起了龚合国强烈的好奇心,牌也不肯打了,一定要他从头细说,慢慢道来。赵军带来的朋友中正有一位属于此道上的人,见状也玄玄乎乎地向他大侃了一通阴阳八卦、紫微斗数、奇门遁甲、命理数理之类,听得龚合国一愣一愣的,迷茫地瞪着两眼,僵直着身子,鸭子般伸长了脖子,头向前倾,很像一位听说书听得入了迷的小学生,嘴角甚至还流出了哈喇子。及至那人结束了他口若悬河的“演讲”,起身去了卫生间,他才收心摄神,直起腰,叉开双腿,头向后仰,恢复了当领导者惯有的常态,并立刻决定:第二天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去访一访这位民间“高人”,听她指点迷津。

赵军所说的“高人”,其实是一位年已80岁开外的瞎眼老婆婆,人称“茅婆婆”,家住离县城20多里外的“鬼头镇”。为了避人耳目,不至于落人“参与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口实(他经常作报告提倡“科学发展观”,主张唯物主义,反对宗教迷信),他没用自己的驾驶员,而是由赵军亲自开车陪同,于第二天傍晚时分,悄然“微服私访”来到茅婆婆家。

这里是鬼头镇的近郊,似乎正在拆迁,车来车往,尘土飞扬,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他们将车停在附近一所小学门前,赵军凭着记忆,领着龚合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街串巷,不时还要向路人打探,好不容易才在暮色中寻觅到茅婆婆那间低矮的民房。

屋内已有四五个人正在排队,满头白发编成一根细小的发辫垂在脑后的茅婆婆,正侧面端坐在离门槛不足两米远的一张小竹椅上,一个30岁开外的瘦削的农村妇女正双手作揖,躬身立在她面前,虔诚地聆听她的“训诫”

“……你身上有冤亲债主啊,就在你左肩上,是个蛇精。你明眼人看不见的,我瞎子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我该怎么办呢?”妇女听她这样说,很有些害怕,扭头望望左肩,甚至抬起右手想去摸一摸,却又似乎担心被蛇咬,终于又缩回去。

“放生。回去多买些活物放生。”茅婆婆说,听到门口有动静,微侧过头,白眼珠向上翻了翻,又转头对妇女道,“这蛇精和我有缘,还说得上话。我先帮你念经超度它。你愿意的话,以后再送点香火钱来,我帮你多打点打点。

妇女于是千恩万谢地给茅婆婆一遍遍地作揖、鞠躬,然后又去给观音菩萨不住地磕头。

龚合国乘机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日光灯还没有打开,只有一对红红的蜡烛鬼火般闪烁着,光线暗淡得很,空气里布满了劣质的蜡烛油和燃香的味道。正对着大门的木柜上,有一个斑驳陆离、布满了灰尘的木质的佛龛,佛龛中央端坐着一尊黄杨木的观音菩萨像。木柜近前,摆放着一张看上去有些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方桌。方桌上很突兀地蹲着一只很大的且有缺口的青花瓷碗,碗里都是些10元、20元的纸币零票。门畔左侧墙角,立着一个大水缸,水缸过去,便是些铅桶、脸盆、扫帚之类的杂物……

龚合国见挨着大门的长条凳上已坐满人,在室内几乎无法立足,就拉了赵军退出门外守候。但就在他们已先后跨出门槛的当儿,身后的茅婆婆忽然停了口中的念念有词,发话道:“刚才先出门的这位先生,请留步!”

龚合国吃了一惊,知道说的是他,忙返身进门,用对上级领导也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的口吻问:“师父,你是说我吗?”

“当然。你先去点三根香敬一下观音菩萨,我有话要对你说。”

龚合国忙依言而行,先在观音像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再回到茅婆婆面前,谦卑地垂手恭立着,整个身体前挺(肚皮)后翘(臀部),很像是一个不规则的水葫芦。

“你的命不一样,得先在这碗里放上200元。100元是算命用的,另100元是香烛钱。”茅婆婆说,枯枝一样的手从胸前颤巍巍地伸出去,很准确地按住青花瓷碗的一条边。

赵军听了,忙要掏皮夹,龚合国见状忙摆手制止他,“别,自己的命得自己付。”于是,急忙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皮夹,掏出200元,想想又再加了100元,恭敬地放进碗中去。

茅婆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肯定听到300元人民币飘进碗中去的声响了,于是弹簧似的忙又将按在碗边上的手抽了回去。

“你的命,龙尾村的朱天师——也就是朱瞎子——在世时就给你算过的。你叫什么来着?”

“龚合国。龙共的龚。”龚合国吃了一吓,忙诚惶诚恐地回答。

“这就对了。朱天师是我师父,他升天时我就守在他身边。他曾告诉我,这方圆几十里,就数你的命最特别。还说过你今年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你今天一进门的时候,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龚合国一听,不觉大惊失色。

茅婆婆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道:“对不起,我跟这位先生特别有缘,有些话要个别说,你们都先回避一下。”

大门畔靠墙的长条凳上,本坐着几个人,此时他们听了这话,就像得了圣旨,纷纷立起身,退出门外去了。赵军也不敢怠慢,一起出得门去。

茅婆婆又让他们将大门带上,这才向前欠欠身,眼白向上翻着,郑重其事地继续道:“龚施主,你可是帝王命啊。师父当年就对我说过,你名字里不仅有龙有国,听说‘龚’字还可以念成‘君’,也就是‘君’和‘国’了……恕老朽我年老体衰,不能给你施礼……”

“哪里哪里……”龚合国受宠若惊,也有些不知所措,讷讷地道:“我昨天才听人说起您老人家,都说您老是神人呢,果然名不虚传……不瞒你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听你说说我前程方面的事……”

“知道,知道。”茅婆婆忙摆摆手要他打住,又道,“你不就是想要知道还有没有升迁的机会吗?这样,你把你的出生时辰报给我听听。”

龚合国一听此言,更加心悦诚服,忙据实以报,还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茅婆婆于是屈起手指,低头掐算了一番,然后又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念咒、请神、唤佛,最后才犹犹豫豫地道:“按理……这倒有些怪,升迁好像有些困难,有小人……气场不够……不过,你的名气却会越来越大,还会名扬四海呢……”

“帝王命……名扬四海……”离开茅婆婆的“神庙”回县城的路上,龚合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还是感到很受用。但他始终没有将这一节告诉赵军,担心他回去乱说。

“……不过,都快‘共和’100年了,怎么还会出‘帝王’呢?只怕这老婆婆也是个骗钱敛财的主儿,只为投我所好,胡编瞎说罢了。”他后来想。

可是,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这茅婆婆为什么会在他一进门后就知道是他来了呢?而且,龙尾村的朱瞎子,谁都认为是“神人”,也曾说过他会名扬四海,茅婆婆却……

回到家,他将算命的结果告诉了邬红梅,本以为她会对他先是肃然起敬,继而诚惶诚恐的,不料她却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不无讥讽地道:“你莫不是想升官想得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他并不介意,眯起眼,歪着头细看起邬红梅越来越丰满的身体和一双大脚,恍惚中竟觉得此时的她,还真有些吕后或者大脚马皇后的气质和风范,就说:“你先别不信,天意难测,天命难违的。如果我真是帝王命,你可就是皇后命了……”

邬红梅就觉得更加荒唐了,也懒得再和他争辩,只道:“你先别做什么帝王梦,有本事先升个副县长我看看!”

一句话立马将龚合国从热昏的幻觉中打回残酷的现实里。

他那晚躺在铺上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做“帝王”的可能性。

“……许多人都说我生就一张‘猫脸’,有‘毛相’,难道我和毛主席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牵连,或者,我就是毛主席当年没找到的那个孩子的孩子?……”

然而,思前想后,他还是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因为理性和现实都告诉他,他不可能是毛主席血缘意义上的后裔,他父亲的出处很清晰,除了去城里上学,便再没有离开过故乡半步,祖父和祖母的情况也都有家谱可考,邻人做证,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那么,是因为长相的原因吗?但也不对,就算他满脸多毛,确实有“毛相”,但此“毛”非彼“毛”,所以,以他一个县教育局局长的身份和地位,想要爬到“总书记”或“国家主席”的大位,不仅离着十万八千里,而且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当然,除非今后国家领导人是用买彩票“中大奖”的方式,或者通过“打桥牌”、“斗地主”一步步赛出……他“斗地主”的水平最近提高很快,赵军一班“鸟人”(他最近常这样戏谑地称呼他们)已越来越不堪一击,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们甚至公认他的牌技如今已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可是,问题是绝没有人会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尽管看起来是特别公平的方式)来产生国家领导人,而且即便采取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也不一定就能鸿运高照、胜券在握……那么,就剩下唯一的可能了——汉高祖刘邦本不过一个亭长,明太祖朱元璋原不过一个乞儿,卡扎菲成事前好像也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他那时还没能预见到卡扎菲会下台,并死得很惨)……然而,他又怀疑,在一个人人都忙着发财和捞钱的时代,只靠一两个蛊惑人心的口号,是否还能够有它的市场……多年前那场风波过后,不是也曾有人断言: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都是由流民产生的,而现在的上海、北京和广州等大城市,正有着几百、上千万的“流民”,所以,农民起义也随时可能发生吗?其实,这怎么可能呢?此“流民”绝非彼“流民”。过去的那些“流民”,多半是因为旱灾、水灾、蝗灾(或者更因人祸)造成的,不抢官仓,不造反,多半就会饿死……可今天这些“流民”,可都是抱着发财的念头来城里“淘金”的,至少还有钱买车票。所以,即便他有这个心思和这个胆量,也很难从这些“财迷心窍”的“流民”中找到同党,更不消说等他登高一呼,就会“一呼百应”了……再说,在一个“稳定压倒一切”的时代里,上上下下“维稳”的经验早已越来越丰富,怎么还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呢?

想到此,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双手抱头,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有送上门的‘帝王’当当,自然不错,若要冒掉脑袋的风险去‘挣’,算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然而,当睡梦中的邬红梅一翻身,将一只肥厚的胳膊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的当儿,他忽然有些开窍,甚至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为什么一定要将‘帝王命’理解成‘真命天子皇帝命’呢?其实,共和国上上下下,哪里没有‘帝王’?……每一个单位和部门,说得不客气点,其实都是有个‘帝王’的——当然,也可以叫书记、老板或一把手什么的;便是农村,说是村村乡乡都有‘土皇帝’,大约也并不为过……”

这样一想,他觉得茅婆婆说得也对,自己就是个“帝王命”,至少在教育局这个一亩三分地里,予取予求,生死决断,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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