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得陇望蜀”是世人的天性。即便没有茅婆婆算命说自己有“帝王命”,龚合国也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放眼展望”升迁的路——他年纪不轻了,不能尽快“更上一层楼”的话,今后怕就再没有机会了。而且,倘能从科级升到“副处”甚或“正处”,退休后的待遇又该多么不同啊……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但怎样才能扭转茅婆婆所说的“气场不够”的困境呢?

他后来的办法是逢庙必进,逢僧必见,逢佛必拜,至于土地公公、寿星老儿、关公、妈祖、耶稣……他也从不敢怠慢,总是“广结善缘”。他还三番五次地将风水先生请到自家的祖坟上去踏勘,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拾遗补缺”,“充实、调整、提高”的地方。结果他在为自家的祖坟修造了一条开阔的“仕途之路”的同时,也压缩和挪用了局里的一部分教育经费,为家乡修了一条水泥路,还造了一座可通行八吨载重卡车的桥,因而备受家乡父老的称赞和夸耀……

有一次,是个佛诞的日子,一大清早,他还赶去方圆百里内甚是闻名的一个江边的寺庙烧头香。那寺庙建在一个小山的山巅,庙门正对着滚滚大江。他烧完香,磕完头出得门来,迎着扑面的江风,站到汉白玉的护栏前远眺滔滔东流水,一时竟感慨万千。忽然,身后有人和他打招呼,回头看去,原是不久前他新认识的一个学佛的居士。这居士本是一个做园林工程的老板,商战中被人下套,蹲了两年大牢,出来后人财两空,索性就遁入了空门,在一位从藏地云游过来的僧人的指导下,潜心修起密宗。

“最近还在修密宗吗?”龚合国忍不住相问。

“当然。”居士点点头,又道,“每天都有许多功课。”

“都做些什么功课?”

“持咒。”

“持咒?”

“就是诵念咒语。”

“唐僧西天取经的路上,好像也经常对孙悟空念‘紧箍咒’。那也是咒语的一种吧?”

“是的。”

“这玩意儿灵吗?”

“当然灵。很多人以为是迷信,可我告诉你,那都是误解。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宇宙中间是有着许多不同的‘频道’、‘频率’和‘气场’的。咒语也有咒语的‘频道’、‘频率’和‘气场’,能帮助学佛和修行的人和佛、和菩萨、和宇宙间的特殊的能量相应。经常持咒,达到一定的境界,自然就能和佛、菩萨沟通,甚至是有求必应呢。”

龚合国听了,正对下怀,于是忙问:“那你都会念些什么咒?有没有简单点的,可以教给我念念?”

居士于是双手合十,两目微闭,为他用梵语念了一段《大悲咒》。他听了,竟像是听天书,既不得要领,头也有些大,就又问:“有没有再简单点的?”

居士想了想,于是又为他诵唱了一段药师佛的心咒:“爹呀他,嗡被砍则,被砍则,马哈被砍则,拉杂萨摩,堪碟梭哈……”

他听了,头更大了,甚至还有痛感,忙连连摆手,“不行,快停下!这个更不对劲,倒像是紧箍咒了!”

居士于是住了口,望望他,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你看来只有学净土宗念佛了。那可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平时坚持三时系念‘阿弥陀佛’四个字,也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福报,水到渠成时也会有求必应。当然,如果临死前尚能念一声‘阿弥陀佛’,还可以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呢。”

他就上了心。回家的路上还计划着要在家中建一个佛堂,每天“三时系念”。但等他回到家中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听人说,念“阿弥陀佛”通常是求往生“西方净土”的。他才人到中年,正是事业畅旺的阶段,组织上需要他,家庭需要他,单位也需要他,人生的快活日子还没有享受够,怎么能就这样急火火地“往生”呢?再说,既念佛必然就得吃素,因为佛门是主张“戒杀放生”的,可他是个几乎一天三餐顿顿缺不了肉的人,一离了肉就像是要叫他“独守空房”,不免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如果吃斋,岂不等于杀他?而且,倘若传出去,他这个教育局局长还在家里吃斋念佛,装神弄鬼,岂不自断了升迁的路?……但他对这位居士将念咒、念佛与“频率”“、气场”联系起来,倒又深以为然,觉得与他的“频道论”或“调频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他也粗粗读过佛经中的《金刚经》和《心经》,知道“诸法皆空”,不能有“分别、执着和妄想”,要“无所住而生其心”,所以,执着于升官,本身就与佛道相违,找佛、菩萨肯定是跑错了门,找错了对象。那么,该找谁?该和谁沟通呢?是不是也可以将“阿弥陀佛”换个其他的神或仙的名号来加以诵念呢?

他在苦苦的思索中忽然觉悟到了自己的“毛相”,也回忆起去广州、深圳出差时所见到的出租车上所挂的清一色的“毛像”。继之又想起驼背赖总新近给他说过的一件事。

那天,一帮人打牌的时候闲聊,开始是谈论女人的,但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就臧否和评点起历史人物来。他当时正接过不知谁的话茬,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一代不如一代”,忽见驼背赖总两眼定定地望着他,出其不意地问:“你对毛主席怎么看?”

他一时不明就里,也不知赖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耍了个滑头,说:“不是三七开吗?”但自觉着回答得有些过于简练,又见驼背赖总不屑地摇摇头,就又补充道,“我对他有时很崇拜,有时也会有怨恨。你们知道的,要不是他,我老爸也不会死那么早,死那么惨。”

驼背赖总听了,不置可否,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然后埋头理起自己手中的牌。

“你呢?你有什么高见?”他忍不住问。

“他能有什么高见?他老爸是县上的头号右派,他老妈在‘文革’中被逼疯了,他自己连高中也没上成,还不恨死老毛了!”赵军是驼背赖总的“对门”,此时已然理好牌,忍不住做了一回他的“代言人”。

然而,驼背赖总一合手中的牌,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就别卖关子了,你既然提起这个话题,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妨说来听听。”赵军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他。

驼背赖总这才端过一旁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语带玄机地道:“赵军说的没错,以前我确实不大待见毛主席他老人家。但今年以来发生的两件事,让我彻底改变了看法。第一件,有个浙江人曾欠了我80多万元货款,我讨了好几年都讨不回来。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人在河边徘徊,心里很郁闷,好像那笔款子追不回来我就得破产,只好跳河了。忽然,有个满身佩戴着毛主席像章的妇女跑过来,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不是有债讨不回来吗?我教你个办法,戴着毛主席像章去讨,我保你马到成功。’我醒过来后,心里很有些疑神疑鬼,左思右想,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到外面地摊上真去买了一个手表大小的像章回来,别在内衣上,打算过两天再去浙江登门讨债。说来真让人匪夷所思,两天后,我刚刚从车库里将车倒出来预备出门,忽然收到那个浙江老板发来的信息,说是货款已如数全部打到我的账号上。我立马赶到银行去查,果然分文不少。第二件,我城东的那块房地产因为地段偏僻了点,一直卖得不怎么好,积压了许多资金。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戴像章讨债这件事,就立刻布置财务专程去了北京一趟,给公司每个人都买回一个金光灿灿的镀金的毛主席像章戴在身上,同时还到省城请了一尊与人等高的毛主席铜像供放在售楼处的大厅里。结果你猜猜看,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没几天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个头发乱蓬蓬,穿得有些像叫花子的人,开口就问我们还有多少房,也不还价,就全包下了。我一下子就解了套,还赚了不少钱。你们说说,经历过这样两件事,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能再有什么想法?他简直就是我的保护神了……我过去还算是个唯物主义者,打那以后,就由不得我不‘迷信’了……所以,那一大笔房款到手后,我马上就给公司全体员工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还带他们到毛主席老家韶山的祖坟上去祭拜了一番……明年毛主席冥诞,我还要组织大家去北京瞻仰毛主席纪念堂……”

一番话说得每个人都一愣一愣的,以至于竟忘记了摸牌和出牌。

“啊啊,驼背赖总说得肯定不错,毛主席他老人家升天后大约早已成为天上一尊神了,也许只要诵念他的名号,就可以有求必应了……”龚合国现在回忆起驼背赖总在叙述时的那一脸崇仰和迷思的神情,不由得也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见、亲证之。“可是,要怎么诵念才好呢?就说‘毛主席保佑’‘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他搜索枯肠,然而总不得要领,不是觉得太直白,就是感到有些缺乏时代气息。

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一天半夜里,他忽然在梦中叫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谁是你妈呀,你妈在乡下呢。”邬红梅挣脱他圈在脖颈上的胳膊,坐起在铺上,预备去卫生间小解。

“不是这个妈。”他也醒了,揉揉眼说。

“那你倒说给我听听,还有哪个妈?滑稽吧。”

“是党啊。我把党来比母亲……”他说,见邬红梅“扑哧”一声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会儿,邬红梅小解回来重新躺回到身旁,他也忍不住拉过她肥肥的胳膊枕着,畅想满怀地说:“你说,要做官,得先入党吧。做了官,要再升官,当然也要党喜欢吧。可是,母亲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总不是那些忤逆、不听话的家伙吧。所以,我以后就用‘妈妈抱抱’这四个字的‘频率’和党沟通,对毛主席撒娇、发嗲……‘妈’和‘毛’的音很接近,‘妈妈抱抱’也就是‘毛毛抱抱’的意思,只不过若念成‘毛毛抱抱’,很可能会被人误解成‘猫猫宝宝’、‘狗狗宝宝’什么的,所以,还是念‘妈妈抱抱’比较好,也朗朗上口……至于‘抱抱’这两个字嘛,那也是有多层含义的。你看,从字面上讲,‘抱抱’肯定就是要‘抱起来’才行。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赶庙会,很多人围在祠堂门口看耍猴把戏的。我看不到,很着急,就喊一声‘妈妈抱抱’,我妈就把我抱起来了。我一下子就长得很高很高。所以,‘抱抱’也就是‘升升’的意思。这年头,没人‘抱’,你‘升’个屁的官哪!古语也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仅得其下’,我龚合国要找人‘抱’,当然也不能找个等闲之辈。县里的几个破书记、破县长算什么,说穿了,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嘛。我呢,要找就找个比天还大,比地还高的。县委前几天才组织我们局级干部集体学唱过一首红歌,歌词虽然有些肉麻,可用在我们这些干部身上倒还是很贴切的,叫作‘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要升官,要找人‘抱’,就找‘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就找‘红太阳’毛主席……而且,你不知道,‘抱抱’还有‘保佑’‘、保护’‘、保送’的意思……更有一种好处,如果念得含糊一点,‘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你听听,是不是也很像是在念‘阿弥陀佛’啊?”

“可毛主席明明是男的,怎么可以做党的妈、做你的妈呢?”邬红梅语带讥讽地说,同时也不耐烦地抽回被他枕得有些发麻的胳膊。

“不都说毛主席是‘男人女相’嘛,再说,听说观世音菩萨原来就是个男的。

“那好,你以后每晚都让毛主席像抱着你睡好了,别再来烦我。”邬红梅没好气地说,翻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龚合国一愣,马上又笑了,张开双臂,从后面贴上去抱紧她,先是用嘴唇在她脖颈上似咬非啃地摩擦了几回,接着又咕咕哝哝地道:“当然,‘老婆抱抱’、‘抱抱老婆’,还是最重要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打从第二天傍晚起,龚合国家客厅间供放祖宗牌位的供桌上还是多了一尊一尺多高的青铜的毛主席像。

自此,龚合国每天出门前、回家后少不了都要先去毛主席像前虔诚地作几个揖,磕几个头,念几声“妈妈抱抱……”

饭前念,睡前念,走路时念,坐马桶时念,怀着感恩之心念,带着问题和困惑念……人前默念,人后诵念……后来,他也效仿驼背赖总,托人从北京带回两件24K金的毛主席像章,与邬红梅相约了日夜别在贴身的内衣上。

有时,在办公室里,他看似在那里闭目养神,嘴唇其实还在不停地嚅动:“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

有时,他也会一个人半夜里跑到家附近的一段废弃的古城墙上,迎着夜风,对着时隐时现的一天的星斗,大声呼喊:“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他回故乡参加中心学校大礼堂的落成典礼,他一手提拔的一位年轻的校长忽然在典礼进行过程中,别出心裁地率领全校师生振臂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大概怕他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后来则干脆简缩成“共和国万岁!”

他那时正坐在主席台中央,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口号声,先是一愣,继而竟像是听到“天籁”,止不住有些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了……同时,也深受启发,觉得这倒也是个提振自己“气场”的好办法、好主意、好经验……

“此共和国虽非彼龚合国,但此共和国的发音和彼龚合国完全一致……”他忍不住侧过头,嘉许地朝那位年轻的校长眨了几下眼睛。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自从龚合国坐稳教育局一把手的位置后,他“调频”的方式也像手机的更新换代一样,发生了一些“革命性”的变化。首先,他摇头摆脑的“频率”比从前大为降低。其次,即便有时还会故态复萌,

似乎也越来越小。尤其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他现在更多的是运用眼睛的上下左右的运动以及眨眼、闭眼、瞪眼、眯眼或斜眼来“聚焦”和“调频”……而闭眼通常是表示他对你已经很不耐烦;瞪眼则表示他对你很愤怒或怀疑;眯眼则是他想与你亲近;斜眼说白了,也就是轻视和蔑视;至于眨眼,一般都是他在向你释放一种“认可”和“赞赏”的信息,连续眨几下眼,就几乎是将对方完全视为心腹和知己了……

那位年轻的校长自然心领神会,更觉“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时也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起来……以至于从他嘴里发出的“共和国万岁”

叫”声,不仅“震桌动椅”,“碎墙裂瓦”,几乎还有些“声嘶力竭”了……

于是,有了这位校长创造的先例,渐渐地,大凡有龚合国出席的教育系统的大型会议,无论会议结束后还是会议进行中,通常都少不了会有人带头振臂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或“共和国万岁”(当然,“共产党万岁”等也会加上去作为点缀)的约定俗成的“会议程序”。而业已揣摩透了龚合国心思的几个重点中学的校长,甚至还组织学生排演了歌舞《共和国丰碑》和话剧《共和国脊梁》以及诗朗诵《我爱共和国》等参加汇演。

于是,时而坐在主席台上,聆听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时而坐在台下前排,欣赏青春年少的男女学生们一遍遍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共和国”,用金嗓子一样的歌喉表达他们对“共和国”的衷心爱戴和拥护。龚合国的整个身心真是像浸泡在蜜糖罐子里,别提有多甜蜜了……有好多次,他甚至想从台下爬到台上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和他们一起情真意切地诵念:“党啊,母亲!我爱你!”然后,再一起对母亲撒娇和发嗲:“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当然,遗憾毕竟还是有的,因为他还不能像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时那样,可以在台上或台下随意地走来走去,向所有热爱“共和国”,并发自肺腑地呼喊“共和国万岁”的师生们挥手致意……

此外,也有秘书提醒他,那出《共和国脊梁》的话剧很可能有影射之嫌,突出的恐怕并不是“龚合国”的“脊梁”,而是“龚合国”的“伎俩”……龚合国听后虽然不动声色,脸上甚至依旧保持着他那种招牌式的眉毛、胡子、嘴角“三位一体”往上全面“拉动”的微笑,但细心的秘书还是发现,他眯着的眼睛其实早已拉折成一个扁长的三角形,里面更射出一股十分罕见的阴郁和冷酷的寒光……果不然,不出两月,那个校长就“走人”了(尽管后来查实,他其实是个真心拍马屁的主儿)。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中,龚合国还是很受用,并找到了久违的另一个——也许是属于前朝或前世——的“帝王”的自己。因此,即便暂时不能升迁,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太过执着和焦虑了。

“帝王之实应该比帝王之名更重要。”他如今这样想。

“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诵念中,他也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周身为温暖的阳光所笼罩和拥抱。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铁梨花 在东莞(80后睡在东莞) 银狐 侯卫东官场笔记 集结号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省委班子 我的老千生涯全集 大哥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