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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提到“帝王”之实,龚合国就不能不想到一个人——赵军。

赵军这些年来藉他之手所接的工程已不下五六个,所赚的钱少说也有四五千万。他在自己那个“奔月房地产开发公司”里,可以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先不说他可以随意发号施令,随意花钱、用钱,随意开除员工,随意去高级场所消费、享乐,更重要的是,这小子的“女人缘”似乎还远远超过了历代“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据一次“酒后吐真言”

和他上过床的女人就不下200人。有人表示怀疑,说他吹牛,他当即从座位上跳起来,嚷嚷着要开车回公司取证,任谁也拦不住。结果,20多分钟后,他跌跌撞撞地重回酒桌前,手中高高举起一个据说是刚从保险柜里取出的透明塑料胶袋——仿佛高举着一面刚从敌人阵地上缴获来的“战旗”——在众人面前不住地抖索着,炫耀那里面199根(据说是,但没人认真数过)长短、粗细、色泽不一的女子的体毛……

相较之下,龚合国可真有些捉襟见肘,自惭形秽了。

那日,他午睡醒来,独自躺在床上,信口胡念了几句“妈妈抱抱”后,忽然觉得体内那股经常会膨胀的力量又在骚动和激荡起来,以至于他嘴里尽管依旧念着“妈妈抱抱”,满脑满心思却越来越期望着能有“美女抱抱”……心旌摇荡之际,他忍不住从被褥下方翻出一本女人的裸体写真集翻阅。这本写真集是他瞒着邬红梅珍藏着的,那上面有他所特别喜欢的一位外国舞娘的“露三点”的照片。可别小看了这些照片,它们在他偶尔独处的时候,曾帮他解决了许多身体的迫切需要,度过了许多寂寞难耐的时光。因此,那些照片上,不仅留有他大量的指纹和手汗,甚至还有体液和吻痕,有些比较重要的部位,还被他用手指或其他器官摩挲得有些起毛了……所以,他现在只瞅了那裸照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脑子里除了“美女抱抱”外,更乱糟糟地挤满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后来,他好不容易才剿灭了身上的那股“邪火”,穿衣下床,可在临出门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有些愤愤不平:“我身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点比他赵军差?他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

说句实情话,除了老婆邬红梅之外,他也不是没有过其他女人。但有情有意,并且还算维持了几年的,也只有局办公室的秘书权莉一人。可惜,后来他发觉新来的张书记来局里视察时,眼睛总不住地往她身上瞟,知道她的名字叫“权莉”后,对她就更感兴趣了,常借故来局办公室走动。是啊,哪个做官的男人会不喜欢年轻貌美的权莉呢?而且,这又是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搂着她纤细的身体时还会让人感觉着也是同时抱住了人人垂涎三尺的“权力”的杖柄,当然,以权莉的聪明,自然也懂得要向级别更高的官员投怀送抱的。所以,也怪不得她的……就算她没有那个意思,只要张书记还惦记着她,他迟早也会把她“进贡”上去的——这也是“潜规则”……只可惜,自打她另栖高枝去到这位“公子哥儿”书记身边后,似乎很快就将他忘记了,根本就没有为他“美言”。或者,那张书记知道她原是他的人,别提帮忙,反倒更加耿耿于怀了……(唉,这真是“偷鸡不着反蚀米”啊!)

因为总希望仕途更进一步,他当局长后比较起周围的许多官员,平时生活上还是比较检点的。虽然在赵军的撺掇和精心安排下,他也曾逢场作戏过几回,但因为一则害怕传染病,二则怕碰上警察查房,总有些提心吊胆,似乎从来没有尽兴。

有一次,他几乎竟是失去了。

——那是怎样狂放不羁的一个四川女孩呀!事毕后,她忽然对他浓密厚实的胡须发生了特别的“性趣”,纤细的手指不住地在他的胡子间划过来梳过去,有时还试着往手指上缠绕,但她缠着缠着,竟顺手牵羊狠命地拽下几根(感觉着却是揪了一把),说是要留作纪念。他痛得直嚷嚷,她却笑吟吟地对他发嗲:“这有什么啦,又不是从你那儿拔的啰……人家也是为了睹物思人嘛……”

“帝王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已经来到单位,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秘书新送来的文件了,心里还忍不住在想。

红梅肥肥的,自然算“一宫”,只是皮肉越来越松弛,越来越提不起他的兴致了;权莉很有骨感,可惜已经“鸡飞蛋打”,另有他属,只能勉强算个“二宫”……那么,“三宫”呢?他大名鼎鼎的龚合国,即便没有“六院”,又怎可没有“三宫”?否则,怎能坐实他的“帝王命”呢?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面前的那些枯燥乏味的文件,也合上眼,眼前忽然又浮现起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那个端坐在百货大楼高高的柜台后面的美女营业员……

“权莉还是黑了点,走了也罢……办公室新来的这位,还算标致,长得也白,但五官看上去总有点不对……弄不好会是个‘克星’……赵军的表妹,个头高挑,胸脯饱满,气质也不错,只怕是他用剩的……附小的李小凤,模样标致,名字也好听,上手后正可以‘游龙戏凤’,可惜屁股太小,大概不会生孩子……啊啊,孩子,孩子,孩子!”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扭过头,两眼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挂在墙上的那本印刷很精美的挂历。挂历上部有一张大大的照片,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正仰着头,舞着手,乐不可支地爬向一罐奶粉。

“是得有个孩子了……”他忽然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老母亲也一直念叨着要抱孙子……

而他心里,又何尝不期望着能有孩子经常缠着他喊:“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可邬红梅自从婚前流产过一次后,婚后已变成习惯性流产,怎么保胎都保不住,如今更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所以,即便是为了子嗣的缘故,他也应该有个“三宫”了。更何况,他是多么喜欢小孩的一个人啊!

每次去乡下看望老母亲,他总少不了要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嬉闹上一阵。那些个孩子们,无论大小男女,也都爱揪弄他的胡子(但从没有人像那个四川妹子一样,下那样的辣手),因此,他常常有意鼓起腮帮,让它像鱼腮一样不停地翕动,以至于翘起的胡梢也会快乐而有节奏地跳起“街舞”……他那古怪滑稽的模样常常逗得孩子们笑岔了气,有的甚至抱着肚子滚翻在草堆上……

所以,当新调整后的县领导班子终于公布,他当副县长的传言又一次化为乌有后,那晚,他回到家,泰山一样仰倒在客厅间的沙发上,虽然无比失望,却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总算解脱了……其实……如今的官哪是人做的,不精神分裂就算不错了……你看看主席台上和电视上的那些脸,哪一张不像死人似的……还是及时行乐,抓紧——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吧……”龚合国说着,忽然猛劲抱住坐到身边来企图安慰他的肥嘟嘟的邬红梅,在她身上狠命地揉搓起来……

龚合国的“革命意志”一经衰退,就很少再听到他用“妈妈抱抱”的“频率”和“母亲”沟通了。他心里想得更多的已是“美女抱抱”、“妹妹抱抱”和“财富抱抱”……当然,他有时也会反省,知道眼下所追求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是与“母亲”的教导和训诫大相径庭的。然而,他又似乎深陷一个巨大的磁场,面对一个快速旋转着的深不可测的黑洞,不仅身不由己,更有一种“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于是,渐渐地,他觉得家中毛主席像的眼神似乎也越来越不那么柔和了。有一次,夜间摸进门,他甚至还看到毛主席像的眼睛似乎在冒火……而且,套用一句那位学佛的居士喜欢经常讲的有关“缘分”话,他也觉得毛主席似乎和他并不“投缘”——他能尽心尽力地帮助驼背赖总“发财”,却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地去帮助过他“升官”。“也许,他和当年那个分管组织部的李副书记一样,也会错了我‘妈妈抱抱’的意呢……”他心神不定地思想了一晚,等不到天大亮,就起床将毛主席像用一块红绸布包裹好,撤放到储藏室去了。

做完这件事,他像放下了肩头的一件重负,也像了却了多年未了一桩心事,更像告别了一段了无生趣、索然无味的人生旅途。

从此,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奋发进取、兢兢业业的龚合国,局办公室也再很少看到他晃晃悠悠的身影。他的秘书们知道,“老板”的主要“工作岗位”,其实已由局长办公室“战略大转移”到了酒店、歌厅、按摩院等娱乐场所。而真正的“上班时段”则由白天转到了黑夜。

他在卡拉OK的包厢里或者声嘶力竭地或者“干嚎”各种红歌,或者缠绵悱恻地“低吟”各种情歌和民歌,同时四两拨千斤地处理局里的各种人事任免;他在酒桌上尽享各种美酒和佳肴,有时喝得酩酊大醉,但仍清醒、明智地决定着基建工程的发包对象;他也在牌桌、麻将桌上一遍遍体验常胜将军的自豪与喜悦,同时面无愧色地收受各种隐性的贿赂……

再后来,他甚至只要一看到夜幕降临,夜色像香醇的酒一样四溢开来,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兴奋和悸动。

他走到哪里或者站到哪里,人们也很少再看到他从前的那副军人的“腔调”——要么双臂有些机械地一前一后地摆动,要么中指贴着裤缝耸肩而立——而是要么头向后倾,背起双手一摇一摆地走路,要么双手抄在身前,似乎要分担起日益隆起的肚皮的分量,以免身体的重心失衡……

他的旧军装也再不见踪影了,而代之以黑衣、黑裤、黑鞋、黑袜,有时还辅助以黑色的领带和黑色的墨镜……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也学会了说一些“特种行业”的“黑话”……

所以,在“龚合国频道”之外,他也常常被人们称为“龚三黑”——衣黑、脸黑、心黑(很可能是从小说《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发展和演绎过来的)。只不过,如果细看,他的黑和非洲黑人兄弟的黑比较,毕竟还有些不同——那是一种黑里还透着些许红,而红分明又浸淫在一片黑中,最后会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些是黑哪些是红的黑。他平时又喜爱唱“红歌”,作报告慷慨激昂时也常常喜欢背上几段“红宝书”里的“红语录”,于是,比较有文化的人都觉得叫他“龚三黑”并不贴切,背地里更喜欢称他为“红与黑”。

好像为了佐证自己叫“红与黑”更加名副其实似的,他在公开的场合,在所有必须面对公众的“频道”里,越来越不假思索地就会将自己的语词、自己的演讲和报告统统染成“红色”,并将“三个代表”、“四个坚持”、“五讲四美”、“八荣八耻”、“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与时俱进”、“党啊,母亲”等“主旋律”的词儿天衣无缝地糅合进去;而私下里,特别是与按摩女、牌友、酒友等在一个“频道”里厮混时,他则又会十分娴熟和老练地说出一大堆脏话和黑话,比如“四喜丸子”、“红桃K”、“黑老大”、“手榴弹”、“吹箫”、“卖豆浆”、“拔火罐”、“第三条腿”等等。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和别人——当然,主要是知根知底的——一遍遍分享他有关白天和黑夜的心得和体会:“……你们知道吗?生活其实只有两个最基本的‘频道’——白天和黑夜。白天呢,是假正经的‘频道’。天一亮,人人都忙着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将身体和思想都包裹和掩藏起来……天黑了,才又恢复本来面目的‘频道’,铅华洗净,外面的皮和里面的遮羞布都一层层剥去,实质的交流和沟通都光着身子进行……”

他既然有这样的认知,自然便越来越青睐朦胧的夜色。这预示着他终于可以不必再在那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的人的圈子里,戴着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具,一会儿在这个“频道”,一会儿又在那个“频道”,或者一本正经地训斥下属,或者毕恭毕敬聆听上司的指示和教诲,或者以极大的忍耐去阅读味同嚼蜡,假话、空话、大话、废话连篇的文件和报告,或者参加那些似乎永远开不完的枯燥无味的会议……也就是说,他也可以如赵军他们一样,真正像个人活着了……

有一晚,他又有些喝“高”了,信步踏进附近新开的一家颇上档次的“洗脚店”。

“大哥,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原本已平躺在沙发上,几乎就要睡过去,听到这甜美的嗓音,才努力睁开眼。

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姑娘,两眼的瞳仁既黑且亮。——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从前的“梦中情人”吗?

“你——你叫什么?”龚合国忙坐直身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

“白瓷。”姑娘说,怕他没听明白,又补充说,“白色的白,瓷器的瓷。

“怎么叫这样个名字?”

“我妈生我时是我奶奶接的生,她看我细皮嫩肉的,又看到旁边的方凳上正好有个瓷碗,就说‘我看这孩子皮肤精细得像瓷器,就叫白瓷吧’。我妈我爸也看到了那个碗,觉得挺吉利的,至少有碗就有饭吃,我们家又姓白,就这样定了。”

此后,这家洗脚店就成了龚合国常来常往的“春来茶馆”,而这位长相很像那位百货大楼营业员的洗脚妹,也几乎成了他的专职服务员。

“我黑她白,我是‘龚合国’,她是china(可译成‘瓷器’,也可译为‘中国’),而且,她和她竟然那么相像……”龚合国每多来一次洗脚店,就越是感觉到他和白瓷之间不是一般的因缘。

但让他和一个洗脚妹很快“打成一片”,他不免还是有些心理障碍,也怕让赵军他们知道了,会很掉份儿。

“如果她也和权莉一样,是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就好了。”他时常这样想。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转变了他的想法。

那时,他们已很熟稔了。有一天晚饭后,白瓷忽然打电话向他哭诉,说是她爸爸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如果交不出五万块钱押金,就要被赶出来了。

“大哥,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借不到这么多钱……”白瓷最后声泪俱下地恳求他。

“……哦,别急,别慌,我肯定会帮你的,这就去办……”他说,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去几家银行的取款机上取款,而且亲自开车载着白瓷星夜兼程,狂奔300多公里路,赶在天明前将钱送到白瓷家人的手中。

办好这些,天已蒙蒙亮,他才找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下。

他本计划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后,再抓紧开车往回赶的。因为下午3点整局里还有会议。而且,邬红梅那边,他也只说是要去省城办点急事,第二天下午就返回。

可是,他没想到,也许一路上注意力高度集中,有些“急火攻心”,困扰他多年的便秘又复发了。这是他的顽疾,前些时去草原上旅游,有人说,喝刚挤出的新鲜牛奶治便秘特别管用,于是,他发飙似的一口气喝了差不多半桶,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现在,他蹙着眉头,闭着双眼,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已经有足足半个小时了,“出口处”仍然不见任何动静。

“大哥,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白瓷本来守候在外面,要帮他捶捶背,捏捏脚,助他睡眠的,见他总不出来,又听不到任何动静,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忍不住走到卫生间门前关切地询问。

其时,他正屏住气,强迫所有的意念和力量都往“出口处”集中,就没有搭理她。

白瓷曾有过客人在她眼底突发心脏病的经验,就有些恐慌,生怕他也劳累过度,晕倒在地,忙果断地推开门——

她见到她的“大恩人”龚合国,此时正在马桶上正襟危坐,两眼上翻,一副苦不堪言却又似乎是在沉思默想的模样。

“大哥,你这是怎么啦?”她虽然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很不放心地问。

“……没什么,便秘。我有三天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了。”龚合国说,下意识地往上拉了拉裤腰。

白瓷就有些羞涩,别过脸,迟疑着想返身走出去,但手碰到门把儿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转回身,低着头,红着脸道:“大哥,我,我来帮你掏……”

多么纯净而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啊!——即便是发妻红梅,可曾做到?!

龚合国那一刻所受的感动,甚至也超过了他几十年来所受到的党组织的一切关怀!尤其在他终于“如释负重”以后……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太有文化、太有才的知识女性似乎只适合思想沟通和情感交流的“频道”,而朴实、普通的女孩子,才最适合身体接触或肌肤相亲的“频道”……

当然,从这天起,他和白瓷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换句话说,她成了他的人,从此他除了有“姐姐抱抱”外,也可以有“妹妹抱抱”了(邬红梅比他早出生几天,只能算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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