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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经过差不多一整天的焦虑和惴惴不安,晚7点半许,龚合国只身一人,裹一身暑气,手执一把纸扇,身穿一身黑衣,头戴一顶黑色旅游帽出了门。出门前,他在门边的穿衣镜前有些孤芳自赏似的端详了好一阵儿。这在以前,这一身黑色的装束是会让他感觉着很有派的——完全从蓝布褂的乡下孩子以及绿军装的大兵中脱胎换骨出来,甚至还有了一些蝙蝠侠似的外星人的味道。不过,他今天在镜子面前无论怎么样忸怩作态,甚至还强作笑颜,都找不到往日的那样一种飞扬跋扈、志得意满的神情了,反而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第一次奇怪地注意到自己竟长成这么个模样——胡须和眉毛无论怎样仔细修剪,仍然都以一种十分张扬的姿态向四面八方恣意伸展着,眼睛早失却了往日的热情,像将枯的油灯一样忽闪着可怖的空洞与绝望。至于肩膀,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左高右低,而腹部则好像是藏着一只西瓜……

“怎么会是这样?”他想,继而又自问:“那个戴红领巾的我呢?那个‘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我呢?”因为这样想,他忽然觉得这一身的黑衣似乎有些像丧服,很不吉利,就想另换一套,但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再换可能来不及,只得作罢了。

然而,这种穿着丧服去为自己送葬的感觉自此却像红颜知己一样一直伴随着他。因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吩咐驾驶员开车过来接他,也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在楼下附近路口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上车前,他让车夫将车篷拉起来,这样,就可以将自己越来越肥胖的身体和一身黑衣隐匿起来,同时又可以透过玻璃纸小窗,从容地观察马路上匆匆忙忙或者心神不定的行人,察看他们当中有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可惜,他竟没有看到一个熟人,唯有向神舟路128号红A楼方向行驶的出租车——尤其三轮车——似乎越来越多。

他想了想,便让三轮车夫在离目的地还有三四百米路远的一个路口停下来。

夕阳虽然西下,但马路上依然蒸腾着酷热的暑气。有一部农用手扶拖拉机从身旁“扑扑扑”驶过,排出的黑烟吹拂到脸上,更让人觉得是身处烤炉或烘箱当中。他于是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转身踅进一家窗玻璃上写着“冷气开放”的小吃店,选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这里,他可以从容地远眺红A楼门前的全部动静。

然而,他才要了一杯冰可乐笃悠悠地喝着,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头探脑地闪进门来。

“胡总编!”他忙打招呼。

“啊,龚局,你也在这里!”《神舟日报》的胡总编吃了一惊,很紧张地扭头四顾,见店里没有其他熟人,唯有的一个摄像头似乎也是对着收银台的,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坐到龚合国对面,并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冰咖啡。

“你也是去红A楼的?”他呷了一口咖啡,含蓄地问。

龚合国点点头,也问:“有新闻吗?”

“当然有。”胡总编已然镇定下来,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说。

“说点听听。”龚合国将头往前凑了凑,黑色的脸上汗津津的,像是涂了一层油彩。

胡总编于是又回头看了看,才有些神秘兮兮地对他道:“不仅是新闻,还是特大新闻呢。公安局马局长那边的消息:昨晚上,交通局李局长跳楼自杀身亡;今天中午,有人反映,人大张副主任带着情妇忽然出现在深圳机场;更离奇的是,据可靠消息,高书记和任县长两家昨晚灯火通明,彻夜未灭,听说两人都在家里和办公室发现被人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公安局刑侦科的人正马不停蹄地着手排查是什么人干的,却又突然接到通知,要他们立刻停止排查……”

“啊啊,自杀,窃听,停止排查……看来真是山雨欲来啊……”龚合国忍不住晃一晃脑袋,感慨万千地说。

“现在就看书记和县长的了,他们如果今天也来,这事多半还靠谱。如果他们不来,就很玄乎。”胡总编转而忧心忡忡地说。

“可是,依你看,这窃听的事究竟又是谁干的呢?”

“这还用说,摆明了是两边的人在互相掐,都想要‘知彼知己’,然后再‘百战百胜’嘛……”

“唔唔,这倒也是。都心中有数了,却又不能撕破脸皮,不能摊牌,一摊牌弄不好大家都会玩完。所以,咳咳,政治这东西呀,讲究的还就是要妥协,只有妥协了,大家才可以继续玩下去……”

正说着,又有两个熟人进来,他们就不再说什么,分别端起玻璃杯,一个大口喝可乐,一个小口抿咖啡,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红A楼方向望去。

离8点整已经只有十分钟了,但那大门口还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想到自己的前程也是吉凶未卜,龚合国的心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就差五分钟了,才有一辆绿篷的三轮车渐渐驶近楼下的大铁门。

忽然,他们都呆住了,因为从那三轮车上下来的正是他们的一县之主——个头高高的高书记。紧跟着,又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铁门前戛然而止,从车上下来了有些弓腰驼背的任县长。

说也奇怪,这两人的身影一出现,就像有人在地上扔了一块“臭肉”或放了一盆“臭鱼烂虾”似的,一下子就吸引了不知在哪儿藏匿着的许多“苍蝇”或“蚊子”,呼啦啦地都朝它们飞扑过去……而等到龚合国急急付完自己和胡总编的账单,也奔出门去的时候,发现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沿着红A楼的大铁门向西,路边的人行甬道上,刹那间已经排起几十米长的队伍了。

他和胡总编于是一路小跑着也飞快融入那个正在迅速加长和变粗的队伍。

但龚合国仍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举头四顾,依旧见到许多游魂一样的影子,全都着装整齐,或者低着头,或者用帽子将脸庞遮住,还在从墙角、街口、路边的小店里陆续冒出来,同时急切地向路这边蜂拥而来,像是赶集,又像是出席一个盛大的节日晚宴……似乎并没有人曾认真地想过,这也可能是在为自己送葬。

8点已过,夜幕徐徐降临,队伍越排越长,竟至于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

然而,尽管人们不断地翘首凝望,红A楼却出奇地宁静,甚至没有透出一丝灯光。

“怎么回事?还没开始吗?”后面的人开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向前面的人打探。前面的人也就回过头,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回答说:“没呢。办案的人通常都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说不定还没起来呢。”

于是也就有人插嘴道:“着什么急啊,书记、县长都在前头排着呢……”

忽然,身后又有人啧啧赞叹起路灯照耀下的红A楼的绰约风姿:“到底是红A楼,这么漂亮。看看,门口的喷水池,大奶子的外国女人……”

听着这些议论,龚合国渐渐回过神来,再仔细打量红A楼那一身的红色,心里忽然觉得舒坦、敞亮了许多,精神也就渐渐抖擞起来,忍不住回过头,满腹经纶地卖弄道:“这楼是仿照美国白宫的建筑风格,喷水池里那个断了胳膊的外国女人,就是女神维纳斯……”

正说着,门厅上方的几盏射灯忽然大亮,全都是撩人眼帘的鲜红色。紧跟着,二楼一扇大大的窗户里也开始灯火通明,并有人影晃动。那窗户的玻璃也鲜红鲜红的。

龚合国于是立刻感觉到身前身后的队伍一阵大肠痉挛般地急速蠕动,而且,虽然路灯光依然昏暗,但每个人的脸上一时间都分外明亮起来,像是刚刚打过鸡血。于是他心里明白:他这些“共同体”里的同事们,已经和他一样坐立不安整整两天了,现在见到这红色的灯光,才终于如释负重——有上级领导机关的“善解人意”,有书记、县长的“带头羊”作用,他们多年来的担惊受怕今晚终于可以像朝服一样脱下,多年来的“含辛茹苦”,今晚之后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收获”了……

“只要交出不法所得的30%,其余的可以不加追究……啊啊,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高招?高,实在是高,比建国以后搞过的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运动还要高明得多呢。如果说那时候我们对民族资产阶级这些‘党外人士’采取的是‘赎买政策’的话,那么,今天我们对党内率先‘发家致富’的‘先行者们’,采取的可能就是‘漂白政策’了……啊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呢,不同的是,那些狗日的的钱财可是靠剥削得来的,我们只不过是违纪,这可有本质的不同……所以,当然啦,家丑总不能外扬,胳膊肘也还是要往里拐的嘛……要知道,听说美国人缴税还要缴30%以上呢……这哪里是罚款,倒像是奖励了。而且,一旦大家都把所捞的‘黑钱’洗白,从此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可以不再惶惶不可终日,总担心有一天‘东窗事发’,会‘钱在银行,人在班房’了……啊啊,既然高薪可以养廉,‘漂白’过后,大家自然也就可以一心一意搞‘四化’,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真正做好人民的公仆了……难怪大家要这么兴高采烈了。等登记完出了门,一个个还会更加欢天喜地呢!接下来,肯定会用公款互相约了去喝名酒,吃美味的河鲜、海鲜、山珍,在酒桌上交流荤笑话……或者,找个地方打牌、搓麻将,再不,就去唱卡拉OK、洗桑拿、找小姐捏脚……遇到可意的人儿,就……”

龚合国心里这样想着,竟觉得暑气渐渐离他远去,忍不住又憧憬起交完党费,安全着陆后的美好时光。他粗粗计算了一下,如果他可以再打一些“埋

伏”,少报一点那些他确信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隐性收入”,那么,他所有经“漂白”过后留下的资产,至少应该不少于600万……600万,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乡下人盖一座小楼也不过才十几万,600万差不多可以买下一个村庄了。那时候,他在自家的庄园里走上那么一遭会是什么感觉?不就是一个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小地主”吗?啊啊,时代不同了,党的纲领和路线的确也需要与时俱进。想想看,一个党不想方设法首先让他的党员,让他的干部队伍“先富起来”,这样的党无论放在哪个国家,还会有生命力和号召力吗?所以,当他再一次抬眼望着那楼上鲜红的灯光时,竟觉得那灯光和井冈山“八角楼的灯光”、延安“窑洞的灯光”并无二致。他现在心里甚至一点也不怀疑,省纪委在本县试点的这一举措,其实也是我们党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重大关头,为了挽救党的干部队伍,所做出的一个无比英明、睿智的决策。

“……党啊,你真是伟大、光荣、正确呢……这样一来,不仅为国家增加了财政收入,促进了GDP增长,更重要的,还可以‘漂白’整个干部队伍,真是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啊……”他心里这样一遍遍喃喃自语地赞叹着,当初为自己送葬的感觉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真想放开歌喉好好唱一曲“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或者再好好念叨几遍“妈妈抱抱,妈妈抱抱……”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有哪一个母亲会不原谅犯了错的孩子呢?想到这里,他竟觉得眼圈有些发热,伸手摸一摸,眼角已然湿润了,于是,嘴里也就嗫嚅着说道:“大手笔,真是大手笔啊!”

“什么大手笔?”身旁的人听了,忍不住相问。

他却故弄玄虚,咧嘴笑笑,然后又捋一捋胡子,抻一抻头,道:“不可言说,实在不可言说啊……”

情绪的感染,速度远远胜过了艾滋病病毒的感染。

神舟路上,红A楼门前,此时此刻竟然出现了这样一种奇观:所有前来参加自首登记的“父母官”们,满脸都洋溢着一种类似“再生”或“第二次解放”的喜悦,并以史无前例的守时、秩序和耐心静静地守候着——仿佛那铁门也正是通往天堂的大门,而他们每人手中都正握着上帝刚刚发出的邀请函……

但那鲜红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龚合国不由得心下一沉,就从队伍里走出来,要到前面去打探个究竟。然而,他刚刚接近大门口,还没来得及与高书记和任县长打招呼,那灯光却又亮了,跟着,窗户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木瓜样的人头在缝隙间稍稍晃了晃,马上又缩回去,沙哑的声音却被清晰地抛甩出窗外:“老大,外面来了许多人……”

于是,窗户玻璃上霍地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并快速向缝隙移动。终于,有一对黑洞洞的枪口般的眼睛在那缝隙间出现了。龚合国有些诧异,眨了眨眼睛,想仔细看清那人的面目,却听“啪”的一声,窗户被那人一掌击开,接着便是一阵粗言秽语的喝斥:“干什么的!都有毛病吗?请愿怎么请到这儿来啦!都给我他妈的滚,有冤找你们高书记去!”骂完,窗门砰的一声又重新关上,再没有打开过。

所有人都愣住了,高书记和任县长也面面相觑。

龚合国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怎么,把我们当上访、请愿的了?”同时,那人气势汹汹的态度也让他很有些愤愤不平——“老大,难道是黑社会?”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黑老大也没有这样公开摆谱的呀……要么,此人可能极有背景,因为高书记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垃圾一样的人物……是呀,能够住进红A楼的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他又会是谁呢?”

他想到这里,忙将目光从窗前收回,想要问问高书记,却不见他人影了。再找任县长,发觉他也施了遁身法似的忽然消失了……

他心下大悟:“他们认识此人,也知道此人的来头。此人即便不是高官,肯定也是一位让他们这一级别的官员都望而生畏的人物。”

他心中忽然一阵失落。回头看,身后长长的队伍早作鸟兽散。

“啊,这才是流氓,真正的流氓!”他再望了一眼那个窗口,心里忽然有无限的感慨,但很快又转化成无穷无尽的自怨自艾——

“自首,自首,自他妈的屁首啊,倒像是自慰了。”他嘴里咕哝着,拧了一下脖子,正了一番脑袋,然后绞着手指,像个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开了这块让他再不愿正视的伤心地。

然而,他回到家,上床躺下后,心里仍然熬不住继续想:“可是,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有人恶作剧?高书记和任县长是不是事先已经知道点什么?他们是不是已经给所有的人都录好了像?可那些摄像头又装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浑身发颤,很懊恼自己不该一见到高书记和任县长,就忘了留心观察那附近究竟有没有监视器。“为了‘维稳’,现在许多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这可是公安局长亲口告诉他的。所以,如果上面确实有人打算“引蛇出洞”,其实并不需要让每个人都在花名册上登记的,只要在录像里留个影就够了……这样看来,很可能是省纪委内部发生了什么争论,或者再上面的人有了什么新的指示,才突然改变了原来的“战略部署”……于是,原来的承诺就不算数了,今后只要时机一到,还会照样把他们这些洞里的螃蟹一只只往外拖的……

想到这里,虽然室外依旧酷热,他却觉得室内一阵阵寒气来袭,禁不住猛地坐起在铺上。要不是看到身旁白瓷一双惊恐的眼睛,他真想好好地打自己几个耳光。

多么荒诞和滑稽啊!他这样一个一直喜欢与下属玩“引蛇出洞”的把戏的老手,今天竟然也被别人“引”出洞了……

但诡异的是,此后一两个月里,既未有任何人来宣布自己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也从未有过省纪委、市纪委或县纪委的人来找他谈话……他留心过高书记和任县长,他们在各种场合下,竟都神色自如,如无事人一样。但他总觉得这小城里的居民们的眼神已经有些异样,似乎由敬畏忽而转变成一种鄙视甚至憎恨,并像瘟疫一样在这小城里弥漫开来。更有几个自命清高、不肯同流合污的同僚,脸上似乎也有了幸灾乐祸的神色……

他心知肚明:他们人人头顶都有一把剑悬着,只是不知道何时会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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