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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下了车,因为车站离邬红梅的住处很近,他们走着回去。

路上遇见几个熟人,他本想和他们打招呼,却见他们都远远地绕着走开去。只有《神舟日报》胡总编似乎猝不及防,见了面还主动问候:“啊啊,早,早,龚局!”

“胡总,早,早。今天可有新闻?”他问。

“新闻?”胡总编似乎一愣,接着似是而非地道,“嗯嗯,新闻嘛,总是有的,总是有的。然而……”他说,忽然打住,慌慌地走了。

总之,他所见到的官员,只要留意观察,都有一种慌乱而且惶惶不安的神色,就像地震将临前,满街乱跑的老鼠,暴风雨到来前,漫天纷飞的蜻蜓。人人似乎都想碰到熟人,但又怕碰到熟人;人人见面后都想询问点什么,却又都不敢轻易启齿。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顾,似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到处布满了窥视孔,窥视孔后面则是些鹰隼一样的眼睛……唯有那些寻常百姓人家,似乎还没有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菜市场依然熙熙攘攘,闹闹哄哄。

邬红梅忽然想买点菜带回去。但她在鱼贩摊头摸起一条鱼凑到鼻尖闻闻,却闻到一股柴油味;虾仁很大,闻一闻却没有海腥味,很可能是用药水泡大的;西瓜切开放在那里,红红的瓤儿,尝一尝,却是一种怪怪的甜;至于猪肉,也很像是用了瘦肉精的……她就简单地买了点蔬菜和一条活鱼便匆匆离开了菜市场。

路过青年路烧饼摊头时,他们与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不期而遇,其时,他正守着烘炉一把鼻涕、一嘴芝麻地啃吃着新出炉的大饼。

此人原是县一中的一个老教师,对学校教学楼建造过程中的“猫腻”知之甚详,一直揪住不放,不断向上反映和举报。但该校校长是“共同体”中的人,并且是龚合国的心腹和“铁哥们”,他怎么可能不压下来呢?

然而,这老教师的脑子似乎是一根筋,仍坚持上访和举报。龚合国曾让该校校长找他谈过几次话,并许之以利,甚至还打算分给他一套60平方米的住房,他却坚辞不受。龚合国弄得无计可施,只得动了真格的,请公安局局长帮忙,在他再一次去省城和京城上访时,着人抓回来直接送到精神病院。他的家人争取和努力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靠了省政法委他一个老同学的关系,才把他重新弄出来。这位老同学人还算正派,也很同情他的遭遇,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然肯顶着巨大的压力帮他恢复自由,却不愿为了他的一点在他看来是比天大,在别人眼里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和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许多人作对,所以,对他所检举和揭发的问题,也只是虚与委蛇,能推则推,并反复规劝他“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且饶人”……这让他十分痛苦和绝望,有一天竟然对特地从省城赶来看望他的老同学拍了桌子:“你——不用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中间会有几个不肯同流合污,能够伸张正义的,没想到都是一群‘共犯’!你——从我这里……出去!我与你这个当代的‘山巨源’——绝交!”于是,打那天起,他说话便开始颠三倒四起来,去医院一检查,倒真成了精神病了。

这时,他看到龚合国走过来,忽然两眼直直地盯着他,问:“几频道?”

龚合国吃了一吓,立马站住,“什么频道?这里又没有电视机。”

“骗人,你的‘频道’对不准了……”

“啊——可是,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心虚地说。

“你的‘频道’不管用了。”疯子又说。

他更吓了一跳,疑心疯子今天忽然变正常了,且话里有话,于是反唇相讥:“你的‘频道’也不管用了。”

“你怎么知道?……”疯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和芝麻,有些得意地说,并且学着他从前的样儿摇头晃脑起来。

邬红梅见状,忙拉他走,“和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疯子却不依不饶地跟定他们,且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哈哈,你的‘频道’不准了,不灵了……我瞧不起你们,我轻视你们,我瞧不起你们,我轻视你们……”以至于渐渐地,他们的身后聚拢了越来越多无聊的看客。

龚合国被弄得狼狈不堪,最后不得不猛站住脚步,回转身,言辞恳切地说:“好了,拜托,我瞧得起你,我不轻视你,你的‘频道’也管用,还不行吗?”

疯子这才在众人的哈哈大笑声中快乐地“得胜回营”了。

但在他离去了几十步远后,忽然又扭过脸来朝他嬉皮笑脸地骂了一声:“流氓!”

那声音很是耳熟,与他梦中听到的骂声似乎并无二致,这让龚合国很意外。

因此,回到“东宫”后,他越发心事重重了。

他现在很有些怀疑,这个疯子或许根本就没有疯,这小小的县城里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正是他精心制造的一个恶作剧。他既然上访、举报都无济于事,动不了这里盘根错节的任何一处须根,难道就不会想着报复和修理他的“仇家”们一番?

他把这个想法和揣测说给老岳丈与邬红梅听了,但他们都不认同。老岳丈沉思了半晌,摇摇头道:“我看不像……”邬红梅更言之凿凿,十分肯定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这病可是精神病院确诊的,怎么会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了呢?再说,就算是装疯卖傻,他那种人,肯定也不会想到去冒充省纪委的……”

静静地抱着孩子在一旁洗耳恭听的白瓷(她昨夜来了后还没回去),这时也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见过那疯子的,是真疯,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在大排档捡骨头啃呢。”

“可你们还记得吗?《红岩》里那个华子良,装疯卖傻了那么多年,不是都没有露出破绽,被敌人发现吗?”龚合国说。

“这可不一样。华子良是地下党,有任务在身,所以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你们说的这个疯子,谁都知道,是给逼疯或整疯的,他实在没有装疯卖傻的必要。”老岳丈也接口道。

龚合国心里对疯子的疑虑这才一点点消除。但他是个越到关键时候就越喜欢往坏处想的人,忍不住又怀疑起省纪委的这种做法会不会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引蛇出洞”的策略……或者,上面动了真格的,要用这种方式来撕开一条“缺口”……再不然,就是一部分人想利用这个途径来整另一部分人,而矛头很可能是对着高书记或任县长的(他们在省里分属省委和省政府两个不同的派系),而他们这些下面的中层干部,只不过是因为“采到荷花碰到藕”……可是,会不会上面还有几个特别贪婪的家伙,执意要用这种方式"暗度陈仓”,在上交的党费中大捞一笔呢(请记住,是说要拿出30%交党费,而不是缴税)?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得要领。

“我看你也别再多想了,反正一切到晚上8点自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再多做几个预案也不晚。当然,我看你清官肯定是做不成了,但全部‘说清楚”或者部分‘说清楚’,还可以相机而行……”老岳丈后来这样嘱咐他。

他想想也是,且感到困意正一点点上涌,就对白瓷使个眼色,让她随他一起回“西宫”去。

“宝宝先留这儿,等把这事处理好了再过来接吧。”邬红梅见他们要走,心里忽然有些不快,忙从白瓷怀中抢过孩子。

白瓷很有些不情愿,扭头看看龚合国,见他并没有任何表示,便也只能无奈地任由她去。

“算了,这些小事上,你以后不要和她去争。”出门后,龚合国说。

“行,我都听你的。”白瓷顺从地说,见日头很毒,就撑开手中的花阳伞,举过龚合国的头顶为他遮阳,同时又道,“好热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呢。”

“哼,这鬼天弄不好还真能烤焦几个人。”龚合国也意有所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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