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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季怀成有关龚合国的叙述,勾起我十分强烈的好奇心(当然,也有恻隐之心)。且不说我和龚合国曾经是战友,而且,就我一个潦倒文人的直觉,他还是一部也许可以吸引大众眼球的小说的主人公。这样,我就向季怀成提出,希望他能陪我去见一见龚合国,以及他的母亲、岳父和两位夫人。

季怀成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又问沈从武愿不愿意一起去,他说厂里这两天活儿忙,走不开,又道:“我们离得不远,随时都可以去的。”

这样,因为当晚是在县城过夜,第二天上午,我就由季怀成陪同,先在城里参访了龚合国的“东宫”(其实也就是隔着铁门朝里面瞟了几眼)

再到“西宫”,见识了传说中的洗脚妹白瓷。

打开门,乍见到我们这样两位“不速之客”,且又是大男人,她很紧张,下意识地就要关门,想把我们挡在门外。隔着门缝,季怀成忙比画着向她解释,同时还提起我的所谓“大名”,她这才疑惑地将我们让进门,并引导我们在客厅间的沙发上坐下。

“我听老gong(我一直没弄清楚她说的究竟是‘老公’还是‘老龚’)说过你,还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你们新兵连时拍的。他说你是他们这批战友的骄傲呢。”白瓷为我们沏过茶,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交叉垂在胸前,一脸崇敬地望着我说。

“是吗?你也坐。”我忙说,注意到她的两手的指甲几乎都涂成了鲜红色,但奇怪的是,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却涂成了黑色。

“不,我给你们削苹果去。”她说,忽然跨前两步,弯腰从茶几上的果盆里挑了两个大些的握在手中,急急地进了厨房间。

我这才四下打量了一遍这间客厅:全套家具都是黄花梨木的,有些上面还有清晰可见的“鬼脸”和“鱼鳞”纹,款式属于法式。电视机柜两侧,是一组隔成三层的玻璃柜,柜里摆放着几件瓷器和唐三彩,其中比较醒目的,是一件陶瓷的“哈哈罗汉”和一件唐三彩的“奔马图”。沙发背后,与起居室连在一起的是餐厅。餐厅里摆放着一张长条形的餐桌,餐桌靠西南方向的墙角,端立着一面六角形的玻璃装饰橱,橱里放满了茅台、五粮液、XO等名酒……

“喏,你看——就这张,你的模样还没变。”我端起茶杯,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低头抿了一口,白瓷已经端着一盘已然削好并切成块的苹果送过来,同时交给我一张业已发黄的黑白老照片。我接过照片细细看去,当年的我和龚合国都一脸稚气——厚厚的军棉大衣,毛茸茸的军棉帽,驰骋在大海上的战舰背景,衬托着我们的飒爽英姿。照片下方,则有一行清晰可辨的黑体楷书“友谊长存”……这让我依稀记忆起我们成为好朋友后的那个周末,百货大楼附近的那家“群艺”照相馆……一时禁不住唏嘘不已。

看完照片,我抬头回望了一眼身后,发觉白瓷就站在身边,上身穿一件大红的缀着黑丝绒布纽扣的唐装,下身着一条嫩蓝的呢料裤子。她离得这样近,我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也不是洗发液或护发素留下的气味,而是汗腺渗溢过后留下的痕迹。她的纤细而白净的双手也近在咫尺,几乎一不小心就会碰触到我的眼帘。我这一生中曾经做过许多事,其中也包括在赌场做过发牌员,阅过无数的牌,阅过无数的人,更阅过无数双手,但还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如此兼具了骨感和肉感的既美丽又富有表现力的手。手指细长而圆润,若兰花低垂,手背洁白而温婉,似冰凌倒悬……如果仅就这双手而论,大概没有人会怀疑:即便它不属于一位高贵的公主或者一位漂亮的仙女,至少也属于一位优秀的钢琴家或小提琴手。可是,刹那间,也是这双手,却忽然提醒我记忆起它千真万确地曾经是一位洗脚妹的手,而且,在那些美丽的手指间,还有若干根曾经帮助我们的主人公龚合国细致地掏过……我一时竟感慨万分,不仅为美和美好的事物常常被无端地糟蹋和破坏而感到愤懑和无奈,同时也被一种奇怪的念头搅扰着,忍不住睁大眼睛,很想从那些灵巧而沉着的手指间辨认出哪些曾经掏摸和接触过龚合国的污秽……

“你身边也有这张照片吗?”我正在冥想中,白瓷忽然问我。

“啊?”我措手不及,忙点点头,同时将手中的照片递还给她,“有的,我们一人有两张。”可是,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很内疚,因为那两张照片其实早就被我撕成碎片,抛撒到营房门外的护城河里了。

“可是,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看看他呢?他可一直念着你呢……”白瓷又说,同时抬起手去揉眼角,那里已经濡湿一片。

“啊啊,我没有他的音讯,还是——”我说,忽然发现口舌竟如此笨拙,不得不用目光向季怀成求援。

“是的,我们也才联系上。”季怀成嘴里嚼着苹果,手里摆弄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抬眼望了望白瓷说。

她的双手复又交叉着垂放到胸前大红的唐装上,并开始不住地互相捏摸着——那大概是她做洗脚妹捏脚时留下的习惯和癖好——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的大拇指所涂的指甲油原来并不是全然的黑色,而是黑中还混杂着些许暗红,并且指甲的上半段已经很鲜明地褪成了一种紫黑色。我就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独独要将这根手指涂成黑色呢?”

大约感觉到了我一直在注意她的手,白瓷也低下头,下意识地将手背翻转朝上,十指微微翘起来看了看。

“不好意思,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要……”我忍不住问。

“啊啊,这——”她脸忽然红了,又低头看了看两手,才喃喃地说:“老gong喜欢。他总说红色是他的幸运色,他的领带多半也是红色的。因此,他也希望我多穿些红色的衣服,红色的鞋袜……还有,不瞒你说,他也喜欢看我涂红指甲,抹大红的口红……说到这个大拇指,其实真不是我染出来的,而是关门不当心被门缝挤着的,后来就渐渐变成了黑色。我本来还想染回红色,但因为想到老gong除了红色之外,最喜欢的其实就是黑色了,就没有再……”

“唔。怪不得有人称其为‘红与黑’……”我恍然大悟,就又问起龚合国的病情。白瓷说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又委屈地道:“大姐不让我去……”说着说着,又是泪流满面。

我正努力想着词儿来劝慰她,季怀成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忙站起身,走到门外去接听,但很快又转身走回到门口对我说:“我有点急事要办,去去就来!”

我这才又回转过头来,静静地面对着“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白瓷。平心而论,她还算是很清秀、白净的,虽是结过婚的人,眼神里依然纤尘不染,透出一股天然的清纯和善良。

她渐渐地也止住了泪水,满怀期待地望着我,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你看我们家老龚(这回我知道是‘龚’了)的病还能治得好吗?”

“啊啊,大概,也许……”我说,忽然发现自己对精神病全然无知,但心里又不想让她失望,就耍了个滑头,说,“其实,主要是得弄清楚病因……可是,你记得他发病前有过什么异常的征兆吗?”

“……有倒是有的。反正他总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了,以前下班回家,一进门,他总是先抱儿子,先逗儿子玩的。可后来,只要看到儿子就发呆,有时还流泪……”白瓷说,在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缓缓坐下,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又道,“老龚有个黑色的笔记本,我看他有时会在上面记点什么,发病前就写得更勤了……”

“是吗?你看过吗?”我忙感兴趣地问。

“没有。不过,有时他会念一点给我听听,可惜都是些挺深奥的道理,我听不大懂。”

“那——这个黑本本还在你身边吗?”我又问。

“在他保险箱里。以前他出差,怕飞机会出事,曾经告诉过我一次密语——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保险箱是声控的,就放在他书房里写字台下面——可我很快就忘了。真是的,我这人特爱犯迷糊。今天早上起来,我还在想这件事,好像是八个字——”她说,忽然从沙发上霍地站起身,几乎是跳起来,“啊呀,我想起来了,他好像说过会压在玻璃台板底下——”说着,便匆匆奔进书房。但过不一会儿,她又手捏一张白色的纸片,垂头丧气地走出来,道:“不行,还是打不开。”

她说着,便将手中那张纸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认出那是龚合国最喜爱的隶书体——“做人低调,为政清廉”。忽然想到:“这密语会不会是要男人的声音才行呢?”我就把这个猜想和白瓷说了,她于是马上邀我进去帮她试一试。我迟疑着答应了,起身随她走进里间。面对着那个似乎充满了无限魔力的淡紫色的保险箱,我定了定心神,也清了清喉咙,同时着意模仿我记忆中的龚合国的嗓音,缓缓然而十分清晰地吐出了那神咒般的八个字——“做人低调,为政清廉”。

“咔嗒”,那保险箱竟神奇地应声而开。

白瓷于是忙蹲下身去查看里面的收藏。

我见状,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忙转身走回客厅。

不一会儿,白瓷手捧一本黑色的笔记本走出来。

我忙提醒她:“你可以看看说明书,以后把这密语再改一下。”

“嗯。”白瓷点点头,却并不留意我在说些什么,只顾低头翻看起那个笔记本。但很快,她又抬起头来,将它递给我,道,“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好吗?”我有些犹豫。

白瓷就说:“不要紧,你是他老战友,是我请你帮着看的。我想知道我们老龚……”

我这才从她的红红的指甲和白白的手指间接过那本曾经很眼熟的黑黑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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