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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同一战壕的战友”

  李娟在劳动的开始几天,累得腰酸背痛,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偷偷地哭过若干次,几乎熬不下去了。但她看看年仅十七岁的阿莲都能含辛茹苦,又想想自己求学和父亲治病都需要不少的钱,于是她悄悄地给自己打气,终于坚持住了。她要求自己至少得在这里干满留级有空的日子,从而积攒一笔较为可观的经济收入,再回巴黎第n大学的课堂,不慌不忙地继续学业,同时也能很有保障地资助父亲在上海治病。

  李娟在荣太太手下打工,一转眼就有了一个月了,也领到了月薪六千法郎。还真像荣太太事先所说的一样,她这一个月免费食宿在加工点,虽然伙食与床铺的条件都很差,但毕竟不用自己掏钱,还是挺划算的。她在上海的时候曾经听说,中国大陆有些很会弄权的官吏,天天公款消费,能够做到“每月工资基本不动”。她眼下在法国巴黎,尽管没有公款消费,却也能够“每月工资基本不动”了。

  至于荣太太布置给李娟这些男女工人的劳动任务,真是辛苦啊。他们每天从早晨七点至晚上十一点,除了早餐、午餐与晚餐各占半个钟头,其余的时辰基本上都是坐在电动缝纫机旁缝制皮包。加工点里面有浴室和卫生间。香皂、洗发剂、洗衣粉、手纸、卫生巾之类的日用品,以及快餐与饮料,都由荣太太免费提供给他们,不用他们自己上街去买。他们食宿都在加工点里面,整天可谓足不出户,见不到阳光。他们白昼干活虽然男女混杂,但晚上睡觉还是男女分开的。每个星期,他们休假半天,但不得出去逛街,只能在荣太太值班室的门口透透新鲜空气:因为他们之中,只有李娟和阿莲具备正式打工的资格,其余的人员都属于非法“偷渡客”。

  李娟在劳动的开始几天,累得腰酸背痛,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偷偷地哭过若干次,几乎熬不下去了。但她看看年仅十七岁的阿莲都能含辛茹苦,又想想自己求学和父亲治病都需要不少的钱,于是她悄悄地给自己打气,终于坚持住了。她要求自己至少得在这里干满留级有空的日子,从而积攒一笔较为可观的经济收入,再回巴黎第n大学的课堂,不慌不忙地继续学业,同时也能很有保障地资助父亲在上海治病。

  荣太太手下的工人,包括阿莲在内,都来自温州的农村。他们见李娟这样一位气质迥异的上海姑娘,竟然来做他们“同一战壕的战友”,不免感到稀罕而又好奇。

  这一位,特地向李娟说起了温州腔的普通话:“阿娟,你是留学生,有正式的打工资格,可以公开找一份比较好的工作,何必跑到我们这里来受罪?”

  那一位,也向李娟说起了温州腔的普通话:“阿娟,你让我改变了对上海人、尤其是对上海姑娘的印象。看来,上海姑娘并非个个都是骄矜慵懒,也有像阿娟这样吃苦耐劳的。”

  李娟面对他们的好奇心,就很直率地向他们解释:“我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工人家庭。我这次到法国自费留学,用了家里很多的钱。现在我的父亲病了,是中期的胃癌,要开刀做手术,缺了不少的医疗费。我只好从巴黎的大学里办了留级的手续,打工挣了钱才能帮助家里度过难关。我已经顾不及工作的轻松与繁重了。”

  工人们听了,又纷纷赞叹李娟“有孝心”、“有志气”、“有主见”,不一而足。

  尤其是年仅十七岁的阿莲,更对李娟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自告奋勇地要跟李娟同睡一个床铺:“娟姐,我们这里的床都很大。我们都是两个人睡一张床。现在你来了,我跟你同睡,你乐意么?”

  李娟见阿莲身材纤秀,自然很乐意了:“好啊。我还从来没跟温州姑娘交过朋友哩。”

  阿莲那单纯的嘴角单纯地一翘:“哎呀,我可不敢与娟姐交朋友啊。”

  李娟莫名其妙:“这……难道是我让你讨厌了吗?”

  阿莲急忙申辩:“娟姐误会我了。你是上海来的大学生,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哩,怎么会讨厌你呀?我的本意是,我在温州老家的时候,曾经听见不少人都说,你们上海人瞧不起我们温州人……”

  李娟笑着告诉阿莲:“你说的这种社会舆论,早已是过眼烟云的‘老皇历’了。现在,我们上海人都很佩服你们温州人啊。你们温州人,无论是在中国国内,还是在世界各地的大小城市,都能创业当老板,都能‘朋’起来开辟一条又一条生意兴隆的‘温州街’。你的舅舅荣老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阿莲说:“我舅舅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也会做生意,但有一个最不好的缺点——太怕我舅母了。”

  李娟说:“太怕?那就意味着超出了一般的怕?”

  阿莲说:“是啊。就拿我们加工点的这些工人来说吧,我舅舅总是要求我舅母别让我们的劳动过于辛苦,可我舅母总是跟我舅舅对着干,把我们当成牛马一样的苦力。”

  李娟说:“公司销售点门市部的营业员,是很文雅、很体面的工作。我觉得,你舅舅应该安排你去门市部那里上班。”

  阿莲的神情有惆怅,也有憧憬:“这事,说起来就不止三言两语了。我早在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就病故了。我父亲续了弦,可后娘待我一直很不好。我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弟弟,到法国刚刚有了不错的条件,就张罗着让我从温州移民到了法国。我移民那年,才十二岁。我跟我舅舅一样,是正式移民的。我舅舅能够正式移民,原因在于我舅母是已定居法国的温州华侨。我呢,费了一番周折。按照法国的移民政策,只有合法的配偶关系和未满十六周岁的子女,才可以申请正式移民。我舅舅的年纪,比我要大十五岁零十个月。那年,我舅舅二十七岁,将我的身份,由外甥女写成了他在温州与前妻养育过的亲生女儿,并且办了公证的手续。实际上,他在温州根本没有什么前妻。就这样,我在巴黎有了长期正式居留权。法国政府实行义务教育制度,未满十六周岁的少年儿童都要接受义务教育。我舅舅做通我舅母的思想工作,让我在巴黎接受了义务教育。去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了业。我舅母再也不同意送我读高中了,还说根据我的年龄,可以安排我打工了,开始必须做公司最基层的皮包缝纫工。我舅舅没办法,只得顺从了我舅母的主张。不过,我舅舅私下里跟我讲了,他迟早要让我在门市部做营业员,因为我的法语口语说得很不赖。”

  李娟同情而又羡慕地注视着阿莲:“你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这是你的不幸。但你又很有幸。你舅舅不顾你舅母的偏见,尽力关照你、呵护你。你舅舅对你的这种亲情,很感人啊。”

  阿莲听了,竟像哲学家一样睿然慨叹:“人生的宿命,可能就是美中不足的吧……”

  有一天夜里,李娟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被同睡一头的阿莲紧紧地抱住了。李娟惊得睁眼一看,朦胧的夜色中,阿莲其实未醒,却梦泪婆娑地呓语了几声:“妈妈,别走……妈妈,别走……”显然,十七岁的阿莲梦见亡故的母亲了。李娟明白过来了,一下子就感触得热泪盈眶。她一动不动,任凭阿莲紧紧地搂着,唯恐搅了阿莲思母的梦境。她由此联想到了:阿莲与她相处以来,经常抢着为她掸床叠被、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乃至洗衣服,原因就是阿莲在潜意识里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所以要像做丫鬟似的表达自己的敬母之情。

  其实,李娟今年二十二岁,比阿莲只大五岁。可李娟在十七岁、也就是阿莲这么大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向母亲撒娇哩。

  眼下,李娟静静地嗅着十七岁的阿莲身上散发的清香。李娟从小就生长于钢筋加水泥构成的上海市区,现在阿莲身上宛如江南农村阡陌青草气息的清香,不禁使她有些熏然、怡然了。她尚未去过温州,但她越来越喜欢温州的这个阿莲姑娘了。她甚至寻思着应该为阿莲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情。她就是这样一种上海姑娘:当她领受了某个人的诚恳的友谊,她就想为某个人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情。对于柳绍禾,她前些日子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此刻,七月上旬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预知,到了十月上旬的时候,她将为阿莲与柳绍禾恋爱关系的确立而煞费苦心。

  阿莲十七岁的人生履迹中虽有不少的坎坷,但她毕竟从温州正式移民到了法国,已在巴黎生活了五年,算是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因此,爽直并且真挚的个性,正在她的身上形成。

  加工点车间的这些男女工人,惟独李娟不是温州人,所以听不懂工人们为了调剂情绪而用温州话互相唠嗑的“荤段子”。阿莲不忍心让李娟孤零零地闷得慌,就趁着活儿不太紧张的间隙,用法语跟李娟聊一些闲话,以便李娟能够解解乏。不过,阿莲聊的闲话,可不是什么“荤段子”。那她聊了一些什么呢?她聊的是这些男女工人充满风险与传奇色彩的偷渡故事。因为车间里的这些男女工人,只有她和李娟不是“偷渡客”。

  李娟从阿莲的闲聊中,获悉了闻所未闻、五花八门的偷渡方式。

  有的“偷渡客”,以出境旅游的名义,从中国大陆到了中国香港或者东南亚,交钱给“蛇头”,换成韩国或者日本等国的护照,乘飞机前往德国或者东欧,再坐汽车以及火车进入法国。

  有的“偷渡客”,起先办了俄国的签证,从中国大陆到了俄国的莫斯科,交钱给“蛇头”,从而登上莫斯科飞往法国巴黎的航班。

  有的“偷渡客”,不找任何“蛇头”,而是提前跟那已在法国巴黎生活的亲友联系妥当,然后办理非洲某国的签证,于中国大陆乘上相应的航班,利用飞机暂停巴黎国际机场的机会悄悄出溜,再由亲友想办法予以秘密接应。

  阿莲尤其对阿海的偷渡经历感慨不已:“娟姐,你还不知道哩,阿海从温州偷渡到法国巴黎的过程,充满了风险,听起来着实令人惊心动魄呐。”她说着,就将阿海喊了过来,要阿海向李娟复述自己几乎丧命的偷渡经历。

  二十多岁的温州小伙子阿海,在李娟的面前局促了一下,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心情,用温州腔的普通话向李娟追述了自己偷渡的经历。

  原来,阿海是与同村又同龄的两个小伙子一起偷渡的。阿海他们三个人都向“蛇头”交了十二万元人民币。按照“蛇头”策划的路径,他们三个人先由温州坐车到了云南,接着由云南偷越边境到了缅甸。从缅甸入境的地方,再到泰国入境的地方,那么遥远的路程,他们跟在一个缅甸籍的向导后面,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而且全靠步行。一路上,他们简直成了原始人,翻越一座座崎岖的丛林,喝生水,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野果子和野兽肉。野兽是那个向导打下的,用篝火烤着吃。有不少次,他们几乎被毒蛇咬死,被山洪淹死。好不容易进了泰国的边境,阿海的那两个同伴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的劳顿,痛哭着病死了。阿海含泪掩埋了他俩的遗体,一个人坐车到了泰国的曼谷。“蛇头”早已从中国坐飞机到了曼谷,在预定的地方见了阿海,就给了阿海一本护照:那是另外某个人的真护照,却换贴了阿海的照片。就这样,阿海从曼谷坐飞机到了罗马尼亚,又从罗马尼亚坐飞机到了南斯拉夫,再从南斯拉夫的首都坐车到了南斯拉夫与意大利交界的地方,悄悄溜进了意大利的边境,然后从意大利坐车偷渡到了法国的巴黎。

  阿海说着说着,辛酸地抹起了眼泪:“现在回忆,我为了偷渡,真是‘九死一生’啊……”

  李娟对此也很伤感,可又很不理解:“那……你们干脆不出国,就在温州的老家呆着,难道不行么?”

  阿海的语气却又变得很激昂了:“可是巴黎的工资高啊。我们温州人到巴黎,合法的也罢,偷渡的也罢,发财的越来越多了。再说,我们到巴黎做工,纵然做的是黑工,无论怎么辛苦,也比在温州山区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要轻松一些。尽管温州城里很富裕,但我们温州山区农村仍未脱贫。我和那两个同伴交给‘蛇头’的钱,有一部分是向温州老家的亲戚借的。他俩已在偷渡的路上病死了。我如今在巴黎做黑工挣钱,为了生死与共的友谊,不仅要还自身的债,也决心帮他俩的家庭还债哩……”

  李娟听了阿海的肺腑之言,一时百感交集,无语以对。

  然而,李娟万万没有料到:十几天之后,阿海在巴黎的国际机场,演绎了不仅“惊心动魄”,而且“惊天动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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