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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人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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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莲长这么大,头一天清早不起炕;豆叶黄隔着篱墙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从屋里走出来。

“我女儿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说,“你有什么活儿,我来替她干。”

豆叶黄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说:“那怎么敢当呢?她昨晚上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倒卧在炕上了呢?”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灾枝病叶。”一丈青大娘沉下脸说,“莲丫头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闲儿,伤了元气。”

豆叶黄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去。这个女人半百了,却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她描眉入鬓,鬓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脸上桃红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爱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莲凤头鞋,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两只长长的耳环子荡来荡去打脸。她本来长着一双巧手,却吃馋了,呆懒了;平日横草不动,竖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莲不回来,没人烧火做饭,她的墙柜里正有一位相好的送来一包绿豆糕,就打开红纸包大吃起来。鸡笼里的鸡,猪圈里的猪,饿得扑笼拱圈,吱吱哇哇乱叫,她也不管。

正当她大吃绿豆糕的时候,忽然有人抬开柴门,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双双走进来。何大学问剃头刮脸,身穿长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头,穿一件新毛蓝布褂,黄铜手镯叮叮当当分外响;老两口子的神情都十分严峻。

“大妹子在家吗?”一丈青大娘高声问道。

豆叶黄连忙将一块绿豆糕直脖儿咽下去,噎得打着嗝儿,捂着胸口迎出来,说:“老姐……姐,何大……哥,屋里坐。”

她高高打起门帘,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学问一前一后走进去。

这间小屋,不知道的只当是新婚的洞房。粉莲纸糊顶,雪白的四壁,窗棂上贴着剪纸的红喜字,墙上挂着鸳鸯戏水和美女思春的杨柳青年画,炕上铺的是细软新席,墙角码起的是两床火烧云的大红被子。

豆叶黄忙给何大学问端过来烟笸箩,递上她的翠玉石嘴长杆烟袋。这个女人好怞烟,一口牙齿熏得乌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为减色。

何大学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掏出自个儿的大脑壳烟斗和烟荷包,吧嗒吧嗒怞起来。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声,嗽了嗽嗓子,说:“弟妹,按照咱们的乡俗礼数,挂锄时节,当爹娘的要接闺女回娘家住几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莲丫头住几天娘家,求你点头。”

豆叶黄虽然歹毒,可是自从吃过一丈青大娘一顿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这个情景,不敢不答应,便顺水推船说:“老姐姐,你心疼她,难道我不疼爱她吗?那就让她叨扰你两天,只是一天要喂三遍猪,还得她管。”

院里又响起一阵咚咚脚步声,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吗?”好大嗓门儿,是吉老秤。

豆叶黄心凉肉跳地迎出去,只见古老秤也是一身齐整打扮,头上还顶着个红疙瘩帽盔儿。

“老秤兄弟,哪阵香风把你这位稀客刮了来?”豆叶黄年岁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无事不登三宝殿!”吉老秤大摇大摆闯进屋,一见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个千,“原来大哥大嫂也在这儿,巧啦!我本想见过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后,再到府上去,这就不必我磨鞋底儿了。”

豆叶黄又递过烟筐箩和翠玉嘴儿长烟袋,说:“老秤兄弟,尝尝我的兰花烟。”

“请吧!”吉老秤从腰里摸出鼻烟壶,“四嫂子,你尝尝这个。”说着,捏了一大撮,抹进鼻孔里。

于是,就像过山炮装上了炮弹,点着了药捻子,在豆叶黄的这座香巢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连珠炮声。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叶黄堵住两只耳朵尖叫。

“老秤,你究竟有什么事儿?”何大学问开了腔。

炮声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说:“回大哥的话,我来给杜四嫂子的女儿莲姑娘保个媒。”

“我是她婆婆!”豆叶黄急忙更正。

“谁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后,你就把莲姑娘当成了亲生女儿!”吉老秤狡黠地眯着眼睛笑道,“有个好主儿,跟莲姑娘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不能不积德行善,成全这一桩美满良缘。”

“且慢!”何大学问打断他的话,“莲姑娘还是我跟你大嫂的干闺女,我们也是她的一层父母;水大漫不过船去,我们两口子不乐意,你也白搭。”

“大哥,你且听我说下去!”吉老秤当胸一抱拳。

“我不想听,你免开尊口!”豆叶黄急色白脸。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开,保你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说,“我给莲姑娘提的这个亲,男方是咱们方圆几十里的一位高才人物?”

“谁?”一丈青大娘插嘴问道。

“姓周名檎!”吉老秤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都是爽快人,乐意不乐意?”

何大学问乐得闭不上嘴,说:“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开眼笑,说:“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问豆叶黄。

“你给我滚出去!”豆叶黄犯起刁来。

“豆叶黄,你胆敢不赏我的脸面!”吉老秤咆哮一声,一拳捣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块炕坯。

豆叶黄一见吉老秤那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儿,吓得一屁股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说了算。”

“我要听你的回话!”吉老秤大吼。

“嫂子依你,依你。”豆叶黄眼珠儿一转,“我去找杜四,劝他也答应这门亲事。”说罢,爬起来就奔外跑。

“你还是陪我这个香风刮来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鹰抓小鸡,把豆叶黄拦在怀里,“有人请杜四哥去了。”

请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郑端午。

这一天是陰历七月十五。陰历七月十五是鬼节,鬼节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摆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门前冷落车马稀,柳罐斗的大船也拴在对岸。

渡口不远处的柳荫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换盏地喝酒。

“杜四兄弟!”老木匠郑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个人情,到你家去说吧!”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发走,他好独吞酒肉,忙说:“四哥,办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下着。”

花鞋杜四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木匠郑端午走了。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浑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黄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爇,猛一抬头,只见从对岸的柳罐斗的大船上,走下了云遮月。

云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葱心绿的抹胸,怀里抱着刚拆完的被子,还有两支棒槐和一块搓板,到河边去洗。

麻雷子打了个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云遮月,到河这边来洗吧!我给你打个下手。”

云遮月坐在了水边,扬起一只雪白的胳臂,笑着说:“麻巡长,我不会凫水。”

麻雷子色迷迷地说:“我有心过河帮你的忙,就怕柳罐斗不许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他不在船上!”云遮月隔河抛过来一个媚眼。

“到哪儿去啦?”

“他去买纸钱,晚上祭水鬼。”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窍,说着就下河。

“麻巡长,你找死呀?”云遮月吓得惊慌摆手,“今天是鬼节,水鬼拉替身。”

“神鬼怕恶人!”麻雷子踩水泅过来,“我麻雷子是凶神恶煞,水鬼不敢惹我。”

他的话没落音,水下两只大手扯住他的两条退,一神到底。

麻雷子虽然一阵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睁眼一看,原来是柳罐斗,这才知道中了计,便拼命挣扎起来。柳罐斗扼住他的喉咙,他也死抱住柳罐斗的身子不放,两人被水下的激流冲向下游。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斗差得多,力气也不如柳罐斗大;角斗了十几里,气力渐渐不支,柳罐斗便掐着他的脖子灌坛子。咕噜噜!咕噜噜!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柳罐斗拖着死尸,又游出几里,见岸边有一片浓密的水草,四下没有人影,便将麻雷子的尸体躁了进去。然后,悄悄上岸,钻进了青纱帐中。

再说花鞋杜四跟随老木匠郑端午回到家里,进门一看何大学问、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摆开了阵势,便知必有来头,马上堆起笑脸说:“各位大驾光临,我的面子不小呀!”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说:“我们来接莲丫头住娘家歇伏,弟妹答应了。”

吉老秤开门见山,说:“我来给莲姑娘保媒,四嫂子满口应允,只等你一句定乾坤了。”

“吉老秤,你这不是拆我的家吗?”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儿子在外当了官,一十八载衣锦荣归;我的儿媳妇是个贞节烈女,要学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谁说你儿子当了官?”吉老秤问道。

“难道你忘了?是铁嘴小神仙算出来的。”

“陈谷子烂芝麻,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无巧不成书,门外传来笛子声。花鞋杜四像是盼来了救命星,说:“小神仙来了,我请他当着你的面再算一回。”

“你陪客,我去请!”何大学问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一会儿,铁嘴小神仙进来了,问过了二和尚和望日莲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词,猛然一拍大退,说:“好卦!大吉大利。”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当了官儿?”花鞋杜四提醒他。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长!”

“哪一年衣锦还乡?”

“一十八载。”

“怎么样?”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那儿媳妇是不是还得等上几年,熬出个夫贵妻荣?”

“不必了!”铁嘴小神仙沉重地摇了摇头,“二和尚已经被他们的司令官招为东床佳婿,莲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长大人了。”

“胡说!”花鞋杜四绝望地嘶叫,“你为什么变了卦,跟两年前算的不一样?”

“谁说不一样?”

“两年前你说二和尚当了营长,他的媳妇应该等他。”

“两年前他当的是营长呀,莲姑娘的命相还算相当;如今令郎高升三级,莲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放你妈的屁!”花鞋杜四泼口大骂,“什么他妈的铁嘴?你是红口白牙跑舌头,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

“岂有此理!我虽比不了诸葛亮,也还比得上刘伯温。”铁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柜,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这位莲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赶快把她打发走,我敢断你流年不利,必遭险凶。”说罢,跟何大学问讨了卦礼,扬长而去。

铁嘴小神仙一出门,正跟小店伙计撞个满怀,两人都跌倒在地;小店伙计连滚带爬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叫道:“老掌柜,大事不好!麻巡长叫水鬼拉了替身。”

“赶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鬼节黑煞日,谁敢下河呀?”小店伙计带着哭腔说。

“我去捞他!”花鞋杜四说,“他还欠着我十块大洋哩。”

“你不能去!”豆叶黄扑到他身上,“十块大洋只当喂了狗,你可别叫水鬼再拉走。”

何大学问拉着长声说:“老四,铁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别当耳旁风呀!”

花鞋杜四咳的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领子提了起来,说:“亏得你还算个男子汉,倒不如四嫂子这个娘儿们家有见识,君子一言,响屁一声,你开个身价吧!”

花鞋杜四身上像发疟疾,嘴里像满槽牙疼,声吟着说:“我这个儿媳妇是花钱买来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饭,我不能白送给人家”。

吉老秤不耐烦地喝道:“放响屁!”

豆叶黄说:“三十块大洋吧?”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块,少一个铜板我也不撒手。”

“杜四,你是一只饿狼!”吉老秤骂道,“给你五十块,连豆叶黄也搭上。”

花鞋杜四咬定牙关,说:“我言无二价。”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来!”吉老秤大吼一声,把杜四当胸一抓,顺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

“救……”花鞋杜四刚要呼救,脖子已经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来。

“老秤兄弟,你饶了他吧!”豆叶黄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

“豆叶黄,你还怜惜这只饿狼干什么?”吉老秤说,“我宰了他,你挑个黄道吉日嫁人,赶巧了还能结个晚瓜。”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学问拦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财狠食黑;莲丫头进你家门十二年,给你家当了十二年的牛马,是她白吃你的饭,还是你喝了她的血?咱们找个算盘来,清一清账。”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气息奄奄地说,“三十块……就三十块吧!”

“找文房四宝来!”何大学问大喊。“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白纸黑字,立下文书。”

“爷爷,我这就拿来!”一直隔着篱笆偷听的何满子,欢叫着跑了。

“大哥,这笔钱谁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问。

“我!”何大学问一拍胸膛。

“咱们现钱交易,不准赊欠。”花鞋杜四又紧吁一句。

“我拨给你二亩地!”何大学问说。

花鞋杜四两眼一阵贼亮,忙说:“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钉儿!”何大学问慷慨激昂地说,“二亩地给我干闺女赎身,二亩地给我干闺女陪嫁,才不过花掉我半壁江山。”

何满子从周檎那里,用一个小竹篮挎来文房四宝。

花鞋杜四开小店,能写会算,亲手写了字据,跟豆叶黄按了手印,呈给何大学问;何大学问回家取来地契,扔给了花鞋杜四。

闷葫芦郑端午这才得着机会说话:“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儿的媒人,你们就把莲姑娘这个大媒赏给兄弟吧!”

“多谢了!”何大学问爽朗地大笑,“还得有劳你带着整儿跟荷妞,给我躁持聘闺女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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