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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人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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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小院喜气冲天,一群群喜鹊从东西南北飞来,落在院里院外的树上,从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虽然赔出四亩地,损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两口子心里高兴,脸上放光。

最叫老两口子感动的,是跟花鞋杜四办完交涉的当天晚上,柳罐斗忽然来了;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进屋倒头便拜,只说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辈子报答不完你们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声。

柳罐斗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只有三间泥棚茅舍,并无一垄土地,深感对不起外甥,更有负于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老嫂比母,小叔似儿。一丈青大娘比柳罐斗大二十来岁,见他如此礼重和伤情,心里发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为你破费,你谢得着我吗?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儿莲丫头身上。”

“也为了檎哥儿!”何大学问慢声慢气,自我陶醉地说,“常言道,门婿半个儿;从今以后,檎哥儿有我一半了。罐斗,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么不识数儿,反倒谢起我来?”

柳罐斗并不多言,挥泪转身离去。

办完交涉那天从杜家回来,望日莲感激涕零,双膝跪倒在干爹干娘面前,抱住二位老人的退,哭着说:“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们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亩地陪嫁。”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搂住望日莲说:“儿呀,谁叫娘穷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两院,十顷八顷,可是娘没有呀!”

“那就再给莲丫头二亩!”何大学问激动起来,“剩下二亩给咱们老两口子当坟地,足够了。”

“不,不!”望日莲大叫,“这怎么对得起哥哥嫂子呢?”

何大学问说:“你哥哥在城里当了少掌柜,用不着土里刨食了”

“不,不,不!”望日莲叫得声音凄厉。“我更不能对不起小满子。”

何大学问扬声高笑,说:“寒门出将相,草莽出豪杰,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注定是个大命人,不稀罕这二亩地。”

望日莲哭急了说:“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亩地,我就不嫁了。”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只得不再强迫,但是一定风风光光大办喜事。

门婿周檎出面劝阻了。

“大舅,大舅妈,您们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经山高海深,不能再铺张排场了。”

乡下礼数,没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门;怕的是被人背后飞短流长,说是:“先有后嫁”,名声上不好听。所以,周檎闯进门来,说话又扫人兴,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脸色不悦。

一丈青大娘没有好声气地说:“檎哥儿,你还没有八抬大轿把我们莲丫头搭走,我们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该你管。”

何大学问也整着脸子说:“檎哥儿,莲丫头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比我的亲生儿女还要亲,婚姻本是终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乡亲们戳我的脊梁骨。”

“大舅,大舅妈,您们都是知大理,明大义的人。”周檎恳切地说,“如今国难当头,眼看要当亡国奴了。这个时候,大办喜事,乡亲们更要戳断咱的脊梁骨!”

何大学问恍然大悟,连声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一丈青大娘仍然赌气,望日莲撒娇地说:“娘,人家说的是至理明言,您别蛮不讲理,依了他吧!”

一丈青大娘叹了口气,说:“只是委屈了你,娘过意不去。”

望日莲连忙一牵周檎的袖子,说:“还不谢谢爹娘。”

“大舅,大舅妈,我……”

“你管我叫什么?”一丈青大娘又恼了。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一丈青大娘笑逐颜开,说:“只要你们俩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我跟你爹这两把老骨头,还能给你们熬出斤儿八两的油来。”

周檎跟望日莲的喜日前一天,何满子的爸爸何长安从通州赶来。

何长安在通州并没有另外安个家,而是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后生下一个女儿,目前又要分娩。岳父年老力衰,小书铺主要靠他经营;他是个守成之材,小书铺在他手里,并没有发达,但也没有衰落。

他为人心地善良,却又胆小柔弱,满面和气生财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仪态。这两年发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个文雅的商人,失去了农家子弟的气质。

何长安礼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对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对于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和柳罐斗这几位父辈的友好,也都多少带来一点礼物。他虽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乡邻的情份上,也要登门拜望,问好请安。

这一趟,也不例外。不过,馈赠的重点是望日莲。他给望日莲买了一身衣裳和两双鞋,还给买了茶壶、茶碗、茶盘,一面镜子和一只梳头匣;都是花花绿绿,喜兴颜色。

但是,对于他的到来,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并不高兴,何满子也不跟他亲爇。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这一趟来,必定想把何满子带到城里上学,夺走他们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何满子也知道,爸爸将要强迫他离开爷爷和奶奶,离开望日莲姑姑,离开干爹郑整儿和干娘荷妞,离开柳罐斗、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以及牵牛儿,离开这个可爱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滩,像抓住野鸟一般把他关进笼子去。

何长安也感觉到,他的到来,不但冲淡了喜气,而且带来了陰郁。他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便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猛一拍手说:“您们看,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禀告。”

“什么天大的喜事!”何大学问忙问。

“咱家的新姑爷,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学!”何长安从身上掏出一封大红信柬,“这是录取通知书,我给捎了来。”

“这真是双喜临门,满子快去请你姑父!”何大学问果然喜形于色,“檎哥儿给咱们这个小村增了光,给咱们穷门小户争了气。董太师良田十顷,子孙成堆,连个潞河中学生还没出,他的气数尽了。”

“所以我想让满子今年赶快上学!”何长安说,“踩着他姑父的脚印步步高升。”

“对,对!”何大学问连连点头。

“再说吧!”一丈青大娘还是沉着脸,“孩子还小哩。”

周檎被何满子推推搡搡而来。

“恭喜,恭喜!”何长安连连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烛又金榜题名,大小双登科。”说着,把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周檎。

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进裤兜里,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只书桌了;我是不是上学,还不一定。”

何长安又从腰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上海给你寄来的稿酬和一封信。”

“什么叫稿酬?”何满子好奇地问。

“你姑父写成的文章,印在书里,书店给的酬谢。”何长安说,“你要上进,长出息;将来也上大学,也写成文章印在书里。”他又对周檎说:“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长,他让我替他问你好。”

何大学问惊问道:“檎哥儿,你怎么跟这种人认识?”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说。

第二天是喜日,只雇了一顶四人抬的小小花轿,两名吹笛的乐手,不用锣、鼓、唢呐,花轿进门放了一挂鞭炮;虽不红火,倒也喜兴。

吉老秤和老木匠郑端午这两位大媒,一个替男家迎亲,一个替女家送亲;郑整儿当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专管铺红毡、倒红毡。柳罐斗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张小桌,插上红烛高香,在郑整儿那悠扬嘹亮的口令声中,新婚夫妇拜过天地,给亲朋好友们见礼,然后双双牵着彩带,进入洞房。何满子穿上望日莲给他做的花红兜肚,奉命在炕上滚床;他演得高兴,又翻起筋斗,竖起蜻蜓。

忽然,他听见隔着篱墙,奶奶正跟爸爸发脾气。

“铺子里离不开我,我得在关城之前赶回去。”爸爸说,“满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学;我把他带走,先收收心。”

“他还小,我不放心!”奶奶粗声大气,“等过两年,个儿长高一点,再上学也不晚,还免得受大学伴的欺侮。”

“娘,求求您……”爸爸低声下气地央求。

何满子一听大势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网之鱼,慌慌如惊弓之鸟,逃向河滩。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莲童年时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里,后来又藏进望日莲洗身子的河湾红皮水柳丛中。水深没顶,他不敢踩水出声,就来了个仰巴跤漂羊;几条小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两只花翎小鸟蹲在红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圆眼睛瞪着他。

水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

“今后,你要跟周檎保持单线联系,保障他的安全。”

“请放心,文彬兄!”

“他们要打起民团旗号,建立秘密抗日武装,你要帮他们取得合法地位。”

“文彬兄,我一定办到。”

何满子悄悄翻了个身,从柳枝空隙间偷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巡长,跟一个三十来岁的长方脸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开了。

何满子心想这年轻的一定是尹巡长,这文彬兄又是谁呢?天渐渐黑了,他有点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掳走。进退两难,无依无靠,他感到孤独而委屈,伤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泪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进运河里去了。

暮色苍茫,河上荡漾着望日莲呼唤他的回声:“满子,小——满——子!”

“莲姑!”何满子钻出红皮水柳丛,一颗流星似的投进伫立沙冈上的望日莲怀里,鼻涕眼泪把望日莲那红花小袄浸湿了一大片。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莲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我不回家!”何满子打着坠儿,“我爸爸要把我带到城里去。”

“你爸爸不把你带走了。”望日莲笑道,“你姑父也不进京上学了,留在村里办个小学堂,你跟姑父念书。”

“是那个叫文彬的人让姑父留下的吗?”

“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在暗处看见了他。”何满子说,“姑父怎那么听他的话呢?”

“他是你姑父的大师兄。”

“一定是周文彬!”何满子惊喜地叫道,“快带我去看看他。”

“他已经走了。”

何满子拍着光葫芦头,直恨自己没眼福。

何满子被望日莲背回家,只见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门口。奶奶一见他们,摆手说:“满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我才不想进咱家的门!”何满子气哼哼地说。

望日莲背他到外屋,静悄悄只有干娘荷妞在做饭。

“他们呢?”望日莲问。

荷妞小声说:“在东院商量立民团的事。”

望日莲放下何满子,给他盛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鸡肉,说:“快吃吧!吃饱了赶紧睡觉;从明天起,野马戴上笼头,先跟你姑父认字儿。”

何满子说:“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望日莲面带难色,哄他说:“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没见了,还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

“不!”何满子赌气扔了筷子,不吃饭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让他跟你们俩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给你们暖窝儿,我保你过年就抱个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个偏方传授给望日莲。

“呸!”望日莲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她满脸通红。

不过,第二年望日莲并没有抱个大胖小子,而是在芦沟桥的炮声中生下个女儿。这个女儿二十三年后大学毕业,跟由于写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满子结了婚。

这是后话,本书不表。

一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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