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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1)

  黑色的土地我用身子量过,白色的云彩我用手指数过,陡峭的山崖我全都攀上过,平坦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没有翻不过的雪山,没有不过的河流。

  一回到扎克木,斯朗泽仁就去找刘小雪,商量啥时结婚,我独自先睡了。等到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斯朗泽仁开着灯,呆呆地坐在床上吸烟。我从厕所回来半睡半醒地催他:“这么晚了,快睡吧!”房间的灯虽然立刻熄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斯朗泽仁仍然泥塑木雕似的坐在床上,我不禁大吃一惊问他:“你和小雪商量得咋样啦?”斯朗泽仁啥也不说,眼泪汪汪的拿着碗,到食堂吃饭去了。

  我跟着去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碰上李主任。李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表现不错,这么远探亲,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吃完饭就到专案组报到,参加仁嘉丹珍的专案。她的问题非常严重,我们已经将她隔离审查。”我脸上呵呵笑着,心里却非常有压力,我们坐在一桌吃饭。

  “对象搞好了吗?是个城镇人口,还是农村人口?”李主任对我非常关心,他边吃饭边问我。

  我不得不撒谎:“说了几个,全都是农村人口,本人又不愿上高原,我也就没有答应。”

  “小鬼,别在内地找啥农村人口啦,到时我在高原上给你找一个藏族姑娘,我的老婆就是藏族,对我好得很!”李主任说。

  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说:“谢谢李主任的关心。”

  吃完饭,跟着李主任到了专案组,李主任郑重地对我说:“仁嘉丹珍不仅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还有现行的炮打恶攻问题,是全州甚至全省的大案要案。县革委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我们决定由你和张定康来办她的专案,尽快查清,从重从快处理!”我头一次在李主任面前打了退堂鼓,我望着李主任说:“我可能完不成这个任务!”李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小鬼,仁嘉丹珍也是纸老虎,陆平、彭佩云这样的省部干部,都被你们打倒了,仁嘉丹珍不过是个纸老虎,你怕她干啥?”

  张定康接着向我介绍了案情,我真是受到一场活生生的阶级教育。我过去只看到仁嘉丹珍表面上待人彬彬有礼,还认为她言谈举止有教养,一点也没料她是这么狡猾和反动,不仅年轻时代就参与分裂祖国的反革命集团,文革中居然这么恶毒攻击和炮打伟大领袖毛主席,民族地区的阶级斗争真是尖锐复杂!

  “咋样呀?就是把仁嘉丹珍放在北大,也算得上数吧?”张定康笑着问我,“别说你们刚来,就是我过去同她相处那么多年,一点也没发现她就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

  “民族地区的阶级斗争,真是尖锐复杂!”我感慨万端地慨叹道。

  “所以,毛主席说: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个阶级斗争问题。”张定康也深有体会。

  从专案组回来,我到刘小雪那儿去找斯朗泽仁。刘小雪住在县革委招待所,我推开她的房门,斯朗泽仁正和她坐在床上低着头不说话,刘小雪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斯朗泽仁给我倒了杯水。

  “你们的婚礼啥时举行?”我坐下急忙问,同时告诉他们,“我已经向李主任要了房子,你们定了我就立刻搬出去,找几个人帮你们把房子粉刷布置好。”

  “我们不结婚了。”刘小雪望着窗外回答。

  “准备了半天,咋又不结婚了?”我非常意外。

  “我爸坚决不同意我们结婚!”刘小雪平静地回答。

  “他一直赞成你们恋爱,现在怎么可能不同意你们结婚?”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认为他太对不起仁嘉丹珍,一听到我找到了仁嘉丹珍,他一连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天独自站在书房外的平台上,痴呆呆地望着我们这方,眼含热泪嘴里默默地念叨着,神情显得非常沮丧……”刘小雪眼里噙满泪水,再也说不下去。

  我默默地坐着,可怎么也不明白,刘越找到了仁嘉丹珍,跟他们结婚有啥关系?我问刘小雪,找到了仁嘉丹珍,可是喜上加喜呀!他咋不同意你们结婚?刘小雪回答:“他说既然仁嘉丹珍反对,他就不能同意我们结婚。”我听了更是糊涂,刘越这又是哪家的逻辑?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一直没有跟仁嘉丹珍联系上?”我问。

  “他婚后就不断地给仁嘉丹珍写信,可一封回信也没有。前不久他突然接到仁嘉丹珍的电话,就立刻发电报把我叫回去,坚决不同意我们结婚。”

  “难道仁嘉丹珍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我问。

  “我回去头几天,他整天问的都是仁嘉丹珍,”刘小雪说,“他激动地对我说:‘虽然过去我不知道仁嘉丹珍健在,但我心里一直记着她。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与你妈结婚,我与你妈妈的婚姻失败之后,从此更加坚信,在这个世上,只有仁嘉丹珍是真心与我相爱的女人!

  ’他又对我说:‘既然我有负于仁嘉丹珍,现在仁嘉丹珍反对你们结婚,我怎么也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多欠她一份感情债!’”

  “那也不能光考虑他与仁嘉丹珍的感情呀!”我说。

  “可是,我们却不得不考虑她跟她爸的感情。”斯朗泽仁说,“自从她妈与她爸离婚,她爸一个做学问的男人,从此既当父亲又当母亲,父女俩真是相依为命,他对小雪既有父爱又有母爱,小雪同她爸的感情远远胜过同她母亲的。”

  我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至此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和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入冬以来,扎克木一直下雪,雪一天比一天大,越堆越厚,已经大雪封山,贺小梅回去结婚一直没回来。雪大无法返回山上,刘小雪就从旅馆搬到贺小梅的屋里,每天不是斯朗泽仁到她那儿去,就是她跑到斯朗泽仁这儿来,两个人都非常痛苦。

  我们将仁嘉丹珍从隔离室叫到专案组,她正巧看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从大门内出来,我们要仁嘉丹珍老老实实地交代如何参加组织分裂祖国的反革命小集团。她站在我们面前却对我说:“王诚,你一定要劝劝斯朗泽仁,刘小雪父亲都反对他们结婚,他们为啥还在继续来往?”

  “你咋知道她父亲反对他们结婚?”仁嘉丹珍天天关在隔离室里,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她怎么会知道外面的情况?张定康立刻警惕地问。

  “请你别怀疑我跟谁串通,我完全是关心他们。”仁嘉丹珍笑着回答。

  “自己的羊关在圈里不放,却一心想着去帮别人放牦牛!”张定康幽默地批评她。

  “我完全是为他们好,我可以掏出我的心!”仁嘉丹珍认真地说。

  “算啦,先把你的羊放好,他们知道放自己的牦牛!”每次叫她交代问题,她都会狡猾的找些借口,千方百计地转移斗争视线,张定康打断她说,“难道组织上还不了解你一贯对斯朗泽仁的拉拢腐蚀?”

  “反正现在我说啥,你们都说我别有用心!”看到自己再也没有市场,她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地说,“历史会证明,我真的是一片好心!”

  “好心还是别有用心,难道我们都分不出来?”张定康又说。

  仁嘉丹珍变得哑口无言,从此低头站在那儿,紧闭着嘴啥也不交代,看出她已经下定决心与我们继续顽抗,张定康狠狠训了她一顿,将她带回了隔离室。

  吃过晚饭,我和斯朗泽仁到刘小雪那儿去,我谈到仁嘉丹珍当天的表演,斯朗泽仁恨恨地说:“这回,我算真正认识她了。”一路上我和斯朗泽仁分析,仁嘉丹珍为什么千方百计在他们的婚姻上捣乱?斯朗泽仁认为,可能因为刘越当年失信于仁嘉丹珍,仁嘉丹珍从此就失去了对刘越父女的信任。我却完全不认为事情会是如此简单,联想到仁嘉丹珍年轻时就组织分裂祖国的反革命小集团,我问斯朗泽仁,会不会是她头脑里狭隘的民族主义在作怪?斯朗泽仁不得不承认,她也可能有这样的思想。

  “只有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才能解释她反对的原因。”我说。

  走进刘小雪屋里,刘小雪独自躺在床上,我才知道她病了。

  “你咋啦?”我急忙问。

  “头昏,气短,不想吃东西。”她坐在床上,满脸潮红,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刚回来那两天,是不是这样?”我说。斯朗泽仁下楼替她打回开水,我替她给火炉加了几块木炭。

  “刚回来那两天,比这还厉害,”她披着大衣下床烤着火说,“前天晚上,我走到楼前突然一阵头昏,身体再也支持不住。我双手赶紧扶住墙,头痛得厉害。我站了半天也迈不开脚步,头重得抬不起来,全身无力,差点儿没有倒下去。幸好魏扎西来小学找他爱人,他赶紧和他爱人将我扶到县医院,急诊室给我开了点药,他们送我回来之时,我叫他们一定不要把这告诉斯朗泽仁。”

  “魏扎西回来告诉我,我跑来狠狠地说了她一顿,”斯朗泽仁说,“你就是跟我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应该瞒着我嘛!”

  我明白斯朗泽仁说的“一般同学关系”是啥意思。斯朗泽仁跟刘小雪要结婚,早已经在县城闹了,婚礼突然取消了,好事之徒立刻编出一种原因,说是因为刘越的问题很快就会平反,刘越正想办法将刘小雪调回北京,因此坚决不允许刘小雪与斯朗泽仁结婚。当然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小城之人自作聪明的猜测。县城不了解内情之人听信了谣言,街头巷尾到处都在津津乐道,说还是仁嘉丹珍当初看得远,现在看来,刘小雪当初与斯朗泽仁好,只不过是借房躲雨。闲话又传回到斯朗泽仁那儿,斯朗泽仁虽然不信,可是他又怎么也不明白,刘越过去完全赞成他们恋爱,现在为啥一反常态反对他们结婚?刘越会不会真的平反之后准备将刘小雪调回北京?斯朗泽仁敞开思想跟刘小雪彻夜谈了几次,刘小雪不知不觉就病倒了。

  “我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上,也没有这种反应。回来这么多天,我想不应该是高原反应。”刘小雪烤着火不住地解释。

  “你爸给你回信了么?”斯朗泽仁望着她问。

  “他的回信非常简短,说如果我们结婚,他将同我断绝父女关系。”刘小雪回答。

  “你应该告诉他,仁嘉丹珍是个很坏的人,已经被我们隔离审查。”我说,我认为刘越不应该那么听仁嘉丹珍的话。

  “我告诉他啦,可他还是不同意我们结婚。”刘小雪说。

  屋里一大股煤气味儿,我害怕煤气中毒,赶紧过去打开一扇窗。我发现窗下桌子上,放满了书和资料卡片。我拿起一本书细看,正是刘越的书,卡片却是刘小雪读那些书摘录的卡片。

  我非常感动,刘小雪恋爱受到如此大的挫折,她竟然还能静下来看书,生病还坚持读书做卡片。

  “你还能静下来读书和做卡片?”我望着刘小雪不禁赞叹。

  “人一生能活几十年?”刘小雪笑着回答,“短暂的一生如果都让挫折和烦恼耗费掉了,还会有啥作为?我这个人就这么怪,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书里头,别的烦恼统统就忘了。”

  “别太用功了,还是身体要紧!”斯朗泽仁劝道。

  “我的感冒好了,就马上回山上。”刘小雪吃力地说。

  “你也用不着那么急,这么大的雪,山上不可能开工。”我说。

  刘小雪再也没有精力说话,我们离开让她好好休息。

  我和张定康关起门认真分析,我们对仁嘉丹珍的政策攻心力度那么大,她至今为啥死不承认?我们反复分析还是得不出结论。

  “你说这事肯定就是她干的?”我们一阵分析之后,张定康突然望着我问。

  “光看现有的材料,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虽然这两起反革命事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因为涉及炮打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和张定康到了现场,站在县革委大门口用尺子反复量,“毛主席万岁”五个字,离地面一米多一点点高,如果仁嘉丹珍路过趁人不注意要在“毛主席万岁”上打把叉,她一米七○的高个子打的叉,绝对不会这么低。会不会是哪个小孩子无事在这儿玩耍,随手乱涂乱画一个叉,无意中制造了这个特大的现行反革命案件?我鼓足勇气大胆说:“这个特大反革命案件,不大像是仁嘉丹珍所为。”张定康立刻一本正经严肃地说:“对这类案件,千万千万要慎重!千万千万不能轻易下否定的结论!因为这涉及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我们千万不能轻易下结论!”我于是反问:“你认为是她干的?”张定康摇着头说:“我也说不大清,”然后赶紧补充,“对于这类案件,一时弄不清,宁肯挂起来,也不能轻易去否定。”

  我理解张定康为啥小心谨慎,因为文革中批判过他对仁嘉丹珍的崇拜和吹捧。张定康政治上肯定比我成熟,比我更具有丰富的社会经验。既然张定康都如此慎重,我的确不能轻易地去否定。

  “阶级斗争真是太复杂!”我慨叹着,又回去继续看材料。

  原来的炮打案件毫无进展,又揭发出来仁嘉丹珍新的“恶攻”。

  我和张定康立即到了印刷厂,装订车间那扇窗玻璃上积满了灰尘,里面有人画了个骷髅,外面画了个红太阳。红太阳当然代表毛主席,外面再画个骷髅肯定算“恶攻”。同时有人就发现粪坑里丢了本《毛主席语录》。既然前一阵仁嘉丹珍正好在窗下劳动,又有人看见仁嘉丹珍从厕所出来,联想到大门口那个炮打案件,有人断定三起炮打恶攻案件均为仁嘉丹珍所为。我们从现场回来,又将仁嘉丹珍叫来,人证物证摆在她面前,对她进行强大的政策攻心,仁嘉丹珍反正来个死不承认。将仁嘉丹珍带走之后,李主任来到专案组,听说三起连环“恶攻”“炮打”案件一件也没破案,对我们猛一顿批评。

  我回来说到我的委屈,刘小雪突然笑着问我,难道你真的认为那是三起反革命案件?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对这类案子,还是应该慎重些好!刘小雪就一个劲地笑着说,虽然仁嘉丹珍一直在她恋爱上捣乱,但是她绝不对她带任何偏见。她认为那三起案件根本就不成其为反革命案件,更不可能是仁嘉丹珍所为!我赶紧告诫她说,这三起案件都涉及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既然仁嘉丹珍千方百计地破坏他们的婚姻,她不值得公开为仁嘉丹珍辩解。

  “这不涉及到个人恩怨问题,”刘小雪却说,“不光仁嘉丹珍,我们对啥人都应该实事求是。”

  “既然现在没有结论,你们最好不要公开为她说话,万一将来查实是她干的,会牵涉到你的政治立场问题!”我真心实意为刘小雪考虑,同时特地补充,“特别是你的出身不好,你爸的问题又没有结论,你爸跟仁嘉丹珍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你再公开替她辩解,人家绝对联系到你的阶级立场。”

  “我这不是为哪个辩解,我坚持的是实事求是!”刘小雪瞪大两眼问我,“难道文革中北大吃不实事求是的亏还少?”

  我不跟她深入争论这类问题,仁嘉丹珍出身反动上层,刘小雪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虽然刘小雪跟仁嘉丹珍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刘小雪的最大毛病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低,缺乏高度的政治头脑,她对什么人都喜欢往好处想,对凡是挨整的人都无原则地同情。这反映出刘小雪的阶级立场和世界观问题。对于阶级立场和世界观的问题,绝不可能通过一场争论,就能够令她提高转变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矿上?”我只好将争论暂时搁置一旁,我们一道去食堂吃饭,我边走边问。

  “等我感冒好一点,雪停了,山上找得到路了,我就回去。”刘小雪回答。

  “长时间呆在县城,肯定影响不好。”我特意提醒她。

  “如果雪停了,山上找得到路了,我马上回去。”刘小雪说。

  李主任走进专案组,板着一副面孔问我:“刘小雪咋能长期呆在县上不回矿上?整个县级机关对此反应非常强烈!”虽然这事绝对不是我的责任,事前我已经提醒过刘小雪,既然李主任这样问我,我当即明确表示:“我一定找小雪谈谈,请她尽快回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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