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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叁 (3)

  客厅的灯是被程司令允许开的,哪怕通宵达旦。所以他的两个年长的孙子常在这里完成功课。这夜客厅里多了个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边一圈垃圾:“可口可乐”空听、西瓜皮、捏扁的纸杯。他几乎与电视屏幕脸贴脸,正看一部英语录影带。他不断重复某个画面,每重复一遍他的身体便更近地倾向电视机,似乎这样便缩短了对它的理解的距离,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在干扰他的理解力。他跳起来,对两个男孩嚷道:“妈的你俩吵个没完啦,滚回你爹妈那儿吵去!”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仪穿一条雪白的运动短裤。从他们头次相见后,霜降再没见过他。你休想在饭厅或其他什么地方见他,他管他的兄姐们叫“那帮人”,或者“虫们”。什么虫你自己去想:寄生虫、蛀虫、蛆虫。他与这个家庭似乎从未混到一起过。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爷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里……”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儿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这屋子吵嘛!!……”男孩说。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切嗡鸣,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忘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抗议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在上厕所时用功”。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点儿壮年气,更俊了,他长得其实极像父亲,但许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亲成了儿子的漫画。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入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欢笑。六棱形的花坛里开满鸦片花,太阳下看,艳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坛两侧都是樱桃树。樱桃被摘过两茬了,家里却没人尝过,包括院里的孙儿孙女。老将军年年都把樱桃送到一所幼儿园,那所幼儿园是在五十年代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开办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渐渐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英雄孤儿”,幼儿园就成了普通的营业机构,似乎程司令不知道这个变迁,照旧每年亲自采下樱桃送给不管是谁的后代;照旧以满腔痛惜满腔怜爱的笑容与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们照相,再由报纸或杂志将相片刊出,题名为“将军与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闹着要吃樱桃,淮海妻子求她公公,说情愿花钱买几粒著了名的“将军樱桃”。老将军给她上了十分庄严的一课:“它们是什么,你知道吗?”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称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革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根本不通,没文理。“所有吃过这樱桃的孩子,”将军继续:“统统会记住,他们没有被社会忘掉;他们被全社会的人爱、关怀。虽然他们不幸失去了父亲或母亲,但他们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爱。你懂了吗?”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再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日子。淮海听了妻子的“不懂”后,半夜架梯子,让孩子爬上去坐在树丫上,尽肚子吃。事后他对院里人们说:“要是没这些樱桃,父母双全的孩子不会被社会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挺惨的一件事,东旗总结说。晚饭桌上,东旗常常就事论事说点什么;她披衣趿鞋,似乎每天都在提炼一种新教义,做了圣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远大潜水手表双红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异的女朋友。东旗横来一杠:心高能高,最后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将命也拔高,那是白累;穿草鞋的命,一代两代能拔高多少?霜降当时在场,不懂她说什么。没人懂,人越不懂东旗便越深奥。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身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身后说:“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个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日死个奶奶,我看你还有什么往下摔!”人们被吵醒,马上明白他在骂谁。他只要不指名道姓,准是骂四星。若见泔水桶里有成整的包子、饺子、馅饼,他立刻会骂:“日死个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给老子省点!”都明白给四星送去的饭被原样端回来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种你把你那电视机、录音机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没人知道四星触摸过她,她在四星屋过了一夜。那时她只觉四星疯,现在才知道他告诉她的话半句都不疯。这院里的人真当做他被发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当他不存在,非得他砸点什么下来。人们看见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远远绕开那窗口,也不去清扫,存心保存那个现场似的。那个现场反正迟早会被老爷子发现,老爷子不会不对付他:给他足够的酒、烟、安眠药。霜降这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可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的。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种完善的隔离。

  四星过来了,他身上的气味马上让霜降想起他那间牢的气味。

  “准你出来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想退到那股牢狱气味之外。

  “什么准不准,我高兴出来就出来!”四星说。他在花坛边沿坐下来。出来又怎样?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跟我讲话。问我点什么事;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大过便没有。跟我妈似的,她天天这样问,替你刷刷马桶,再摸摸我的头。说话呀!问呀!我操!”他两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总不得体:他捶他自己,又没捶你。他不是真疯,最多装疯。头次见她,他说过他喜欢她,那时要是他真对她下手,她也不会拼命挣扎。她拗不过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权贵,落难却富有,他会怎样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象不出。她知道她会厌恶,因为这是公认的值得厌恶的事,但她想弄明白在厌恶下面,会不会有种不被公认,甚至不被承认的欢乐。从很小,她就与村子里的女伴躲在稻草堆里讲许多有关强奸的故事。讲到最恐怖时,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急躁,她必须两手抱紧自己,两腿夹紧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们相互问:怕不怕?她明明发现她们眼里全是兴奋。都说怕,都说要那事发生宁可去死,她认为她们撒谎。不然说到死时她们笑什么?她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后来真被镇上医疗所的大夫强奸了,她没死,她嫁给了他。吵着闹着地嫁他了,难道要他强奸她一辈子?

  霜降想,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的。头天晚上误入四星的屋,被搁到床上时,她除了怕、反感,还有什么?还有种期待?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会吵着闹着嫁给他吗?她不会。嫁给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她不会。对他,她除了好奇还有点儿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性中的最后一点人性,所以显得尤其浓烈和动人。镇子的街上不时会走过赴刑场的死囚,他们的面无人色,他们的一步一跌,使她难过得几乎落泪,她怎样也讲不出“活报应、现世现报”之类的话。她也怀疑这样说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时她认为人这样说是说服自己:别去可怜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该的。许多东西都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包括怜悯;许多东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性中不正直的怜悯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有时却做不到那个“泯灭”。她常恨自己:当人们缚住一只黄鼠狼,乱杖齐下,她认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鸡更值得怜悯。除了孩儿妈,这院里谁不说四星是条彻头彻尾的恶棍?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也许正是他对自己是条恶棍这点深切真诚的认识,才使他从不逾越他的牢狱,把自己和那些无眠的长夜关在里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怜悯与次要的善良大约也萌发于那夜里,他列数自己劣迹时;他当时的坦然像在说:有什么可避讳呢?反正是没药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人一样,四星了解自己操行上的绝症,一点痊愈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没逃,不过没胆量像头一晚跟他讲话那样无忌惮了。这院子才待一个多星期,霜降世故许多。装傻、以傻卖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点,让我搂搂。”四星手伸过来,霜降肩一让,“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样瞎搂,我搂我喜欢的妞儿还不行?”

  “你动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颈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欢咬人的娘们了。咬吧,小甲鱼。”四星没皮没脸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这黑衣裳哪来的?是那个叫六嫂的坏女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见客厅灯灭了,大江走出来,拿口哨将一支流行的缠绵歌吹得像进行曲。他或许会到花坛这边遛遛弯。“有人看见你,会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去才好!”

  “那你记住,我是为你越狱的,为你挨绑挨枪子儿!”他笑着,翘一个嘴角,像恶心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这辈子没想过谁。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想到过你。”

  霜降瞪着他,吃不准被这个半秃的人壳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挣,没人会看见他们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响到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种舒服,有人对你这样说,不管真假,总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四星说。

  “你说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陪我睡觉。”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领:“你怎么……?”

  “这么坏。”四星替她说,“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不过想你陪我睡觉,这坏在哪儿啦?我喜欢你,这也算坏?”他眉毛耸到额上,似乎无辜极了。“跟不喜欢的女人睡觉,那才叫坏。”

  霜降站起身。跟这个人有什么好理论的。“你搞错了吧?我是个到城里来挣轻闲饭吃的乡下姑娘,除了一身力气,没别的好处。你别给我这身城里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还是多土的瓤子。没钱挣,谁喜欢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今天你喜欢我,明天有人不喜欢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说着,自己真的出来一股悲忿。

  四星也站起,两手抱着膀子用一个纯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脸还是笑,笑仿佛在说: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齿。伸懒腰一样,他张开臂抱住了她。她动弹,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额,什么话也没了。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样潇洒地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们分手时很安静,却突然看见孩儿妈在很近的地方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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