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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肆 (1)

  早晨霜降在后院门外的小山坡上捡绿豆。小保姆们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虫的绿豆去捡,再捡得仔细,每天晚餐的绿豆汤里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虫浮着。程司令最恨人乱扔东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卖力地捡豆子,眼开眼闭地喝豆汤。抱怨说豆汤里有虫,他问:毒人啊?他说红军过草地那时,能找到虫吃就是打牙祭了,什么虫他没吃过?蝗虫、土蝉、大蚂蚁。饭桌上的人赶快喝汤喝出响,以免听见他的无竭无尽的红军故事。

  一会儿听见沓沓沓的脚步,大江出现了。不管夜里睡得怎样晚,早晨他从不间断长跑。“嘿,你怎么在这儿?!”他脚步不停也不减速地问道。“你住我们家?”

  “你什么都管?”霜降说。不像头回见面,她腼腆得嘴都开不了。拿着那么大的劲儿,就是为那点非分之想。现在程大江的故事听多了;他是谁,她是谁,霜降已无数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自己。没了非分之想,一身劲儿也泻下来。

  “我们家的地盘儿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弯道处,拼命扭过头朝她喊。他那么多的头发,那么多的肌肉,那么多的健康与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条命。

  “你们家的?”霜降也喊:“看看这是墙里还是墙外!你们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马圈地呀?……”

  大江想驳她,来不及了,转弯把自己转不见了。两三分钟,再次跑出来,脚步均匀得像机械。“不简单不简单,还知道跑马圈地!……”他笑道:“告诉你,不管墙里墙外都是我们家——我爹是这里的司令,不是我们家是谁家?怎么样,没脾气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讴歌还是在谩骂。霜降把捡好的豆子盛进一只塑料袋,站起身。这时整个军营被无数沓沓沓的脚步跺着,到处在“一二三——四!”果真是这样吗?只要这小院里的老爷子手指动动,一整军营的沓沓沓的脚步就会踏向这儿或那儿。别说枪炮沓沓沓也跺得平这儿或那儿。霜降从未进过军营,这时她忽然纳闷自己怎么会在军营里;在这个由人组合的一架巨大机器里。一时她想不出,这架机器每天沓沓沓地运转是为了什么,和她曾经的生活、她的乡村乡亲有什么相干。

  她开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沥青小路修得很精致,两边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极不马虎。这匹小山坡并没被囊括进程家院墙,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没。任何靠拢这道院墙的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游动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鸣枪响。

  大江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是第几圈啦?”他问霜降。

  “我怎么知道?我管着吗?”霜降说。她还恼着什么,恼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恼大江张口闭口“我们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负人吓坏人程度的优越感。

  “你当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计数!”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么恼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来伸胳膊伸腿。“哎,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儿人?”

  “乡下人!”

  “乡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饱满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帮人(他指指程家院)个个都是乡下人。我也是半个乡下人。我们老爷子小半生都是两只泥脚杆,祖祖辈辈挑不出一个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惊险,要是我们老爷子当年安分些,不闹革命,这一院子人现在还在山旮旯里,两脚杆子泥呢。老爷子闹革命还真闹对了,给自己闹下这么个小院,这么个大院!”他说着开始做俯卧撑。“你来帮我个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么把戏来了。她真想看透他,这个叫大江的少爷。似乎他做少爷做得心满意足又怨气冲天。

  大江停下动作,看她斜着身从坡上颠下来。霜降今早梳了根辫子,她晓得自己怎样打扮怎样好。她也晓得自己心又不老实了,又让她全身拿起劲儿来。

  “你是不是想在这里遇上我?”大江笑着问。她否认。仔细想,像是记得谁说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读。但她坚决否认她来这里是为了会他,对自己,她更得否认得彻底,她还告诉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动都赖到你身上了,千万不能再理他。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还在朝他闪,闪得她一阵悲哀和烦乱,想,那点儿痴妄竟如此顽强。

  “帮我捺住我的脚,”他对她说。“最后没劲的时候得有东西压住我的脚。”他脸已由红变紫。

  霜降想着“不理他不理他”,手已捺到了他脚上。他说:“使点儿劲!要不,你坐在我脚上。”她知道那会更不成话,但人已经坐上去了。他一动,她也一动。她身体里面外面都在一动一动。她看见他腹上两排方方的肌肉,肚脐很整齐,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么可以留神到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间懂得一种痛苦,那来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结束了锻炼,站起来,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监禁。别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四星。那个长久无声的拥抱让她感到被死抱过一回。四星干吗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样的拥抱将毁掉所有活的、热的拥抱。

  大江并没有拥抱的企图。只长久地看她一会儿,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他的邀请。

  “啊?”霜降惊醒一样,瞪圆眼。在她的词汇中急促翻查“邀请”的定义。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说:竟敢忘了?!

  她说她可能没空。她说她不会跳舞。她说她去不得大场面,去了就傻。他像听不懂她,只重复:七点半,北京饭店,我等你。她想他这点和四星很像:别人同不同意不关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么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他。你恶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欢谁。

  她更明白在这院里喜欢任何一个男性都是走倒运。

  看着坐在山坡下读书的大江,她想她不会去跳他那个舞。她是谁?他是谁?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个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又给他们洗了澡、换了清洁衣裳。从三岁到六岁的四个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简单:首先他们的爹妈没守在身边,他们没势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们所有的把戏,如逮蝈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从来不是拖长声调“从前啊——”;加上霜降会把衬衫往裤子里一掖瞬间就在草地上竖起蜻蜓,过后问:“我肚子没露出来吧?”孩子们过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却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现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着已融化得滴滴答答的纸杯冰淇淋唤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却像瞅个陌生人,然后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泪汪汪起来。院里人人都知道,程司令下过令,不准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这天下午,霜降被孩子们推着央着,也出不来故事了。她对自己说:看你心里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来翻去就那几件衣裳,六嫂给的两条连衫裙倒不旧,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干吗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饭店吗?孩子们仍催她讲故事。她险些笑出来:他们让她扑了太多痱子粉,一头一脸白,一帮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个孩子围着玩她的湿头发。这时,一个小保姆跑来,说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紧事。

  霜降小跑着穿过院子。满花坛大烟花开得沸腾了,要溢出来似的。淮海正给几个小保姆照相,小保姆个个把自己穿扮成了“花坛”,站在花前花后,花得人眼累。淮海嘴里不干不净地调笑着,不时还跑上去,亲自动手摆弄她们的身姿,托托这个下巴,拧拧那个腰肢,“嗨,小胸脯挺高点儿!”说着伸手去触更要害的部位。东旗坐在楼上走廊看书,肩上盘着只大猫,见此情形朝楼下喊:“淮海你少无聊点儿!”

  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两小时班,钱却不少挣。站在树荫下的淮海老婆抱着膀子哧哧直笑。

  东旗缩回头,大声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谁。

  霜降进门时见程司令正抱了支杯口粗的巨大毛笔在写字,地上铺了一张与地毯差不多大的纸。乍一看,以为他在抹地板。“报告!”霜降大喊。

  老将军抬头看她一眼,未应,浓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扰而不悦,又像再次记不起她是谁。

  好大一会儿,他问:“什么事?!”

  “她们……”霜降一诧:“不是说您叫我有要紧事吗?”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么?!”老将军不再抬头,极其专注地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将笔杵进一只大桶,里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头,手叉腰,神情严峻地欣赏写就的字。

  “怎么样?啊?”

  霜降想他大约在问她。他却马上又说:“这么大的字,非壮了胆才能写。”他慢慢深深地点头。“是吧,小女子?”这回是问我了。霜降赶紧笑,说这字真大呀,首长写得动这么大的字呢!

  “批评批评:这字写得够哪级水平?”程司令问。

  “我哪懂啊。”霜降一缩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讲话,恭维错了,才会得罪老爷子。

  “你们学校没教过书法?”

  “我们是小镇上的学校嘛。”再有几秒钟,他若还没事,她就告辞。他忽然抬头了,看着她,眼光颇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来。

  “你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统统叫“小女子”。而且,当他叫“小女子”时,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弯抹角的湖南乡音。几十年的征战,五湖四海的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口能体现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调,唯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贵人物身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你——半点儿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几年,我父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父亲带我们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高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裤呀?”她想撒撒娇试试。程司令却仍盯着她看。“您没事我走啦?我今晚答应带四个小孩出去玩。”去哪儿?北京饭店?这时它倒成了她的借口。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身便服:牙白色、带有同色小细格子的纺绸裤褂,质料高档,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叠的痕迹非常惹眼。这类质料的衣服似乎不该被折叠,更不该按西式服装折叠:那宽大裤腿上现出制服裤般两条笔直裤线,看去不顺眼,不伦不类。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把纸铺平,拿‘镇纸’镇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他处长了以后,霜降渐渐明白: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好,现在选那中号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捏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到一边。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满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

  “你这字是没一点儿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一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围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凤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刚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现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请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将军发起脾气来也是大手笔: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够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军仪仗队前面走,像在众志成城的百万大军前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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