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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肆 (3)

  不等她讲完,东旗进来,插上电源吹头发,就像她谁也没看见、看不见一样。这个大卫生间的电费归国家,所以院里人熨衣服、吹头发都在这里。

  上了公共汽车,霜降心怵起来:孩儿妈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种感觉: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一个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满腹心事。是还愿或是报复。拿我报复吗?报复谁?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小女佣,我可没有在这个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痴心,更没痴心对大江。他邀了我,我应了,只不过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开始悔:我竟上车往北京饭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顺?我痴着什么?我果真对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痴着?车停在一个站上,霜降对四个孩子说:我们不去北京饭店了,北京饭店不好。

  四个孩子没一个拽得动。对他们来说,公共汽车好,北京饭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统统好。

  程大江并没有等在门口,刚刚八点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还真识逗。恐怕他根本就没来,早忘了那个烦了她两礼拜的邀请。霜降领四个孩子进了门厅,眼睛四下寻找,终于发现一个穿短袖军服的背影正和一伙人聊得热闹。她从未见过大江穿军服的样子,但她一眼认准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军服就该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宽宽的、棱角分明的肩膀——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副肩膀和他的个头搭配有些比例不当——使军服格外体现出军服的优势。她还想,大江着军服还是大江;军服一点儿都不让人感觉他被这种强调共性排斥个性的服饰统一到一个集体中去,相反,他那么显眼地凸突在那里。

  霜降安排四个孩子坐在靠边的椅子上。孩子们被这个充满红男绿女的大场面震住了,一时顾不上给她找麻烦。她买了四个纸杯冰淇淋,塞给他们,他们连声音也没了。

  舞曲开始了好几回,没几对人正经上场跳。到场的所有女性都从头到脚披挂上了,霜降是其中唯一穿牛仔裤的。

  她掏出一支一块钱买来的口红,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这个档次的口红,对着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女孩涂抹起来。女孩监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边。“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后一步,问孩子们。孩子们齐声说:“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来,明白那就证明她顶顶漂亮。孩子们常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可开交时,对她说:“霜降坏死了!”她朝大江那边望了望,走几步,又转脸对孩子们:“你们不准乱跑!”他们一致喊:“就乱跑!”她放心了,同样明白那是他们协同合作的表示。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高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过半个场子去招呼他,他却回了头。他们一伙人中谁先瞄见她,把她指给伙伴们:有个美妞儿不知冲谁来了!大江从他们中抽身,快了脚步迎向她。她有个感觉,他不想她走近他们那一伙。不知是过分郑重还是对她迟到不满,他连翘一只嘴角笑都显得吃力。霜降突然发现,他神态里没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与热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对下一步会发生的没了准备。她停下,他几乎在同时也停下了,似乎都等着对方来完成最后几步迎候。

  “嗬!”大江道,脸依然沉着:“这是谁呀?……”

  她想,他要开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还嘴:“你管我是谁呀。”

  大江松垮下身体。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远看见个姑娘,头发那么黑,腿那么直,脸蛋子也没长错,我心想那么漂亮个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不认识还行?咱们得凑凑近去。一凑近,原来不就是你嘛!”现在已完全听不出他是胡扯还是实话。“来吧,咱们握个手!”握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任何零碎的亲呢。它甚至太正经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绪完全弄没了。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性的自由。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说。

  霜降想,这纯粹是句口水话。他若不喜欢她,能选两句聪明多的话来表白。她看着他走过去买饮料,连往外掏钱包的姿势都神气活现。他们找了个坐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十分饶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着我干吗?”

  “你看着我干吗?”她马上还口,笑。

  大江笑笑把脸掉开,去看舞池,说:“你没见我穿过军装,所以这么盯着看,是吧?”等他脸转回来,霜降发现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这么看。刚进这所大院才半个月,就被这样看,会伤吧?

  又一个舞曲起来,大江拉她。她说她不会,他说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与他搭好姿势,未启步,她“咦”了一声,从他军服领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线头。他说随它去,那是他自己缀的领章,活路粗,单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点儿快活,心想他竟连个替他干这个的女人也没有。想着她埋下脸,将那根线头咬断了。

  “呀!”抬头时她惊叫。惊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断的殷勤,也惊她闯下的祸。

  大江低下头,看见胸口上印了个唇印。浅草绿的军服上两片淡红实在触目。“这下漂亮了!”大江说,拿手拂拂它:“我总不能一直捂着它吧?”见她真窘,他说:“等跳起来,转得像个陀螺,谁都看不见了。还有,你得贴紧我,把它挡住……”他这时的笑痞起来。

  他俩跳得东拉西扯,简直像打架。大江的节奏感坏得吓人,没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受。霜降反而纠正了他好几次节奏。

  “咳,怎么样?跳得蛮好吧?”他问。

  “天晓得我俩在跳什么。”她说,一边去看坐在远处的四个孩子,一个不少。

  “管他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这个人对什么都没认真过。我唱歌跑调,跳舞手脚不协调,画画只认得红和绿,作诗从来不押韵。不过我不怕。我照样唱歌、跳舞、画画、作诗。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有特别才能的,尤其在艺术上,简直一点儿窍都不开。什么问题?血统问题。我爹前面小半生还是个泥巴腿,穿着草鞋走到现在的地位。人家叫我们衙内,我们凭什么是衙内?凭我们的爹有小楼有轿车?但根基呢?他祖祖辈辈的贫穷、节俭、缺教养,当然还有淳朴,统统结实地长在他身上、他血液里;这种祖祖辈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变的。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性。在高干崽子里,我们家的几个算不上顶次的;我爹尽管不懂教育,但他动不动会拔出枪来限制我们干太缺德的事。”大江变得很雄辩,舞步越踏越错误。渐渐,霜降感到他的体温烘人。他没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动作猛起来,他毛糙的面颊在她额角蹭一下,他会笑出个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个角落,霜降看见一派浅草绿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这儿操步啊?”

  “我呀,练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几个军人盯着霜降,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对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闭嘴!”大江道,并不是恼。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还舍不得撒手呢?”另一个哄道。

  大江刚停下,几个人同时叫了:“哎哟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么呀?……

  大江装着困惑去打量那两片淡红:“这个呀?”他认真指着它:“这你们都不知道?这是口红印啊!”

  军人们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别处,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不会扭捏的女孩。新舞曲开始,大江和另一个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记四个孩子,回头看,他们仍好好坐在原处。他们很少出院子,在这种人多人乱的地方,他们既兴奋又胆怯,其中一个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个手势,又做了个脸,他马上老实了。霜降以笑给了他奖励,心里却后悔带他们到此地。小保姆之间常相互通融:谁有亲戚朋友邀会,其他人会帮忙照看孩子。谁都明白“会亲友”是幌子;这个年纪的女孩,谁不捣点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认为,她也有鬼可捣了。

  一个高个眼镜军人把霜降拽进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认真,嘴唇始终在一张一合地默数节拍。

  “你爸爸是谁?”跳一会儿他问。他的意思是上这儿来的都必定有个说得上“谁”的爸爸。当霜降回答自己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他像对孩子的淘气话那样笑。

  “真的!”她带些挑衅看他。农民的女儿怎么啦?你把我扔出去?

  “说到底我们这些人的父亲都是农民,”他说,表示与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这类自我批评式的幽默。“不过是些坐了江山的农民。整个人类是从农业开始文明的,因此人人离他当农民的前辈都不远。”

  他们把自己的父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父辈,一面最大限度地享用父辈的特权。看老将军仔细拈起碗底最后一粒饭,他们会同情地一笑:瞧,祖孙八代都饿怕了。他们对自己的父辈那样轻蔑,轻蔑到了不值得与之认真地做一句争论,当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爷子懂什么?”每个儿女背地里从不叫爸爸,都是张口闭口“老爷子”。若要父亲在经济上援助就说:“骗老爷子钱去!”若想得到父亲在社会上的支持,就说:“哄老爷子给找几个老关系。”逢到父亲发表见解,他们就说:“老爷子又打什么岔儿?”碰上父亲发火,或与某个儿女口角起来,几乎所有儿女刹那间齐了心,相互安慰:“想开点儿,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两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兴,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却谁也离不开谁。霜降想,怎么会这么滑稽?在外面,他们对自己的父亲突然亲热也尊重起来,三句话就让人搞清,他们有个称得上谁谁谁的父亲,于是“老爷子”们又变成了父亲。

  高个眼镜已主动介绍了谁谁谁是他父亲。不过霜降对这些谁谁谁没任何知识,既没被吓着也没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话及程大江,说他是个官场情场都走运的家伙。他太忙于谈话,节拍不数了,脚步马上乱。他赶紧放弃交谈,出声地数起步子来。这时他们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发现椅子上就剩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门问:“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们一指,霜降看见两个年长的孩子正模仿大人们跳舞。

  “哪来这么多的孩子?”她的舞伴问。

  “我带来的啊。”霜降答着,一边去问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们却叫:“霜降,我们尿憋死啦!”

  “你喜欢孩子?”舞伴又问。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马上带你们上厕所!”然后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欢也要喜欢,到城里总要做事挣钱啊。”

  “你是个……小阿姨?”

  霜降笑笑说“是”。见一伙人喝饮料,她说:“‘可口可乐’真吓人,一开砰一声,像拉手榴弹!”她笑着说她刚到北京那时,头回根本就没敢开它。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晚会最热闹时,霜降领孩子们离开了。回到家,楼和院子都已熄灯。东旗在淮海的指挥下倒车。黑色“本茨”在院子里显得大而笨重。“妈的这黑棺材!……”东旗脾气来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缭乱地打着各种手势,嗓子都喊裂了:“你倒啊,我这不是给你瞅着吗?笨娘儿们!……”

  “淮海,你个流氓跟谁说话呢?少拿我当你那些小娼妇吆喝!”东旗头伸出车窗。

  川南从楼梯走下来,“淮海,今晚牌还打不打了?!东旗,这家伙输打赢要,活活一个无赖!昨晚赢了钱,今晚牌桌的边都不溜!”她又说:“嚷!嚷!把老爷子吵醒,明天谁也甭打算用车!”

  随后三人就谁使用这部车争起来。这是程家从来不得平息的冲突。有一次程司令去参加军委扩大会议,预计在会议上发言,而发言稿却与议程对不上号。老将军让秘书开了车回家去换,车停在门口没锁,秘书刚上楼,车就被开跑了。等秘书骑了自行车把发言稿送到,会早已经散了。秘书在厕所里找到将军,将军一个耳掴子险些将他扇进便池。程司令的警卫员和秘书少有不挨打的,无论打得冤或不冤,这些秘书、警卫员立刻会得到一纸程司令亲书的晋级状。有的老婆在农村,长期得不到城市户口,或者一家老少挤一间斗室,长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挨了一拳或一掌之后,什么大小新老难题统统解决了。因此那些秘书、警卫员私下对人说:“只要程司令一拔拳头或一抽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身上,我心里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捡绿豆,大江仍在小路上长跑。这回他只对她扬扬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没几圈就不见了。霜降走进小门,发现大江手叉腰站在门边。汗背心搭在一边肩上。背稍微佝偻。她从没见过这样不精神的大江。

  “你在等谁?”她问。她希望听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贯的戏谑。

  他却没有。没有了他与她一开初的胡搅和捣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说:“不等谁。等你进来了我好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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