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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个女人就坐在草垛子上,睁大哭红了的双眼沉思着她们面临的苦难。南瓜伯、菊妈妈一家人和旺星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不知道,想想也没有啥深仇大恨。旺星整治南瓜伯,纯属是嫉妒,因为少峰哥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地为人处世都在理,不管啥事他都能办得潇洒利索,是村里的和事佬,再难说话的邻里间的矛盾,只要他一出面,就解决了,村里人也爱找他说事,他说事在理公平。少峰哥是清江村的能人,能人却引起了旺星的嫉妒,所以他要趁机打断少峰的翅膀,让少峰变成落水的凤凰。扭曲了人性的旺星在扭曲的时代里更加猖狂更加残忍,打红了眼的他看什么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夜色笼罩了大地,母亲悄悄地提着一罐子饭上虎抖崖。母亲不知道父亲躲到哪个山洞里,就学猫头鹰的叫声叫了三声。父亲听到母亲的暗号,就出来了。在两个人片刻的喜悦之后,母亲就将村里的情况告诉父亲。父亲边吃饭边寻思着是什么情况,想不通的问题就和母亲商量几句。母亲因为娃娃们都在家里,也不敢在山上多待。等父亲狼吞虎咽地将那罐子饭吃完,又小心翼翼地下了山。父亲躲在那儿目送母亲下山,虽然天黑得看不见什么,但是父亲和母亲的心里暂时是踏实了,因为家里暂时还是平安的。什么都没有平安让人感到安慰。

  已经几天没有合眼的母亲,到了后半夜开始迷迷糊糊起来。可是不一会母亲就被窗外的脚步声吓醒了,母亲听到有人在外面叽叽咕咕说什么,但只有半个听力的母亲听不清他们说啥。这肯定是他们来干坏事,今夜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母亲悄悄地坐起来,身边几个熟睡了的孩子给了母亲很大的勇气,母亲此时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很镇静,她俯下身子吻起她的孩子。家豪被母亲打发到麻峰爷家睡了,母亲就从家轩开始亲了起来,母亲在这一刻用尽了她所有温柔,是呀,这也许是母亲最后一次吻她的孩子们。母亲只是不动声色地做好她自己的事,吻完了所有的娃娃们,母亲检查了缝在一起的衣裤,这是母亲在新婚的那天,给她梳头的两位全命的娘家婶子们教给母亲的办法,当时是害怕闹洞房的人们粗野,害怕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而现在母亲将衣服缝在一起,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洁,做个鱼死网破的抗衡,检查完毕母亲坐在炕沿边等着这一家人的命运。

  窗外闪过一道白光,让母亲的心都缩了起来,母亲依旧坐在炕沿静观其变。没有一碗饭的工夫,有人轻轻地敲着我家的窗子,母亲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那人见屋里没有动静,又重重地敲起来,还叫了一声:“雪悦嫂子,是我。”哆哆嗦嗦的母亲听出来是郑先生的声音:“郑先生,这么晚了你有啥事情。”“你先开门再说。”母亲听到郑先生的回答点亮煤油灯,很麻利地为郑先生开了门。郑先生一个闪身就进来了:“情况不妙,你们明天就到山外逃难吧!”母亲被郑先生的话吓了一跳,是呀!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郑先生不会这么晚来。郑先生看见母亲站在那儿发呆:“你收拾一个,也别慌,记住我的话,明天晚上我在祥龙口的大柳条,他们设的卡子前面一里路的清江河边的一颗柿子树下等你们,一定要记住哩,我已经打点好了,谁也不要告诉,要装着没事一样,该干嘛就干嘛。别让人看出啥破绽来,这五十块钱拿着路上用,我走哩。”说着他将五十块钱塞到母亲的手里,用力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折身出了门。

  第二天,父亲带着全家人在郑先生的帮助下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逃难之路。这两年的时间是父亲和母亲最艰难,也是一家人最悲伤的流浪日子。因为是逃难,父母不敢在离老家近的地方停留,加上有郑先生的五十块钱,所以父亲决定坐车走。也没觉得有多么辛苦就到了水城,水城的繁荣让父母及家豪他们大开眼界。父亲想让娃娃在水城里转转,可是母亲反对父亲的想法,催促着父亲赶陕上路,母亲害怕后面有追兵。再说这水城里到处都是红卫兵小将,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不适合在水城里瞎转悠。父亲想了想同意了母亲的观点,一家人在一个不起眼的食堂里吃了一顿饭,就打算去北山。

  那天坐火车的人特别多,拥挤的人群中父亲为了照顾母亲和哥哥们上车,自己就最后上车。家豪领着家壮从人群的夹缝中挤上车。家轩在人群中一个劲地喊:“狗日的,把我挤死哩。”母亲抱着家妮,好不容易挤上车。父亲看家轩一时半会也挤不上去,就将家轩推上车。母亲让家豪看好弟弟妹妹,母亲忙着接父亲手里那个随身携带的大包袱,这包袱还是二舅为一家人准备的。母亲让二舅到大姑家言传一声,让四姑就待在大姑家,然后等他们走远了再悄悄地告诉别的亲戚们。二舅办事父亲和母亲很放心。

  父亲将包袱递给母亲,列车已经开了。父亲还站在月台上,这下不仅慌乱了父亲,在车上的母亲和家豪他们也慌乱了,母亲已经顾不及什么了,大叫起来:“停车,快停车,我男人还在车下哩。”家豪他们大哭着:“停车,快停车,我大大还没上来。”整个车厢被母亲娘们几个的哭声震动了,这个没有车窗的“闷罐子”车厢里,母亲和哥哥们的呼叫声回荡着。父亲拼命地跟着火车跑,突发的情况让父亲的脑子一下子空白起来,父亲只是机械地跟着火车跑。家壮在车厢里边喊边向车厢的最后一节跑去:“我大大还没上来哩,拉我大大上来呀。”他这么一喊让车厢里的人们一下子反应过来,站在车厢最后一节的一个列车员打开车的后门一把将父亲拉上车。幸亏那时的火车速度比较慢。

  家壮的表现引来了一位陌生人的眼光,他讨好地摸着家壮的头和父亲闲聊起来:“老哥,你这带着全家人去哪儿。”他这一问将父亲问住了,是呀!该去那儿,父亲在心里打算去找他的表叔,自从那次父亲表叔将母亲冤枉了,被老郭家的男人们赶出家门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表叔还认不认老郭家的人。父亲撩起衣襟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去北山。”那人看父亲冷冰冰的,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和家豪他们玩起来了。父亲掏出旱烟袋,烟袋里只有半袋子旱烟了,父亲寻思着:这半袋子旱烟,自己得好好计划着抽,出门不像在家里那样方便,没了可以揉一些干烟叶子就能解决问题,或是烟瘾来自己没有也可以从别人那儿挖一锅烟抽,那都是熟人,可现在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用钱买,能不抽就不抽,实在忍不住再抽。父亲这会实在是心烦,烟瘾也就上来了,挖了半锅子烟点着抽了起来,烟雾缭绕在父亲布满愁云的脸上:自己一句吓唬人的话,居然让婆娘和娃跟着自己受这么大的罪,现在一家人就像是漂在水上的叶子,随水而流,应该向哪儿漂,自己心里也没有一个准数,这可是拖儿带女一大家子人哩。真让人熬煎,前路是一片迷茫,表叔还不知道认不认自己这个亲戚,当年自己一气之下将表叔骂得狗血喷头,还扬言只要表叔踏进清江村半步,自己就要打断表叔的腿,唉!这个时候,自己也是没办法哩,才投奔表叔,表叔大概也不会那么绝情吧,老天爷保佑有表叔不是绝情的人,自己走到哪儿都无所谓,可是让婆娘和娃娃跟着自己受这份洋罪,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了,唉!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哩。父亲的一声叹息,让母亲心疼,母亲给了父亲一个深情而又很安慰的眼神,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最需要的也就是母亲的理解和安慰。

  父亲把座位让给孩子们,自己蹲在车厢的过道上,家妮也很乖巧地倚在母亲的怀里,水灵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车厢,只是她没有哥哥们那股兴奋劲,她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好奇。到了傍晚的时候,火车终于停下了它奔跑的脚步,北山火车站就在父母的脚下,出了车站,熙熙攘攘的旅客很快就散了,深秋的冷风抽打着每一个人的脸,父亲领着一家人徘徊在北山的街道上,在车上和父亲搭讪的那个陌生的男人也跟着徘徊。母亲看着那人有些不怀好意地跟在后面,心里就提防起来。那人也知道母亲已经发现了他的跟踪,索性也就不躲了,直接小跑步追上父母:“老哥,北山有亲戚吗?”父亲如实将自己的茫然告诉了那人,那人听完父亲的诉说之后,拍着大腿:“哎呀呀!找啥表叔哩!找到了,不一定你的表叔会认你这个亲戚哩。跟我走!”父亲惊讶地看着他:“跟你去啥地方?”“到陕北延安。”父亲犹豫起来。那人看出父亲已是病急乱投医的心理就煽情地说:“延安是个好地方,吃穿不会发愁的哩。”父亲一想也对,已经决定了要跟那人走。母亲这次没听父亲的话,对父亲阴着脸说:“延安是啥地方?娃娃们还小,咱们能跑到陕北?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那人开始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了:“老嫂子,你去了就知道哩,我绝没骗你。”“那我们去哩,对你有啥好处?”母亲已经看出那人的心思了,他绝对是打家壮的主意哩。那人慌乱的支吾起来:“你看你妇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哩。我能有啥好处?”母亲冷笑了:“你没好处,你能苦口婆心的让我们跟你走?你就直说,是不是看上我们的那个儿子娃哩?”母亲的一针见血问慌了那人,也提醒了父亲。那人看母亲捅破了他的心事,也就不藏着了:“哎呀呀!你的眼睛咋这么毒哩,我就是没儿子娃,看上你家的这个娃子哩,只要你们将这个娃子给我,我保你们在延安落户。”说着他又去摸家壮的头,家壮早已躲到母亲的身后了。父亲沉思了一会儿红着脸说:“只要你能将我一家人落户到延安,这娃子你就领走哩。”“不行,亏你想的出哩,到难中你就要卖儿卖女呀!”母亲已经很生气了,一句话问的父亲头耷拉着:“我是不想让娃子们跟着咱们受罪吗。看着你娘几个我心里难过。”“你难过就想将我们娘几个一个个卖哩,你还是男人吗?我能将他们生出来就能将他们养活。”那人看父母争吵起来,也就自动消失了。气得母亲几天都不理父亲。

  父亲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打问着他表叔的村子,好不容易问到了,可是父亲的表叔在一年前就被人打死了,父亲在他表叔邻居的引路下给他的表叔坟上添了土,苦难中的父亲此时心里特别脆弱,跪在坟前放声哭了起来,表叔走了,父亲的希望也破灭了,释放了痛苦的父亲决定去投奔另一个亲戚——我的干爷爷。

  我的干爷爷所住的毛洼子村离北山要走两天的路程,那地方没有通车,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可是父母没有钱租毛驴车,只有靠着两条腿前进了,不过这是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唯一的一个希望。在苦难中决不悲伤的父母,有一丝的希望他们都会抓住。可怜我的几个哥哥们跟着父母迈着小腿一步一步向前跨越着。第一天还好,不时能看到一些村庄,口渴了还能讨一口水喝,有好心的人还给一碗热乎乎的饭,让哥哥们润润干裂的嘴唇。家豪总是将这唯一的一碗饭端给父亲。父亲哪能舍得吃呀,就像父母给外公家拜年那一次,外公将那三片肉让给外婆和几个舅舅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将那碗饭给母亲,母亲更是舍不得:“给娃娃们吧。”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家豪、家轩、家壮、家妮就围着那碗饭,像小猪拱食一样一人一口呼噜地吃着。母亲流着泪看着自己的孩子,心里安慰着,他们是那么的友爱,轮到不管是谁,他们总是舔一小口。然后留下半碗给父母,就连不省油的灯——家轩也不忍心吃那碗来之不易的饭。多么懂事的孩子们,看着孩子们的懂事,再苦再累父母心里也很甜蜜。

  哥哥们对十里长坡记忆犹新,每当他们告诉我十里长坡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挂着晶莹的泪水,那是苦难的见证。十里长坡是去毛洼子村唯一的一条小路。那是一片黄土地,到了十里长坡就意味着出了北山了。十里长坡没有一户人家,脚上磨出血泡的他们要想走出十里长坡是谈何容易呀!父亲背着包袱走在前面,没有人家的地方,狼以及野生动物很猖獗,父亲为了保护孩子们,所以他走在前面,万一有狼呀什么的父亲好和它们拼搏。家豪紧跟着父亲,背着一个竹席筒子,手里拿了一个木棍子。家壮跟在家豪的后面,用烧火的碳锨子挑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盐罐子,家轩跟在家壮的后面,手里也拿了一个木棍子,眼睛不停地乱看,提高警惕,害怕从后面窜出了一个饿狼伤害母亲。母亲抱着家妮走在最后,母亲也害怕狼从后面偷袭,在这荒山野地里,狼一定是饿得很凶猛,而且狼的出没绝对不会是一只两只,一定是一群,母亲想到这儿心里真是很害怕,母亲在心里除了祈祷还有另一种打算,那就是当狼群真的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家妮向狼群奔去。母亲不动声色地走在最后头,做好了一切能想到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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