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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父母收到家豪的来信格外高兴,看着沉沉甸甸的信封,父亲欢天喜起来,左看右看,嘴里叽咕:“这肯定是家豪的报喜信哩。”母亲比父亲笑得还灿烂:“是不是,打开看看不是啥都知道哩。”父亲撕开信封,读起信来。随着父亲的表情,母亲的心揪了起来,汗流在母亲苍白的脸上。父亲的表情越来越难看,黑褐色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母亲有些眩晕,硬撑着急促问父亲:“豪,咋啦?啥事,你可千万别瞒我。”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母亲吓成什么样:“你别急,啥事也没有,豪说他这次考的成绩很好,却没能上军校,原因很简单,只有一个名额,豪只好让给他们领导的孩子,还说,明年他再重新考。我只是很生气,自己没能耐,为娃子们开辟不了道路‘朝里有人好为官’。咱们家豪要啥都没啥,只能靠自己单枪匹马去闯天下,吃的苦就比别人多哩。”母亲抹着眼泪像是安慰父亲又像是安慰自己:“农村娃,吃一点苦算啥,叫娃在部队上好好干,准能有出息。”父母害怕家豪经受不住这样的挫折,就当即让家壮给家豪写了一封安慰的信。

  家豪的信里没有好消息,家轩却满面春风地回来,他去学校查看了分数,他的分数在前十名,考一个师范不成问题。父母甭提有多么高兴,父亲乐得唱起秦腔:

  又是喜来又是忧,

  喜的是将门出虎子……

  母亲害怕自己手缝制的衣服过时,家轩被同学笑话,伤家轩的自尊心,家轩很爱美,所以母亲特意将家里那只黑花鸡下的蛋攒了起来,黑花鸡是第一年下蛋,提到祥龙口桥头能卖个高价钱,那些手握方向盘的司机最爱买雏鸡下的蛋,说那营养高,庄稼人不懂这些,只要卖个好价钱就行。母亲就让家志和我轮流监视那只黑花鸡的行踪,就害怕黑花鸡将蛋下到别人家鸡窝里似的,不准我们偷懒,发现我们谁要是偷懒,谁的屁股准会被母亲用扫帚疙瘩打得开花,所以我们不敢偷懒,黑花鸡跑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有时我们也会贪玩忘记自己的使命,黑花鸡很乖巧,从来不会把蛋下错窝的,一天一个蛋下在自己的窝里。尽管这样母亲还是让我们跟在黑花鸡的屁股后面跑,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我和家志光着脚丫子房前屋后跟踪黑花鸡,我们的脚丫子被地上的热气烫的发疼,我们在母亲听不见的情况下,家志小声地骂起母亲来:“咱妈是个老财迷,有能耐咋不到鸡沟子里掏蛋。”我也附和着家志:“没能耐还让咱们在太阳下晒,她也不心疼咱们。”

  母亲是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个黑花鸡蛋,不放心别人去卖,怕卖不上好价钱,糟蹋了鸡蛋,就亲自拿到祥龙口桥头去卖了,好像自己的鸡蛋是金蛋似的,要得价钱让司机们都龇牙咧嘴:“啥鸡蛋?价钱要那么高。”母亲自豪地说:“鸡娃子蛋,正宗的土鸡娃子蛋。”司机看了看:“真的?假的?”摇摇头开着车一溜烟走了。汽车的汽笛声和熏人的尾气味道让母亲眩晕恶心,母亲就这样强忍着殷勤地和司机讨价还价,司机们一听母亲一分不少的价钱,气得一样的表情——龇牙咧嘴瞪着母亲:“你这婆娘真真地宰人哩。”说完踩着油门一溜烟地走了。母亲面色灰白、嘴唇干裂地站在祥龙口桥头,直到黄昏时分,有个南方口音的司机“挨宰放血”地买了母亲的鸡蛋。乐得母亲望着远去的汽车直说:“这世上还是有识真货的人哩。”母亲兴高采烈地拿着卖鸡蛋的钱,为家轩选了裁缝店里最好的卡布料,做了一身衣服。家轩穿上这身衣服别提有多么得瑟,让我们大家羡慕得要死,我们都在心里嘀咕起来:“妈是个偏心眼。”尤其是家志和我叽咕得更厉害。母亲早就看出我们的心事,将我们都叫到一起,严厉中有几份慈爱地说:“你们也别羡慕你们二哥,只要你们都能考上大学哩,你们的大大和妈砸锅卖铁、吃屎喝尿也要供完你们的学业,别再羡慕他的衣服,到时你们也会有的哩。”母亲的话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我们第一次在心里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家壮、家妮和家志的决心最大。我是没有什么决心,只要母亲给我吃奶就行,为了能吃上母亲的奶,我没少挨几个哥哥和姐姐的打,也难怪哥哥姐姐打我,五六岁的我,每天只要母亲有时间,我都会赖在母亲的怀里,强行掀起母亲的衣襟吃奶。就这样我吃了九年母亲的奶汁,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我才彻底嫌害羞不再吃母亲的奶汁。等我长大了才知道我为什么比别人反应迟钝,原因是我吃奶的时间比别人长,导致我的脑发育比别人迟缓;所以我一直是傻呵呵生活在哥哥姐姐们的聪明之中,我越发被他们比较得更傻了,他们叫我饭桶是有一定的道理,我像是家里活生生的一个摆设,要用智慧的事都是他们出头解决,没有我参与的份。我从来就傻得不知道自卑,依旧是傻呵呵地疯来疯去,更是人来疯,家里来客人时我更是疯狂。他们说母亲将我惯疯了,连羞丑都不知道,我才不理会他们的“流言飞语”纯真而幼稚地活着。

  在父母的喜悦中,在家轩的得瑟中,在我们的羡慕中全家人都等待着家轩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母亲等得是心急如焚,但她还是忙着为家轩准备被褥。儿子要上大学了,母亲将家里最好的被褥为儿子准备上,可是我家最好的被褥也是补丁叠补丁,实在是烂得拿不出手。母亲狠心将家里的那头大一点正在长膘的猪卖了,扯了一床新被褥的布,让我去叫云彩来帮她为家轩缝制被褥。我像飞毛腿一样将云彩从她们家里请来,云彩心里美滋滋的满脸幸福地一针一线缝着被褥。

  一切都准备好了,也没见到家轩的入学通知书,心小的母亲在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小声地问父亲:“轩的通知书咋还不见来哩,不会出现啥问题吧?我这两天心里总是发慌,眼皮子老跳。”父亲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安,但父亲不想给母亲增加负担,就安慰母亲:“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可能是累着哩,所以才心慌,别胡思乱想,家轩看过榜,会有啥事。”有父亲的安慰,母亲的情绪也稳定了,她就和父亲商量着将家里那头二号猪卖了,这样家轩上学的钱才能够,其他娃的学费可以拖延一下,现在只能紧着让家轩先上学,剩下的娃娃们开学再说,只好让他们在教室外面多站一些时间。这是父母没办法的打算,也是我们兄妹在求学时最无奈的事,从小学到中学,连我们自己(尤其是哥哥们)都数不清,被老师“请”到教室外面像台阶似的站成一排,我们在同学们的耻笑中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到期中考试之后,父亲将家里能卖钱的农产品卖掉,才给我们补交学费,我们才能回到教室里上课。每学期我们都会有相同的经历,因为我们的父母永远都拿不出钱,让我们第一个交学费,贫穷始终笼罩在我们家的上空,压得我们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我们在这种经历中学会了死皮赖脸与老师纠缠,虽然老师们很生气我们的“无赖”,但看到我们优异的成绩,心里所有的不悦都化成了灰烬,现在只有家轩的学业浮出水面,所以父母决定一切都让家轩优先。

  家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逍遥自在地等待着他的入学通知书,可是等到别的同学都接到通知书的时候,郑先生家的大女子,郑铭心考上了水城市卫校,乐得郑先生在家里都摆开筵席了,还没见到家轩的通知书。这下可急坏了全家人。父亲和家轩去学校问情况,榜已经被撕掉了,没有了证据,原本榜上无名的一个本家女同学却出奇地拿到通知书。原因很简单,她的父亲是个县领导,有权有势,而我的父亲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人家做了手脚,我的父母也没有办法。家轩一下气愤不过得了癔病,原本一个精明能干的帅小伙,一夜之间变的疯疯癫癫,这对全家人的打击是多么大。母亲几乎是精神崩溃,面对疯疯癫癫儿子,母亲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自己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家轩需要自己精心的照顾;在理智的边缘上苦苦挣扎的母亲,比以前更加虚弱,但比以前更加坚强。

  家轩整日疯疯癫癫跑出跑进,他跑到哪儿,母亲就跟到哪儿,有时他烦躁不安,不是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就是扇自己的嘴巴子。母亲心疼地阻止他的自残行为,比母亲高一头的家轩抡起拳头就在母亲的脸上打,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母亲顾不上疼痛,一门心思地只想不要让家轩伤害他自己,家轩就朝母亲的身上抡起拳头。母亲双手紧紧地抓住家轩的手,母亲的力量只能让家轩不要伤害他自己,而家轩打母亲,母亲是无能为力顾及。这个在我们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疯子,却在母亲的眼里依旧是她的好儿子,母亲不许别人说家轩是疯子,谁要是说漏了嘴,母亲就像一头母老虎跟人急,吓得没人敢在母亲面前说一句关于疯子的话,这是母亲在极力捍卫她儿子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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